英式幽默的特色就在于,给出前提条件,细致而冷漠地描述奇葩对象,给出一个成立的公式,达到皮笑肉不笑的冷笑之大成。
《漂流船》/杰罗姆
书的装帧很轻,不厚,小小的一块空心砖的模样。应该可以拍醒所有不开心的人。
如果你想听个笑话,就随便翻开其中的一段。
如果你想一直笑下去,就看完它。
我是在图书馆借的,看完想买一本送给近来无趣的亲朋好友。
医生给主人公开了个药方:
“一磅牛排,一品脱苦啤酒,每六小时服一次。每天早上步行十英里。每天晚上十一点准时上床。而且不要往自己的脑子里塞自己不明白的事情。”
三个不靠谱的英国男人和一条狗(这个身份是后来揭示的,一开始读者都默认那是个人,直到它忽然吠起来),在泰晤士河泛舟的故事。
像这种半冷不热的笑话,是最普遍的,一抓一大把:
那些牛肉、草莓和奶牛好像都不太高兴的样子——就像对什么不满似的。
(有点像钱钟书在《围城》里写道的,“菜都是冷的,冰激凌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
但你知道,任何事情都有缺点。就像有人说他的丈母娘终于死了,但他还得为她支付葬礼的费用。我发现一旦人们出发去水边,他们就会大张旗鼓地张罗洗澡的事情,但真正到了水边,他们又不怎么洗澡了。
而更好笑的,应该是事情本身了。荒诞的开始,古怪的经历,注定失败不了了之的结局。
本书被评为“史上最幽默的五十部文学作品”,最难能可贵的是,(至少在我印象中),他没有使用任何种族歧视、嘲笑残疾等带有歧视的低级趣味。太会把玩语言了,“得心应手”扣他身上是一点也不亏。
《笔花钗影录》/毛姆
毛姆的这个开头很有“名著范儿”:
我发现,当一个人打电话来找你,得知你不在,便留言道,请你一回来后便立即给他挂个电话,因为事情紧要等等,这时可以断定,这事只是对他紧要,而非对你紧要。如果他是前来向你做点馈赠,或给你办好事的,一般人的耐性必不会如此之好。所以,当某日我返回寓所,匆匆喝了口水,吸了支烟,翻了翻报纸便赶着换上礼服去吃饭,这时听到了房东费罗小姐要我立即给阿罗依,基尔先生挂电话时,这当儿我的感觉是,这事大可不必理他。
这本书被普遍认为是讽刺了当时的两位作家。而全书中,也是毛姆的所有作品里,他最中意的最喜爱的女性形象露西,也有其原型。
露西风流多情,被议论,被谩骂,而又往往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博得人的喜爱。在主人公还是小男孩的时候,二人偶然相识。直到后来,他们也曾成为情人的关系。主人公也有他的矛盾,但是瞥见露西纯洁和多情并行不悖的美,还是拜倒石榴裙下。露西的一句“别对我要求太高,你知道”,两人就能达成和解。而露西生命的主线,是和一个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无论容貌还是人品)地绅纠缠的爱,她是真的爱他,就是那么奔放,一句话就能跟着私奔,海角天涯,屡试不爽。
露西豁达,丧子,她能自己寻到排解的办法,这方面,对自己人性的了解和理智之程度,“像个男人一样”。
“你知道,一个女人如果怀上了孩子,有时候她丈夫会觉得受不了,于是就出去另找女人。一旦让她发现,她的做法也常常是可笑的。她会为了这件事没完没了地大吵大闹;她会讲,她正在死去活来地受这么大罪,她的男人居然好意思去干那种事。这也太过分了。我也常去劝劝她们别那么傻。这并不一定就是他已经不爱她了,或者他们心里就不着急,这不一定就是不得了的。这只是他心里太乱了;如果不乱,他也就不会去想那些事了。我能理解这一点,因为我有过亲身体验。”
全书的“观赏性”很强。
容貌的特写是讽刺很容易出彩的地方,这个“花里胡哨”真神了:
在相貌上,他肥实厚重,肤色红润,眼睛蓝而有神,嘴边胡须向上翘着,给人以花里胡哨的感觉。;
位夫人给人的最奇特的印象便是,她的周身上下仿佛棉团一个,柔若无骨,因而不免使人觉得,如果你用手掐一掐她的皮肤( 当然出于对其性别乃至威严的尊重,这事是断乎做不得的),你的两个指头几乎会碰到一处。如果你握一握她的手的话,那也会像片鲽鱼卷一样柔软。她的一副面庞,尽管比例稍大,却具有着某种神情飞动的地方。而一旦她坐下时,那身体内部好像并无脊椎骨来支撑,仿佛一只大靠垫那样,全凭里面的天鹅绒村料才不致垮下来。
这句话的幽默味儿像鲁迅:
她可以说是黑斯太堡这里第一次见过的那种新型女性。登时我们全都惊慌起来,也都小心起来,因为她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大有知识的样子。
高雅之士每每对作品走红这事心存鄙薄;他们甚至认为这事本身便说明它是一部平庸之作。
顿时一阵恐惧流过我的全身,仿佛有人从我坟头走过似的。
译者是查良庸,对,笔名穆旦,写“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的那个。他评此书:斫斫相向,绝少容情,揭露既狠,捶楚又重。说,不消者得之,而贤者失之,愚者得之,而智者失之。说,音响效果好,飞蓬败絮,枯草断木,裹挟而前,风霜凌厉,锐不可当,妙语如环,是锋发韵流的峻洁笔墨。古人评《徐霞客游记》的时候就有这样的调调和神韵。
《埃及纪行》/威廉·戈尔丁
诺贝尔得主并不总是严肃的……
这本书简直不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游记。
如他所说,是在“我们这条装备简陋、应有尽无的破船逆流而上”,除了烧菜不甚精湛乐器倒是门门精通的厨子,对船的性能讳莫如深的船长,还有一船不悉英语的埃及船员。来,出发吧。
他挺浪漫的:
水葫芦是尼罗河的玫瑰。
他的幽默非常绅士,非常英国:
这样的情形实在是太有喜感了,让人都不好意思再绝望。
工程出问题了,建筑师总是开枪自杀。这是个传统。
船主说了,继续向前开,看看还能有什么更糟糕的情况会发生。
面对落后、邋遢、不思进取而民风莫测的埃及人,每每忍不住要咆哮:
用砖砌墙的方式与法拉欣人用泥坏建房毫无二致,都是歪歪扭扭的,根本就没有一条垂直线。现代埃及人难道没听说过有直角这回事吗?要知道,在人类世界中,他们的祖先可是最早研究直角三角形的啊!
