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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猫妖联合征文 【博】
(一)
尽管已经预约,看到再次到来的张女士的那一刻,我还是有些吃惊。她衣着仍旧得体,妆容依然淡雅中透着精致。只是她那眼影遮不住的黑眼圈似乎诉说着无尽的疲惫,这些天徒增的密集鱼尾纹好似昭示着无穷的憔悴,眼神中的悲怨几乎要溢出来了。
经过前面两轮的哀伤处理,她自己也说,已经好多了,不再那么伤心了,可以自己慢慢走出来。
其实前面两次的聊谈,在用我们的专业对她“话疗”哀伤之余,我们这些打工人,美其名曰心灵工程师,私下谈起张女士,都无比艳羡。
张女士跟老公相识于微时,老公事业有成,留下几套房产,光市区千万级以上的就有三套。女儿已经进入大学,不需要操心。她的生活就是休闲加购物。当然,对于很多两看相厌而又不得不合作的大多数夫妻而言,配偶死了留下巨额遗产那是求之不得。但他们不同,他们是举案齐眉的模范夫妻,感情深着呢。
前两次的聊谈中,张女士说着说着就涕泗横流,溃不成军。我们陪着她,伴着她,让她一遍遍地倾诉。事后盘点我们也一次次接受着纯真情感的洗礼。
而今,看她的样子甚至不如第一次来咨询室时的状态,心中暗暗吃惊,面上不露,亲切地和她打过招呼,带她到里面的咨询室里坐下。
“这两个星期你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不好,吃不好,睡不着,时时想起老吴……”
(二)
老吴其实并不老,四十出头儿,经营着一家小企业,平时一派儒商形象。用现在的年龄划分标准,也就是青中年。这个青中年别看一派儒雅格调,喜欢的却是户外的狂野。近年来随着户外运动的兴起喜欢上徒步,尤其是西部高原徒步,一发不可收拾。
每年两到三次去青藏高原是雷打不动的。偏偏今年十一的旅行中,遭遇意外事故而殒命。当他的车子旋转着滚下山崖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全是那白色风铃…...
刚开始徒步时,是真正意义上的徒步,不像近两年开始驱车,遇到景色好的地方就停车去徒步。那时徒步在山甸之间,常常会累成狗,但就是这累成狗的过程让他欲罢不能。徒步的意义就在于用双脚行万里路,体验人与自然的交流。
那年的一次徒步,翻过一座座山头后,身体疲累,大脑放空,干脆躺在垭口平台上休息一会儿。躺下来,看着澄净碧蓝的天空,心静如洗。左侧一大片被称为“高山风铃”的岩须,此时正是盛开的最佳季节,一朵朵下垂的花朵如同娇羞的美少女,让人挪不开眼睛,更让人挪不开眼睛的是花海中的那一抹红,大红的冲锋衣在灰突突的山岩背景下尤其艳丽无双,洁白无瑕的岩须中映衬着一张美人面,没有被风沙洗礼过的粗糙痕迹。看惯了长途跋涉的糙汉子以及女汉子们,俯在岩须花丛里的这个女子,气质和远程徒步极其不符,甚至相悖。所以这样的她更吸睛!她好似感受到了投射来的目光,抬头相望,四目相对,她展颜一笑,老吴便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天地苍茫,满眼美好,身体的劳累算什么?
“你这样一个精致的女子,怎么在这条粗野的线路上?不怕……狼……出没?”老吴半认真半调侃地搭讪。
“哈哈,狼?放眼望去哪里有狼?”她笑得甚是好听,“看这片岩须,多美啊!在这荒芜又贫瘠的山甸,她们那么柔弱又那么坚强,你看,她们多耀眼啊!”
