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年底,父亲感冒了,他并不在意。久不见好,直到开始咳血,才去医院检查:肺癌晚期。除了喝点小酒,父亲过着清教徒一般的生活,节俭自律,无任何不良嗜好,我怎会得这样的病呢?父亲喃喃自语,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母亲听力不好,即便带着助听器也要揣摩他人的话语,电话里带着哭声的传达,母亲却听清楚了,母亲虽然认命,却依旧大哭起来,她说父亲若能再陪着过二年就知足了。
我一个人回去的时候已经快过年了,过了年再走吧,母亲这样希望,我们都知道过年意味着什么。
家中拥挤杂乱,父母都是受过穷的人,两人比赛着节俭度日,也比赛着累积东西。将近160平米的房子堆满了从前用过的,现在用坏了的,将来也许要用到的东西,我在房间里走动,时常要小心地侧着身子。
父母向来不苟言笑,除了讨论病情,我们经常相对无言。家中的气氛沉郁着,像化不开的冰块,如何过年呢?父亲只说随便就好。小弟说父亲最喜欢住五星级酒店,吃自助餐,我揣摩着老父亲的心意,不如去酒店过年吧。
杭州的冬天总是冷得让人心凉,下雪了,除了雪白,天地都是黑灰的,好在年关将近,路上人少。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雪湖,可是雪湖太过肃杀萧条,父亲并无兴致。我们住在西溪的小院里,过了年。又去钱江新城小住了几日看江水奔流,看灯光璀璨。然后父母回家,我回加拿大。
前几日,因机缘巧合,翻到久久不用的微信,互联网的记忆如时光机器,将我带回三年前,碎片一样的文字串起了那些被遗忘的感觉,只是物是人非,冷暖自知罢了。
年尾 悦榕庄
院子靠墙,有棵高过白墙的腊梅,满树的小黄花败给了前一场大雪,都皱着眉,颜色也憔悴了。母亲说还有香味,我却闻不到。母亲听力渐弱,嗅觉竟还比我强。
想起来,我家从前也有棵腊梅,花开的时候,香且有姿态,等长出叶子,茂盛起来,就如泄了气的女人,不能看了。那腊梅是人送的,后来也送了别人,不知现在何处,是否依旧飘香。
丁酉年除夕
从楼梯上来就看到弟弟了,天黑,我们一起走回去,像三十多年前一样。门口的红灯笼亮着,是家的感觉。父亲来开门了,笑问,你们怎么遇到的?是啊,真巧。
晚饭送来了,有鱼,没多少菜,圆桌却布不下了。四个人围坐的年夜饭,也像很多年前。可惜,菜不是父亲做的,弟弟也是吃了自家的年夜饭,赶场过来的。
那碗红绿丝的八宝饭点了颗很大的红枣,吃起来,却没有母亲做的甜腻。
我们以汤代酒,说了很多从前不会说的话。电视开着,演着没人看的春晚。
弟弟拿出手机合影,我们都努力靠近,挤出笑容。
弟弟走了,桌上的菜都剩着,周到的服务生来撤菜,收拾。他们贴心地询问,是不是菜不对胃口,父亲感叹:点多了,可惜了。我给他们小费,母亲看到了,心疼:怎么给那么多?
都说年年有余,明年又在哪里?
戊戌年初一
天下小雨,早餐还是去年的样式,没有汤团,父亲有点失望。虽有舞狮人和着锣声来讨喜,父母都无兴趣,只埋头吃完,回去了。
我独坐喝茶,翻书,看龙井茶在杯中运力,将茶水由清变黄。
弟弟带着侄儿来拜年,我们都给了红包,父母的兴致高了,愿意去庙里走走。
雨天,模糊的年初一,在大雄宝殿成排的红烛里鲜活起来。弟弟虔诚,见佛就拜。父亲一向不信鬼神,只寻了纸笔,写个佛字留下了。
我想起,多年前,独自一人走到灵隐,下跪拜佛时,心中的大妄想,终于不了了之。
心安周到了,我们下山,在四季吃饭,侄儿道好吃,父亲笑逐颜开。
窗外有绿草,碧水,红嘴鹅,只当是在春季了。
初二
晴,天色灰蓝,温度也适合,有梅花开了。
想起从前此时,父母会准备各种小食,带了我们,坐在花开的梅树下野餐。父亲总会带点酒,母亲只是赏花。
从前闲适安逸的生活,三面云山一面城的风景,连同杭州话一起,都成了过去的故事。我坐在车里,看窗外的杭州,只二十年,妙龄少艾成了剽悍主妇。是国际大都市了,父母感叹道。
西湖边到了,似曾相识又面目全非,我的杭州渐行渐远了。车窗外偶然飘落的南腔北调,提醒着我:杭州只是我放逐乡愁的一只纸船,它荡漾在冬天铅灰色的西湖里,终有一天,被浸透,被沉没。
没想到,才初二,人就这样多了。
过完年了
一直在下雨,天下雨就像人落泪,有和解跟妥协的征兆。雨落下来,清洗,冲刷着地上的灰,青石阶像新的一样,喜滋滋的发光发亮。
我站在窗前,看水光一色,看万物合一。雨水带走了我的思虑,也带走了心里的悲伤。新的一年,期望自己修得谦卑,能够放开那些落空的妄想,接受让人委屈的现实。不再想改造,也不要留驻,只不忘初心,跟我的世界彻底和解。
雨也停了,这年也过完了。
那年春节,并不是父亲的最后一个春节。之后的春节,父母都没有再提过春节的事。不到二年,父亲走了,走之前,他说心中并无挂碍,活够了。父亲走后,母亲也说从未梦见过他。
都在梦里,毋需梦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