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行|7.瑶族皇后,汉家尧母(下)

三、纪姑娘之偷生苟活

贺州的文友们提起她,说纪姑娘原名李唐妹,瑶族,自幼父母双亡,幼年被八步桂岭的亲戚收养,不知从何处考证得来。据《明史》记载,她“尝自言家贺县,姓纪” ,“本蛮土官女”,“警敏通文字” ,入宫两年后被“授女史”。她是识文断字的瑶族头人之女,说话或许带有本地口音,但文字上也“纪”、“李”不分的可能性恐怕不大。“女史”是明代宫廷二十四司内设置的官职,与太监系统相互钳制,掌执宫廷事务,入选者不论年貌,必须知书识理,因此多出于民间儒门。纪姑娘以南夷战俘的身份而得以成为其中一员,且被“命守内藏”,足见她的人品相当讨人喜欢,文书水平和办事能力也都相当出众。

“帝偶行内藏”那一天,纪姑娘已经16岁了。皇帝来检点他的私人小金库,纪姑娘职责所在,少不得随侍左右,呈报答疑。应对之间,这小女史思维敏捷,说话条理分明,态度不卑不亢,和平常一见到他就缩手缩脚的婢女不一样,和刻意讨他欢心的妃嫔也不一样。不期然间,令朱见深的心怦然一动。

皇帝对一个女子动了心,并不需要征求什么人的意见,包括让他动心的对象。朱见深当场临幸了她。

偶然得幸的后宫女子也并非总如电视剧里演绎的那样,转眼间一步登天。明代的后宫制度相当严密,后妃嫔妾、宫娥婢女与宫廷女官各成三个不同系统,职责范围划分严格,界限明确,史称“宫壶肃清”,“超佚汉唐”。换言之,宫廷女官即便被皇帝临幸,并不见得能越界加入后妃嫔妾的序列。再说,任何男人的偶然心动都靠不住,包括皇帝。更何况这个皇帝的心早已不属于他自己,只在万贵妃的掌握之中——春风一度之后,朱见深就把她给忘了。纪姑娘的地位或处境并没有改变,她还是她,一个守内藏的小女史。

然而,她有了身孕。

被确定有孕纪女史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用一双干净温和的眼睛,无奈地看着奉命来给她堕胎的宁贞宫掌事大宫女。对方也在静静地看着她。良久。竟然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回去只向万贵妃回报说纪姑娘腹内生瘤,并非怀孕,当送往“安乐堂”诊治。这位不知名的宫女,是力保纪姑娘母子性命的第一人。

明代后宫的“安乐堂”收容病弱太监宫女,发送亡故者的地方,人员庞杂,并不清净。可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竟然都不肯为难纪姑娘,她在这里怀胎足月,生下了一个男婴。

宁贞宫的消息何其灵通,婴儿呱呱落地的哭声必然会招来杀身之祸,这一次奉命去溺死小皇子的人,是司礼监的大太监张敏。

张敏走进“安乐堂”,面对怀抱婴儿,默然垂泪的纪姑娘。她没有求饶,因为深知求饶也没有用。张敏打量着这个乖巧懂事,宫里人人都喜欢的小女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凭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血气,他从纪姑娘怀中接过婴儿之后,竟然说:孩子在这里不安全,让我把他带走吧。

张敏把小皇子藏了起来。他和纪姑娘,以及数位宫女、太监悄悄喂养这个小小婴儿。可他们的俸钱太有限,渐渐力不能支,贬居西内的废后吴氏偶然得知此事,挺身而出,资助抚养。

就这样,宫中越来越多的知情人合力保护纪姑娘母子,数年之内躲过了万贵妃的众多爪牙,逃过了数次大搜查,堪称中国封建宫廷里的一个奇迹。牵涉其中的人们,或许出于各自不同的动机,然而所有的“动机”都不妨碍他们保婴儿而弃其母,而他们竟然没有。那么多人共同选择了一条实际上更艰难、更危险的路,归根到底是“不忍”,不忍加害不仅无辜而且善良,不仅懂事而且知恩的纪姑娘。

小皇子隐居在紫禁城的角落里,悄悄地一天天长大。

四、孝宗之弘治中兴

成化11年,某天宪宗召张敏栉发,对着镜中的白发叹气:“我已经老了,却还没有儿子,后继无人。”是时候了吧,该来的终归要来的吧,张敏闻言浑身颤抖。心知那个惊天的秘密一旦捅破,自己必死无疑,可为了小皇子能见天日,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后继有人,他一咬牙抛掉梳子,伏地叩头禀告:万岁爷有儿子!请为皇子做主!

