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八月了,桂花隐隐的香气优雅得让人沉醉。已然是秋天了。前几天还略有突袭而来的寒意,但这几日里的秋仿佛是因了国庆这个特殊的日子,而变得明媚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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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熟的玉米,一车一车地晾晒在宽宽的马路上,把路面挤占得再无一点空闲出来,招待来往的车辆,只顾得上侍弄这群黄皮肤的调皮孩子。偶尔有辆车压断了一个棒子,碾出了一地的碎金子,发出咯吱咯吱地脆响,和着汽车的鸣笛,混入了国庆这喜悦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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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人们边圈路边聊天,侃会儿打工的经历,聊聊亩产的收成,这日历翻不出几页,这满满一地的金黄便会云絮一般地悬浮在铁锅里,熬出一碗喷香的玉米粥。就上一截半干半湿的萝卜干,喝出最质朴最香甜的记忆。

我开着辆橘黄色的车,车子不大也不奢华,但于我就像一朵秋日的菊花。能遮挡日头的炎热能躲避暴雨的冲刷,给我这样一隅安静而安全的空间的,是我的老公,他让我像朵花可以开得潇洒。车里坐着的是患病多年的妈妈和与她朝夕相伴的爸爸,一个落寞无语,一个要强能干;一个娇小柔弱时时需要照顾,一个粗犷健壮但已渐趋衰老。车子后备厢朝外张着,四野刮来的风里,是一股股记忆里才有的味道——庄稼土肥的味道。

一瞬间,我的回忆如潮水涌过来,那时,我并不是一朵菊花。我根本就不是一朵花,我是一块儿又臭又硬的石头。

记得,每一个放完学的周末,都是一个让人压力无限的日子。弟弟小,地里的活儿爸妈干,家里的活儿姐姐干,我干。除了做饭我愿意之外,其他活儿大都是姐姐押着我做的,而且从来不会全过程参与。每到周末,换上一身破衣裳,穿上妈妈的大长筒胶靴(能盖到大腿的小腿处),跳到厕所外边的粪池子里,一只脚好像是踩在一块隆起的硬物上,好像也是人为放进去的,另一只脚蹬着粪叉子,用力捌起,再用力地往架子车上一拍,一叉子一次次完整的出粪动作便完成了。如果是只这样做一次的话,我也是愿意常做的,但是刚上初一的我,实在是没有太大的力气,刚几下,就累得不行,便赌气一仍不干了,撅着个嘴,气呼呼地往旁边的凳子上一坐:“我的作业还没写呢,我就是不干了!跟爸说吧,打,打死我,也不干!”。或许是这样说的吧,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时的我一身的叛逆。姐姐是勤快的,我呢是懒做的,但那时也不太喜欢吃,就喜欢夜趁着大家都睡的时候,拿着手电筒闷在被窝里看爸爸的《三侠五义》,这样子平时看,而一到放假的时候,便通宵看一本本的琼瑶。

姐姐是在洗衣服还是在涮碗,记不太清楚了,反正她从不闲着,手是这样,嘴也是这样。扛上几次后,姐姐便自己个儿在训斥我的痛快中装满了车子。于是,拉车便是革命成功必然付出的代价。拉架子车,须弓着腿,弯着腰,胳膊用力地往前拽,肩上斜跨上一个宽宽的带子,整个人拼命地往前倾,小腿肚子拼命较着劲,车子才咯咯吱吱地悠闲地走起来。那个时候,满身满脸都是噼噼啪啪掉落的汗珠,脚底下踩着的是闷得要命的靴子,又湿又滑又粘脚。鼻子里到处都是一股股另人恶心的臭屎粪便的味道,还有姐姐火药一样的气息。那时的我怎么会想到现在会拥有这样一辆属于自己的橘黄呢?我只是咬着牙在拼命地想,我不干,就是不干,干嘛叫我干,我要学习,要学习啊!饶是这样几次,我便也汗水湿透了后背,姐姐就更别提了。