我开始做出种种情绪激烈的手势,催促他,要他立刻上到驾驶室去开船。作为回应,他也做出些手势,先是表示不以为然,接着又是让我放宽心;然后,他气定神闲地走向驳船船尾,架势十足,风度翩翩地撩起大袍子,冲着水面进行自我减负的空投活动。
他这个游,游得很……费解:
面对一门你一无所知的语音,没什么比那种语言中的笑料更难以参透的了。
很无奈:
在埃及人那表面上的友善随和背后,是一种钢铁般的意志,觉不允许有人改变他那习惯性的懒散懈怠。在他们眼中,我们充满异域色彩,而在我们看来,如此情形下的编织活动,也同样极富异域风情。每个人都颇欢乐。阿拉和我拿出了相机,但困难随之而来:怎么才能阻止乡亲们摆姿势呢?没人打算在镜头前呈现为随意自然的状态,而是执意摆出那种正在拍照的样子,想显得郑重又端庄。
终极水准的推销尝试一一依我之见,差不多也是最打动人、最具效果的一来自一位颇具信心的哥们。他蛮有把握地悄悄向我们靠近,然后从他的大袍子下面,偷偷摸摸、颇为神秘地拿出一只六英寸见方的木乃伊盒子;那盒子的外部边缘都已破烂了,仿佛真的经历了漫长岁月的磨损,但中间却还是留下了足够大的空间,让法老和他的王后,面对面地,侧身身其中。这位大哥将那东西硬生生地杵到我的鼻子底下,以好货不外露的压抑低音说道:“闻一下,正宗木乃伊!”
安静,在这里成了最现代的奢侈品,你必须付出大价钱才能得到。
那个昏头涨脑的热带啊。
对,也正如许多评论所说的,他的角度,或许带了太多的大英帝国“高级文明”的高高在上:
没了那些耶稣会教士,这个地方就会设落消亡。你感黄到了一种奇怪的菱靡倦息,就仿佛年复一年地,必须注射某种意志或决心的针剂来提神才行。我想到了此前看过的那些房屋,都是些烂尾建筑,修造计划都已制订,并经过详细的论证设计,只是没有最终实现,但人们对此视若无睹,仿佛当作那一切都已大功告成、尽善尽美。这是怎么回事? 我到底是发现了什么真相呢,还是这真相仅仅是出自我的想象? 外国人,无论其心愿或出发点是多么好,只不过是在将其意志强加到那温和而又麻木懒散的20世纪法拉欣的乡村文化上? 而人家根本不领情,不想要,也不必要?
也很尴尬:
有多的采访者,曾在我这里遭遇尴尬,或者被拒绝,被一再延迟、退却?而这位社长,还有他手下那三位年长的议会阁员都在快乐友好地微笑着;我甚至可以不揣冒昧地说,他们对我的接纳毫无条件,就仿佛我天然拥有对他们提问的权利。或许,他们固然也感到无奈和厌倦,但已经习惯了承受和应对这一切:政府人员跑来搜集数据,社会学家来游走考察人类学者来整合完善研究资料,摄影采风团队来这里寻找新视角...也许,在他们的家常锦葵汤盆中,我只不过是又一只烦人的苍蝇罢了。
原来大作家和我一样有通病:
乘飞机旅行的一个麻烦,就是你无法带足够多的书随身阅读。偶尔地,我也曾落人旅行者常沦陷其中的那个老圈套,出行前拿上了一直拖延未读的某本伟大杰作,比如《芬尼根守灵夜》或者莫特雷的《荷兰共和国之崛起》之类的;可想而知,在酒店客房中,我所翻阅的,根本就不会比在自己家里多两页。然而,旅行途中,我还是渴望能看上一两本未曾读过的小书,要么就无聊地阅读机票上的说明文字,或者详读一份已过期几周的报纸。我们在店里买下的都是小书,因此就没有必要列出名录了,但它们好歹也是印刷品。
安把她的第二本书读完了四分之三。这种才华(一目十行的能力),有时候被认为是知识人群、文化人必不可少的一个关键禀赋、素养或美德,但在旅行者身上,却是一个严重的缺点,是毛病。我要求她放慢速度,但她说办不到。
我们激动忙活了一阵儿,看到的不多,但照片却拍得太多——现代旅游方式的法则。
豁达地,他最后定了个性:
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旅程都是荒诞的。
很适合无聊的时候看两页,颇有种和大作家同舟共济的乐趣。
今天,还写了两篇:
·又看了一本博尔赫斯(《沙之书》)
以及
·莎士比亚的两部喜剧(《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
因为涉及的图片比较多,就把它们放在公众号里了:长夜书坊
最近刚读了尼采《悲剧的诞生》和莫迪亚诺那本著名的《暗店街》,改天咱们来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