于是,六岁的小皇子换上了小绯袍,告别了母亲的怀抱。这个自小被藏匿,以至于胎发未得剪的孩子,披着及地的长发,跌跌撞撞跑向宪宗。宪宗一把将他抱在膝上,左看右看,悲喜泣下:像我,像我,真是我的儿子!当即给这孩子取名朱祐樘,命人通报内阁,“群臣皆大喜”;宪宗同时召见纪氏,命她移居永寿宫,封“淑妃”。次日立朱祐樘为储君,颁诏天下。

不过,认子封妃,并不等于宪宗会为含辛茹苦,冒死养大了朱家皇室唯一血脉的相关人等主持公道。气急败坏的万贵妃痛恨“群小绐我”,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同年六月,纪淑妃不明不白地薨逝,年仅24岁。张敏得知纪妃死讯,心知自己定然也难逃一死,随后吞金自尽。

为了不让自己这个得来实在不容易的孙儿再有任何闪失,周太后亲自将朱祐樘抱养到仁寿宫。万贵妃后来几次三番算计都不能得逞,朱祐樘在祖母的庇佑下平安成长。成化23年春,嚣张半生的万贵妃一病而亡。宪宗顿时失了魂,数月后追随他的万姐姐于地下。皇太子朱祐樘即位,次年改年号为“弘治”,是为明孝宗。

孝宗是个难得的好皇帝。面对宪宗留下的,一个奸佞当道、财政亏空、朝纲紊乱、民生凋敝的烂摊子,他克勤克俭,任用贤能,励精图治,终于开创了“清宁朝序,一时间内外无忧”的治世,史称“弘治中兴”。孝宗在位的时间虽然只有18年,却是明代三百年历史上社会经济最繁荣、人民生活最富裕稳定的时期。

当后世史家为明孝宗宽厚仁和的政治品行,为弘治朝兴利除弊、与民休息的种种举措不吝褒美,不知是否记起过他那曾经在极端封闭、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渡过的童年?朱祐樘自己肯定没有忘记过,他在位期间一面派人到广西寻访生母纪氏族人,奉养废后吴氏,以孝报恩;一面安抚万贵妃族人,以德报怨。这样的胸怀气度,不是单单只靠名师指点,熟读经史便能够养成,纪氏对他幼年时期的教养,才是他个性形成的原初基因。虽然情由不同,时势不同,但朱祐樘与其父朱见深的幼年的坎坷艰难如出一辙。朱见深的性格偏激、任性、奢靡,朱祐樘却终成一代令主,只因为教导、陪伴他的人是纪氏,不是万贞儿。尹直将纪氏比作“汉家尧母”,乃出于真心钦敬,不完全是应制的溢美之辞。


经断藤峡一役,纪氏族人早已被韩雍驱散剿灭殆尽。朱祐樘再怎么“宁受百欺,冀获一是”,也没能找到生母的直系或旁系亲属。纪姑娘进京之前的行迹,后人已无从追寻。而她生前记得的家乡,潇贺古道上三省通衢的西南军事贸易重镇“贺县”,经历千年风雨变迁,已发展成为此刻我眼前脚下的“贺州市”。青山绿水依然,传讲着她的故事,造就出了一个世界级“长寿之乡”的美名。

长寿乡里,不时遇见皓首苍颜的老人。岔山古村的青石板古道边,房前台阶上就坐着一位,正在剥一大盆熟过头了的长豇豆。我蹲下身,好奇地问:“为什么不早点儿摘啊,留种也不需要这么多吧?”92岁高龄的老太太笑了:“不是留种,是人老了带皮的嚼不动了,就吃豆子。”哦,不抱怨颓龄的身体局限,只顺势而安。人的一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若没有乐观豁达的态度,整日怨天尤人,食物再怎么“绿色无公害”,空气中负氧离子含量再怎么高,又如何活得长久?像纪氏那样恬淡随和、温良克己的人,如果不遇害,必定也是能得享天年的吧?

在莲塘参观客家围屋,是我所见过的各地客家民居中防御功能最弱的一类。江氏“淮阳第”里83岁的老爷子告诉我:“清代中期,江俊公带领族人从广东五华南迁,见这里风水好,水土都养人,就留下来了。”这里的民风也好,善良淳朴的当地原住民没有太为难这些外乡人,此地的围屋建筑才不必太强调自卫与防御的功能,江氏以及其他的诸姓客家子弟才得以安其居乐其业、子孙繁衍。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某个地域的自然条件、地理气候环境总会带来人们生存方式和思想观念的不同,继而形成为人处事的态度不同,文化性格的特征也不同。作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个瑶族皇后,纪姑娘的故事里最惊人的部分不在于她生平经历的传奇性、偶然性,而在于她的人格魅力所能够达到的影响层面。这种人格魅力,实际上也是她家乡人的性格共性里延绵至今,最闪光、最可贵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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