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老歪（小说）

班车在蜿蜒起伏的县乡公路上颠簸前行。尘土不断从车门，窗口吹进来，整个车箱里都弥漫着尘埃。我环顾前后左右的人们头上、脸上、身上全是灰尘。发动机疲惫不堪的声音震得人心烦意乱。班车走走停停，一路上多是农民吆喝着上车下车，颠簸了二十多公里后，售票员不耐烦地喊 : "凯本公社到了，要下车的赶快下车! "我急着跳下车，又爬上车顶把行李拿下来，忙问售票员 : "房子都没看见一栋，这是公社吗 ?"售票员说 : "再朝前走一里路就到了，我们要从这边去江口。"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理了一下脏乱的头发，扛起行李往前走。一路上草木枯黄，天色阴沉，举目远眺尽是深秋时节的萧条。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槐树伸着干裂的树枝，树下好像有人站在那里。我加快脚步走过去，仔细一看是一对男女相拥着。我怕打扰他们，但话还是出了口:"同志，凯本公社是顺着这条路走吗 ?" 男的转过身说:" 就顺着往前走。"他看看我的行李后问我 :" 看样子你是新来这里工作的吧?""是啊，供销社在哪里? 同志。"我问道。 " 哎 !  他就是供销社的严会计。"女人清脆地回答。"啊!严会计，我是来搞统计的。" 我忙说。 "啊！供销社正没有专业的统计员,  这是卫生院的胡医生。"  严会计笑着说。我们一边走一边摆谈。严会计看上去三十五岁左右，相貌端正，穿着整洁，胡医生容貌娇好。他俩拉着手在前面给我带路，我跟着他们一会儿就到了供销社的石头房子。

傍晚时分，供销社梁主任敲开我暂住的房门，说职工们为我开个欢迎会，大家都到了。我随梁主任走进会议室，梁主任说 :" 这是才从省合干校分配来的统计员小吴，我们供销社以后就有专业的统计员了！"大家立即鼓掌，大声吆喝：“欢迎欢迎！”“了啦！从省城来我们乡下，太不容易了”职工们用岑巩话议论着。大家接着吃葵花，剥花生，摆谈的摆谈，说笑的说笑。不一会儿，几个喝了酒的职工偏偏倒倒地闯进会议室，接着闹了起来，有的骂娘，有的操爹，会议室一下子就乱成一团......

第二天上午，梁主任叫我到财会室交接工作。财会室里坐着三个人。梁主任先给我介绍严会计，严会计笑着说: "我们昨天已经认识了。"梁主任接着说 :"这是钱出纳，那个是要和你交接工作的小李统计，等一会严会计会给你讲如何交接法。" "小李把所有的资料和小吴移交清楚就行了。"  严会计回答梁主任的话后就背起手走了。这时我看见此人的肩背一边高一边低。梁主任待严会计走后说: "这个人怪怪的，你以后和他相处要注意!" 李统计员和我慢慢交接好工作以后也走了。一直埋头打算盘的钱出纳抬起头来:“这个梁主任老是看不惯人家严老歪!”“哪个严老歪? ”我问。“就是严会计嘛。”小钱说。

在财会室里，严会计除了工作上的事，他基本不和别人啰嗦，神情严肃。一上午就在打算盘，计帐。偶尔接到小胡的电话他脸上才露出笑容。我刚工作，总是提前去财会室扫地抹桌子。每天我一到，严老歪已经到了，他自己抹他的办公桌，整理桌子上的东西。他算盘打得极快，而且是用左手。把账记好后，一页页整理账单，那怕一个角折皱，他都要把它理平，然后一张张叠得整整齐齐，接着归类装钉成册，工作慢条斯理，但井井有条。分销点的负责人来和他对账，常常因为账目混乱被他逼着几翻几复核对，有的搞到天黑才下班。可我在统计上遇到一些问题问他，他却冷冰冰地说 : "你最好去看看书，那里面的解释比我说得清楚!""怪不得梁主任说他怪怪的!" 我心里也有些烦他。

一天，我去严老歪家收电费，他叫我进去坐坐。我坐进他家火箱（形状如农民打谷子的大斗，黔东人家的烤火用具）里面烧着红红的木碳，暖暖和和的。他的住宅很简单，一个大床，一个衣柜，一个写字桌，好几个装肥皂的木箱子连接成的简易书柜。家里洁净。墙角有几个泡菜坛子，严老歪打开一个坛盖，一股水豆豉的香味扑鼻而来。他从坛子里夹出一些姜块，放在砧板上切成小片装进小碗，再舀一瓢水豆豉汁放进小碗里，拿到火箱边，"没有哪样招待你的，吃点水豆豉泡姜片。"严老歪和气地说。我拿一片姜放入嘴里一呡，辣香味刺激着舌尖，慢慢咀嚼回味无穷，心生暖意。严老歪坐进火箱问 : "吃得惯不?  我们乡下冬天就兴吃这个。"嚼着姜片，喝着他家的鼎罐茶，我问: " 你在这里生活好多年了?""我先从黔北遵义老家分到县新华书店工作，前些年又被下放到这里，一晃十多年了。平时没事就靠这些书打发时光，有时也感到寂寞。" "你不是在谈恋爱吗?我看你和胡医生很好的嘛 !  " 我说。"我和她是在谈，但她家父母嫌我出身不好，一直没有答应这个事。"严老歪接着又说:"其实我父亲只是旧军队里的一个文书，可是文革中又怀疑他是特务.....被抓去关起，直到现在还没了结， 你是第一个来我家串门的人，只要不嫌弃就常来玩。"那天我在他家坐了好久。