出完一池子的粪,坐那儿写作业的时候,我的手都不听使唤了,往本上一搁,一直在那颤啊颤,脚尖一踮起来,整条腿就开始自然舞蹈,按都按不住。那时的我还有种无来由的时时都有的担心:要是我每次都那么用力,我绷起的筋会不会被扯断,我的腿会不会跟萝卜一样粗的很难看。

出粪是这样想,每一样跟下地劳作有关的事情,我也都会在心里诅咒上千万遍。说实在的,尽管我的学是因为这些事情的不断完成才得以继续的,我非常地不愿意过在日头下暴晒的农活儿,这不仅仅是因为,地里一晒满脸起痒疙瘩的问题,是自己认为自己不应该是一颗庄稼地里的苗儿。

我是粗率的,干活从来都很快,但从来也不会小心,所以摘棉花的时候,手会被拉成一道道血口,翘起的皮多少天都按不下去。

梨地种麦子的时候,刮地边儿的我又开始诅咒了,总觉得那查得清的地老那么一望无际,怎么刮都刮不完,眼见得太阳就快落山,一抹抹黑色慢慢吞噬绝望的心,因为那时,扛也是没用的,爸爸一句训斥的话,就是一把刀,硬硬的硌得人生疼生疼的。大概有本事的人都那样吧,他什么活儿都会做,所以有那样的臭脾气,一家人像晒太阳那样沐浴着他的剑气也是理所应当的吧,至少那时的妈妈是那样隐忍着的,我是忍不了的,曾经为了爸爸一句极强烈又嘲讽我的一句话跟他顶撞,惹得爸爸像发疯的豹子一样,拿着劈柴板子打我,而妈妈就含着泪在旁边救我。打就打吧,怕什么,死了又有什么可怕,干活儿的煎熬对于我可能比死都可怕。渐渐地,在那样的环境里,苦是吃得了了,我最怕的不是这个,是含着泪水求着爸爸给我交学费的那一刻,生怕爸爸嘴里嘣出不让上学的绝杀命令,所以,爸爸再凶的训斥,在接到钱跑去学校的那一瞬间便都不放在心上了。

那是一种什么味道啊,在我看来,农家孩子的童年从来就是伴着汗水流着泪水过来的,我听得最多的是训斥,这做得不好那做得不行;最好的待遇是不干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如今,我坐在自己的橘色的车里,后座上坐着曾经豹子般威风凛凛的爸爸,现在的他,在患病的妈妈身旁已经是低眉顺眼地“爸爸”,妈妈则是他从未这样上过心照顾过的孩子。妈妈开始撒饭了,吃饭不如之前灵便了;大小便不太灵敏,出一趟远门就需带上尿不湿。他们的身上开始有股酸酸的粪便的味道。这味道便是衰老的味道吗?跟命挣了一辈子,不屈服不妥协不忍让的爸爸,在柔弱的妈妈面前,在疾病的面前,含眉低首了,像极了逐渐走入了冬季的秋。菊花是被施了肥才愈加灿烂的,人生是经过折腾才趋于平静的!

人啊,一辈子都是有味道的。刚生出来的时候,是在母体的阵痛中,甚至有可能是夹杂在粪便中孕育而出的,一股子的腥臭;一入世,便被人性的温暖所包围,浸泡在奶香味里的,浑身上下都粉嫩嫩肉嘟嘟的;等到了少年的懵懂,便是花苞一样的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这味道朦朦胧胧的,似花香吧,似有若无;成年及中年的人,又伴着创业的奋斗,沾染了满身的腥汗的味道,还有些隐隐的铜臭的味道,事业有成的化装品装饰出来的所谓个性的味道;老了老了,斑也出来了,皮也松驰了,不愿打扮了,不想受束缚了,身上的味道便重新复归于刚出生的腥臭的自然味道,这种味道一直到魂归故里安静地躺下在黑暗里,最终与大地融为一体,与粪便一样消融为自然的土地的气息。

不同年龄有不同的味道,不同的经历有不同的味道,不一样的人生有不同的味道。总之,有味道才有人生,而无味道才是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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