“嗯,甚是耀眼。”老吴回应着,眼睛却盯在女人脸上。她恍若未知。
(三)
因“高山风铃”结识,老吴便喊她风铃。风铃很喜欢这个新名字,因为她一直以来都喜欢那些低垂的铃铛。她痴迷于一切和美好爱情相关的事物。
这是她第一次实地考察岩须。风铃正在开展一项高山动植物的选题研究,岩须是她心里的既定目标。一路走,一路观察研究。
“我要把研究成果贡献给物种研究院。让那些不能来高山之甸的人们也能认识这特别的花儿。”
“这是公益之旅了?风铃真是有大爱,有情怀。”
二人越聊越投机,展望远景,他们可以联合做慈善,就以风铃命名。
聊得太嗨,以至于风铃没有注意脚下,一脚踩了一块半大不小的石头,也是寸劲儿,一下子崴了脚。这对于要一路走一路做物种研究的风铃来说实在太过悲催,目前他们所处的位置比较尴尬,往回撤到前一个补给点和往前走到下一个补给点的距离差不多。
风铃爱美,因为背包里装了不少护肤品,因此口粮就被压缩到只够两个补给点路程所需的必须量,没得多余的。她欲哭无泪!这可如何是好。
“口粮是必需品,应该带点余量以备不时之需。”老吴以资深老驴的口吻谆谆道。
“护肤品对我来说更是必需品。”风铃语音中满是娇俏。
好在老吴的余量够多,盘点过背包里的粮食后,老吴决定陪风铃就地修整两天。
他们的帐篷就扎在那片岩须旁边的平地上,安顿好后,老吴从背包里拿出红花油给风铃涂抹,开始时还避嫌,看风铃自己涂抹的不方便,也不专业,老吴便亲自上手,细细地给她的脚踝扭伤处涂抹。他厚重粗糙的大手揉在风铃的脚踝上弄得她痒痒的,心里也暖暖的。她也走过一些平原上的徒步线路,第一次走川藏线,也是第一次扭伤脚踝,全因刚才聊得太兴奋,一不留神,把自己弄伤了。老吴说得对,如果不做处理,继续走下去,时间一长,这只脚怕真得要报废了。念及此,低头看着认真帮她涂抹红花油的老吴,睫毛微微颤动。
就地露营当夜,天公作美,漫天星星,光华流萤,璀璨异常,老吴和风铃都不想辜负了这么美的星空。拿出相机、手机拍个不停,拍累了,就躺在帐篷里看看闪动的星星。他们聊星星,聊宇宙,聊人生,聊理想,好不畅快......
“你这次做完岩须的调研,以后怎么打算?”
“虽然之前查阅了很多资料,在低海拔地区也做过实地考察,但是高海拔的考察还是第一次,如果这次能够完成目标,我就去找一份正式的工作。如果完不成目标,我就还得再来过一次。”
“既然你是做公益,不如......如果你还要来过一次,我可以赞助你,正好我们公司也有公益基金。甚至等你结束这次研究课题项目,要找工作时,我们公司诚邀风铃小姐来我们公司屈就,只要你不嫌弃我们公司小。”
“哈,岂敢岂敢,多谢吴总赏识,那以后要叫您吴总啦!”风铃咯咯笑道,声音甜美,犹如给这璀璨的星空奏响了美妙的乐曲。
经过两天休整,风铃的脚踝总算没有大碍了,老吴给她的伤处缠上两个魔术围巾作为保护。二人结伴,继续前行。
“你是老驴,以前在这条线上也看到过岩须吧?”
“我更多是看蓝天,毕竟城市有霾嘛,看这里的天这么蓝,这么低,我总也看不够。这次倒是因为美丽的风铃小姐,我可以好好地近赏了一番岩须。无风时,她像娇羞的少女,静静地站在那里,风起时,她随风摇摆,像是悬挂在天涯边的风铃。”
“嗯,这个比喻我喜欢,她们真得很灵动。那你见过没开花状态的风铃吗?”
“没有,不过,就是见过,我也不认识。”
“你看现在她们的茎都是葱葱的绿色。非花季那些茎都是褐色的。就像是岩石的胡须,所以她们被叫做岩须。造物主真是神奇,为了让这些柔弱的娇花可以在这恶劣的环境中生活下去。她们的叶片全部退化为鳞片。你看,这些鳞片紧紧地包裹着茎,如同卫士一般。”风铃给老吴科普道。
“哇哦,原来如此。你这么一说,好像我是见过褐色的须子。”
“你知道在着贫瘠的高原土壤为什么能开出这么美艳的花吗?”