严老歪虽然一个人过日子，生活却安排得有条有理。他会做一手好菜，说是跟他父亲学的 。小胡医生经常在他这里吃饭。严老歪做的炒烂牛肉味道极好，他先把牛肉炖烂，然后用手撕成小块，再把青辣椒，姜块，蒜瓣和芫荽放这在石擂钵里舂成泥，放进烂牛肉里，加上花椒粉，香料搅拌均匀后用油爆炒，快出锅时依次加上香芹菜，蒜苗，葱节，一锅烂牛肉就香喷喷的了。我们两人嚼着烂牛肉，对饮划拳，好不自在，不一会小胡医生也来了，她也会喝一点酒，三人吃饭更加热闹。

我没听梁主任的话，和严老歪越走越近，他家那些书更让我流连忘返 !  他居然保存了好些世界名著，中国的四大名著，巴金的《家,春,秋》《鲁迅全集》《矛盾文集》，还有苏俄的，法国的，英国的.....但是每本书的封面都用红皮纸包着。我问他为何这样，他说 : "以前这些书都是藏起的，现在拿出来还是不放心，全用红纸包着免得惹事。"我常向他借阅，干渴的心田一时间得到了滋润！他保存了一些老唱片，家中有一台留声机，我们常在一起欣赏一些老歌，老曲。我最喜欢他放马思聪的《思乡曲》，反复听后我们两人都会陷入沉思之中......

乡场上的日子很寂寞，偶尔县电影放影队来到，公社一条街就热闹起来。大家搬着板凳，火斗（黔东人家特做的一种小板凳，下面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箱子，里面一个放点炭火的土陶钵，坐在上面身子暖和。）到公社门前的坝坝上把位子占好，吃完晚饭后三三两两的人们就赶到坝坝上看电影。放的都是一些老电影，如"刘三姐"，"地道战"等。那天放影的是反复放过的"刘三姐"。 放着放着机 子出故障了，大家就叽叽咕咕摆谈着，等修好后又继续看，一场电影断断续续看到深夜一两点钟，人们也陆陆续续走了。那天晚上，电影放到最后我回头一望，只有严老歪和胡医生还紧紧依偎在一起.....

每到赶场天，我们财会室的几个人都要在乡场上摆摊促销 。严老外带着我卖棉布。供销社卖的布匹品种不多，就是些黑布，白布，红布，蓝布和印花布，农民来买布，他总是问人家买去做什么?  做衣服裤子就帮人家量身高身宽，把尺寸给人家算好，免得人家多买布多花钱。他给人家扯的布尺寸很足，总是说农民买点东西不容易，不要亏他们 。一些人说在商店里买布总是少尺寸，还是严会计的尺寸足，所以一到赶场天，来严老歪布摊买布的人很多，我也跟着他忙。乡场上流传一句顺口溜 :" 买布要找严会计，尺寸足来不生气 ! "                   

一年以后，胡医生调进县医院工作，严老歪经常去县城看她，他的一些工作交给我打理，但每次回来他都神情恍惚，心绪不安，帐常记错，搞得和人对帐就生气。一天，梁主任从县城回来说胡医生可能要和县统卫生局长结婚了，严老歪听后一下子脸色苍白，把帐本一丢走了。一星期后，严老歪从县城回来，更加沉闷，忧忧郁郁。我常开导他，他老是念叨 :"成份不好我无法选择，我工作不差嘛，我心都掏给她了!  她说变就变了?" 他仍旧叫我去他家里吃饭，但不和我划拳了，只是喝闷酒。菜已经没有以前做得好，盐不是放多就是放少，有时把醋当酱油......

一天，有人急促地跑进财会室说严老歪跳岩了!我们赶紧跑到出事的地方，见他躺在七八米高的岩石下面，脑袋旁一摊鲜血，大家绕下悬崖，看见他口鼻耳朵都在流血，衣服裤子多处被树林挂破。待卫生院的医生赶到，摸摸他的胸膛，瓣开他的眼睛皮看看，摇摇头说没救了。钱出纳抱着严老歪的身体哭喊着:" 严会计，你为何这样想不通?和小胡谈不成以后还可以另外找嘛 !严会计你死得好惨啊 !" 旁边围观的好些人也在流泪，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他的好处。严老歪的灵柩在供销社的一个仓库里停了三天，三天我都没合眼，一直守着他。和他相处的日子一幕幕出现在眼前。我在乡场上唯一的朋友和兄长就这样走了，他老家没人来，大家把他安葬在一个小树林里。

几年以后我调进县城工作，离开凯本的时候我买了些香蜡纸烛去严老歪的坟地看他 。当我走近小树林，听见一个女人在说:"快给叔叔磕头。"我急忙走进去，看见胡医生哭着在烧钱纸，旁边跪着一个小男孩。小胡看见了我哭得更厉害: "吴哥啊，不是我没良心，拗不过父母啊......" 我边烧钱纸边说: " 严老歪命苦，母亲死得早，父亲又被关着，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如果你和他好了，他现在会很幸福!"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但家里死活不同意.....我也无法啊 !""哎，过去的就过去了，今后我会常来看他的.......你也要好好地生活 ! " 我安慰她说。"我也会来看他的....... "小胡流着泪说。等待香蜡纸烛慢慢燃尽，小胡说她还想在坟边坐坐。

我走出小树林，听见小男孩在问: “妈妈，这个死去的叔叔是我家什么人?”  “ 等你长大后我会告诉你。”小胡抽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