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知文| 《浮桥》后记

    我生于中原,故乡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自小没有见过真正的山河,却是靠了书籍在脑海中早早地就装满了祖国的山山水水。

  因此,自从读书求学离开故乡之后,每每见着山峰,都有一种必欲攀越的冲动。遇着不是太高的寻常山坡,总是一路高叫呼喝着冲向山顶。然后便非常享受那种峰巅俯仰、一切在望的感觉。直到后来有了条件,才开始三山五岳地去登。

但直到2010年的初冬,我才一个人独上少林。在此之前,于少室山、太室山、少林寺、塔林、峻极峰、中岳庙、嵩阳书院等,我自然是如雷贯耳的,但却意外地在山上看着了那句徐霞客的“不登三皇寨,枉为少林客”,这是平生第一次听及三皇寨。此后,我曾无数次地向所有的朋友极力推介三皇寨。

三皇寨待我不薄,盘旋上下之间如听石头交响,且第一次登顶就给我看了一生中最美的云海。于是,第二年,第三年,我连着三上三皇寨。那里每一处石头,每一处断崖,我几乎都谙熟于心了。

  我时常想念三皇寨,想写三皇寨。于是便会想起一上三皇寨时曾经擦肩而过互相打过招呼的乌克兰姑娘,想起那长长的浮桥,想起云海,然后就由乌克兰想起俄罗斯——伟大深沉的俄罗斯文学曾经给予我无限的滋养,想起中国作家无名氏卜乃夫在《北极风情画》中刻画的异国之恋,想起我那过于浮沉悲欢的感情经历。于是,我竟急迫地想着要创作一部属于我的爱情故事。

这念头,从2011年11月15日二上三皇寨的时候就开始记下来了。

然后在2012年12月25开始题写初稿书名,其后便一直在内心中反复打着腹稿。

  不想,由来已是十年!

  其间,我由北京,到扬州;又从扬州,到青海!在高粱河,在大运河,在湟水河,我这关于浮桥写作的念头都是最高昂的一朵浪花。

但在为生计奔忙的日子里,我能做的只有搜集一些资料,描述一个场景,构思一段情节,《浮桥》的写作总是断断续续,直到后来,我终于意识到,《浮桥》写作的梗阻不在生活,也不在时间和精力,而是情节推展的难以自圆而致使的屡次中断,而这,正是写作突破的关键内容,于是我才在2020年新冠肺炎肆虐的居家日子里奋然执笔,日夜行文,最终基本完成了故事的情节脉络。其后便在工作和生活的零散时间里,见空插针地去续写和修改。

完成初稿后,我有着莫大的欢欣。但也深知文力稚嫩,遂投书稿于师友,再吸收了大家的反馈意见之后进行修改,最终把《浮桥》的内容全部写完。

一个人写作,我以为,最初的文字,想必都是要写他所想说的话,他对这个时代想说的话,他以为对他自己、对时代来讲都很值得留念的话,以及在他此前人生遭遇中悲欢歌哭的体验,而很可能不是文学意义上情节发展需要、人物形象描述需要以及时代需要借他之口应该说的话。

一句话,人的早期作品往往是一个作者内心真诚的自我表达。因此,《浮桥》完成后,我反复从头阅读,总觉得是一篇过于自我表达的文字,而我偏又选择了方便于自我表达的书信体裁,我一方面觉得表达自我过盛而粗陋,另一方面,却依然遗憾着我还有好多要表达的、要对这个时代发表看法的文字,远远没有全部纳入进来,即使是爱情,这被记写下来的悲欢也远远及不上我或是我身边的朋友在爱情、婚姻遭际中经验到的那般强烈。

但能够完整地表述一个故事,并在其中尽可能自然、合理地表达对于人生、世界和时代的感受,实在也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

它不同于一个人的日记,需要在时间的前后,空间的左右,人际的上下,做出合理的剪裁。我于是,常常困顿于情节的安排,它不能过于庸俗和现实,也不能太过高尚和理想,因为,那都不是合理的人生。

在十年的蹉跎之中,我备受煎熬,始终为不能织就合理的情节而痛苦。但在最终完稿的过程中,我却深刻地领会到,所谓创世的情节,是不大可能完整地铺就在一个作者的脑中的,它必须在流淌于笔下之际慢慢汇集、触碰、胶合,然后才有可能稍稍展露出一丝线索和启发,然后再去绘制。

而且,不少的情节会在不断的写作之中,自行地跳将出来。《浮桥》之中,乌克、乌兰的那一段故事,竟然就是在我反复修改之中猛然跳出来,自己推动着来重新组织情节的。

这是成为一个优秀作家的必经之路。就是说,作者和普通人一样,他生活着,体验着,感受着。同时,他渴望着表达,尝试着刻画和描摹“人生、世界、时代和区域”在他眼中的样子,和在他心中的感受。这应该就是一个作家创世的开始。

这,自然是不够的。因为,他还停留在被创造的世界之中不能自拔,他还在和常人一样地生活着、感受着。他还必须学会创世的特殊本领,他得会描摹世界,得会叙述人生,得会组织社会,得会塑造人物,得会讲说语言……

就是说,在他已经向世界呼喝表达出自己渴望创世的愿望之后,他就该要沉下心来,开始具体地学习创世的本领。立意、情节、结构、人物、修辞,就是那个文艺世界的一砖一瓦,必须练熟,到达得心应手的地步,然后才能人字合一地去表达内心的渴望、去创造属于他的世界,人字分离的状态是永远不可能创造出满意的世界来的。这或许就是一个作家的格物。

当然,这个阶段里,所谓语词的森林、写作的天地,还有报刊杂志发表的潜规则,甚至是文坛登龙术,都很有可能就会让一个作者迷失的。他可能会把自己训练成为一个文字的快手、老手,可以舌灿莲花,可以信笔拈来,可以下笔千言,滔滔不绝。

他开始精通于下列事情:时代需要他说什么,读者希望他说什么,报刊希望他说什么,希望他怎么说,希望他说多少,等等。他会熟练这些专业性业务的,从而真正进入文字的职业。于是,他找着了自己要描述的地域,找着了自己要描述的情节,找着了自己要专注的内容,找着了自己文字世界中最常使用的语词。

这样,他就会进入文学的青年阶段。记着,这是成为一个伟大作家必经的阶段,它有点儿类似于商业领域中的掘到第一桶金。否则,一个人会始终停留在说己欲说的阶段而不能借助文字的力量飞起来。

但这一定不是作家的终点,而是一个需要迈越的阶段。成就伟大,还必须从第二个阶段脱离出来,由于已经可以信手拈出地进行表达,由于已经可以在文字的世界里飞仙一样地跃起沉潜,一个作家就必须更加爱惜自己的羽毛,就必须择定自己的区域,而不能总是天马行空、信马由缰。

世界之大,人生之浩,情感之深,语言之妙,再伟大的作家,能格物的领域都必然只是其中的某一个部分。他必须还回复到第一阶段的自我,始终葆有着说己欲说的冲动,始终保持着我要呼喝,我要对人生、世界和时代表达看法的欲望。也就是说,作家的所谓创世,必然不是脱离时空的自我表述,而是牢牢地镶嵌在一个时代、一个区域、一些人生的历史河床之中。

这,有点儿像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的综合体,但说到底,第一阶段那要创世的作家之梦,才是最重要的。丢掉这一点,再好的文笔、再厚的部头,都失掉了意义。

                                                                                                      2020年6月10日 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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