老吴诚实地摇摇头。
“她们自有一套传家的本领,岩须的根部有着庞大的菌根真菌家族为她们提供织就一张营养网络。菌根真菌给岩须的成长提供营养,岩须枯枝落叶中的多酚类物质又抑制其他类真菌的生长,她们相互促进,相互成就,形成了联盟。”风铃继续科普道。
回程之后,还在风铃整理资料,和物种研究所接洽的过程中,老吴就极力邀请风铃加入其公司,哪怕只是挂名也好。二人共同成立了“风铃科普基金会”“风铃青少年活动基地”等等一些列项目基金。
(四)
张女士这次还带了几张照片,果然是非常美的花儿。风铃通常意味着美好的爱情。也难怪张女士对吴先生的离世,尤其是这非正常死亡的突然离世,如此悲伤,如此夜不能寐。我没有打扰她的诉说。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不过要一份安耽的生活,要一份细水长流的情分。为什么?为什么?”说着说着,她激动起来,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落。我也陪着她哀伤,适时地拿过纸巾递给她。
“如果吴先生在世,她看到你这么伤心难过,你认为他会对你说什么?”
张女士闻言,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勉强笑了一下,如此精致的面庞,满面泪痕,笑得不屑而又自嘲,“对我说什么?他要是对我说什么,就不会这样对我了。要不是他突然死了,我被他们吞得骨头都不剩!”声音中满是愤恨。
我脑海中警铃大作,我们之前聊谈方向怕是南辕北辙了,“你愿意跟我们说说吗?”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我本来也不想说的......他走了,我一点一点整理他的遗物,这些都是我的念想。可是没想到,死了死了还真是给我一份大礼!呵呵!他以前在别人面前伪装的太好了,我跟我自己的亲妈说,我妈都不信我!”
“不被理解确实很痛苦,你愿意和我们分享吗?”
张女士情绪太过激动,叙述得颠三倒四,且断断续续。最后我们终于知道了,风铃是风铃,张女士是张女士。张女士的悲伤开始是因为吴先生的突然离世,可是在遗物中她发现了吴先生和风铃的过往,而这些过往就连女人的第六感就没有察觉。更为令她后怕的是,她还看到了几份文件,若不是吴先生的突然离世,他们的共同房产就会被转给一个叫文碧的女人,文件里还夹杂着之前吴先生让她签署的空白委托书。在葬礼上,有个精致妖娆的女人给了她一些信件,说都是给吴先生的感谢信,当时她没多想,还对来人千恩万谢,可是竟是那个女人,见人死了,她捞不到什么了,就让张女士也不好过。想起这事儿就像吞了一口苍蝇,如果那时就知道,她一定要扇他们两巴掌,不管死的还是活的。可是现在入葬的入葬,不知所踪的不知所踪,肚子里的气上下乱串,不得出口。
“他凭什么?他们凭什么?”张女士再次哭起来。
被至亲且最信任的人背叛,还没有对质、发泄的机会......我站起身,一手有力地搭在她的肩膀上,一手再次扯出几张纸巾递给她。
“突然得知刚刚去世亲人的背叛,你肯定特别失望、愤怒和委屈。时间有限,今天我们的聊谈先到这里。下周同一时间再来。想一想,你看到这些资料显示的事情如果全部变成事实,你会怎么样?吴先生已经离世,今后你的日子,你自己的日子,有什么规划?下次来时和我们讲讲你的想法。”
送走了张女士,坐在咨询室复盘这个个案,正如张女士所说,她开始不想家丑外扬,我们只当作亲人丧失的哀伤处理,但是症结不在这里。一个被被背叛的人,反而不被相信,且是因为那个伪善的人。多么讽刺!张女士要长情,吴先生留给她的是背叛和金钱;“风铃”文碧要金钱,他没来得及给她,只留下葬礼上那一次张扬炫耀的机会。如此,“岩须”和“真菌”的共生同盟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