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成,你不打牌,就帮表叔一个忙。”表叔叫住我说,“晚饭的啤酒不够,我又脱不开身,你帮我跑一趟,到街上的酒水干杂批发店,给我买十箱啤酒回来。你等等。”随后她又上楼,把莫伊带下楼。
“妹妹,找路买酒这些事,我表侄展成来处理,只要你当司机。”然后把一小叠百元大钞交到我手中,改用客家话对我说:“我小姨子开车载你去。我小姨子,你该怎么称呼?”他摸起下巴沉吟。
“表姑。”我说,“表叔娘已经介绍我们认识了。”
我向莫伊点头致意。她微微一笑回应。
我跟她绕到楼屋背后的竹林。竹林青翠,冬天留下的枯黄叶子落满一地。这一路上,她的双手都插在风衣口袋里。步履轻柔缓慢,就像在公园里散步一样。我们的脚步踏得枯叶窸窣作响。竹林有块紧挨机耕道的空地,横七竖八停满车,她掏出钥匙按响一辆哑光黑的奔驰大G。车灯闪耀的那一刻,我感到很欣慰,能开这款车,说明她生活富足,过得很好。
后挡风玻璃上贴着黄底红字的“实习”。不禁又想,用奔驰练手是不是太奢侈?还在实习期,说明她以前不会开车。但学会就开奔驰,连个过渡都没有,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一夜暴富。并且,就像被踩上一脚,自卑的情绪弥漫心头。大家是同学,为什么二十年后,贫富差距会变得如此之大。
发动引擎后,她转头看我一眼,轻柔说道:“才拿驾照半年,开得慢,请多包涵。“
“速度自便。只要在晚饭前赶回来。”
她捋了捋耳发,和颜悦色道:“买完酒,我要去一趟东山中学,到我姐姐的办公室拿一本书。”
“表叔娘教哪一科?”我随便问道。
“数学。”
“我最怕数学老师了。你还记得初中教我们的赵大慧赵老师吗?长得又肥又胖,身上动不动就出汗,因此总在脖子上搭条毛巾来上课。谁没答上她的问题,她就操起鸡毛掸子打腿。像我这样数学差的人,没少挨她的打。现在想起她来,还感觉腿上隐隐作痛。”
“不记得了。”她轻轻说,打转弯灯上路。
“薛琪老师呢?我们四班的班主任,人长得漂亮,教我们英语。第一节英语课,她给我们学外国人说普通话,学得惟妙惟肖,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还夸奖当地孩子比她多懂一门语言。她会英语、普通话、四川话,等我们念完初中后,这三门语言不但都会,而且还比她能多说一门客家话。”
莫伊摇头,对这两位老师完全无感,而且也不想深究。
“邓建国‘凳子’,你应该不会忘吧?”这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恃才傲物,老说自己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怀才不遇。他对全班同学很挑剔,唯独欣赏莫伊,经常夸奖她的普通话标准,让她做朗读示范。她的作文也常被他作为范文来朗读。因为他说子是对诸子百家们的尊称,身为我们的老师,我们理应尊称他‘邓子’。大家嘴上这么叫,其实心里想的却是‘凳子’。这张‘凳子’最拿手的本事,却是扔粉笔和毛刷砸人。谁要在他的课上搞小动作,必被他东方不败般精妙的投掷绝技砸得鬼哭狼嚎。
听我说完凳子,莫伊再次轻轻摇头。我以为她至少会笑一笑的。莫伊笑起来很好看。因为她笑得不多,故而显得极其珍贵。当她忧郁文静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之时,就像一缕阳光照进清幽的树林,予人以豁然开朗的舒适感。此时她心无旁骛,透过光洁的车窗玻璃眺向远方。我突然感到很悲凉,从上路到现在,她没有因为对我的话题感兴趣而多看我一眼,仿佛我是空气。
既然过去不能在她心间荡起涟漪,那就回到现在碰碰运气,寻找共鸣。
“现在做什么工作?”问后我就后悔,这和亲戚盘问你的工作有何区别?难道要她马上讨厌你吗?
“舞蹈老师。”她顿了顿,淡淡答道。
“妈妈是老师,姐姐也是老师,你还是老师,这是要搞教育世家吗?”
对于我的追捧,她不置可否。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回答?
“老公怎么没来?”我再次转移话题。
“在宜宾出差,还没回来。”想都不用想,她也应该已经结婚,但我心头还是有那么一点希冀,希望她还单身。这大概是每个男人都会对初恋的一份自私。
“老公做哪行?”以舞蹈老师的工资,开奔驰大G还有些难度,但她的丈夫是位成功人士又另当别论。
“园林绿化。”她答得简单而直接,不做过多解释,完全是为了应付我。“不好意思,我的驾驶技术还达不到边开车边说话的水平。”
“抱歉,是我管不住嘴。”很是难堪。尽管心里不平静,但我还是装起拿得起放得下的绅士,强忍住搭讪的欲望。
东山街上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清末铺面房矗立的老街已被拆得一干二净,在原址上重新规划起多层住宅区和都市工业区,因此街道格局同二十年前迥然相异。
驶到街上,她的导航无能为力了,因为酒水干杂批发店在一爿待拆迁的简易铺板房里。这里是政府划出来的临时性农贸综合市场,简陋破败,没有正式的名称,更不用说街名路名。待新市场修建完成,这座临时市场就会被拆除推平,然后建起简易的围墙,变成一件商品上市买卖。
莫伊已经完全不认识路,需要我发话不断指引方向。
“怕是很久没回来了?”人家用导航,何必多此一问。
“念高中那会儿,我家搬进城里,就再也没有回来。”她说,“少说也有十五年了。”
“想不想回机车修理厂看看?那里的住户已经搬迁了,但房子还没有正式拆。”
临时市场前面的一条东山东路,就是通往机车修理厂的必经之路。路上运渣车飞驰,不时掀起飞扬的尘土。整条路已经被来往的重型汽车压得坑坑洼洼,残破不堪,所以汽车经过会不时发出一阵摔倒似的脆响,便是在距离两百米的市场里也能听到。
从我前面的路向左延伸,就是东山东路二段。二段公路的两边是火车站和物资仓库。这段路曾经是柏油铺的路面,常被夏日骄阳烤成流胶状。来来往往的车轮如履薄冰,碾得路面噼啪作响,那感觉就像一把凿子不断地凿进耳朵。仓库里有自建的支线铁路拦腰截断公路,伴随电铃响起,道口栏杆徐徐放下,莫伊她们不得不从自行车上下来,踩在黏糊糊的柏油上,等货运火车通过。她往往要把长裤子往上拉些以免溅脏裤腿。小腿光洁的肌肤露出来。往往要等上三分钟,道口才会起杆放行。
“不。”莫伊朝东山东路看了一眼,近乎无情地说。
我同批发店的老板谈好价钱后,同他一块把十箱啤酒搬上大奔。其中三箱后备箱装不下,就放在后排座上。她没有下车,始终在驾驶座上等待。买完啤酒,她就导航到东山中学。
临时市场距东山中学不远,我几句话就可以指引她抵达。但她依旧选择导航,莫不是为了少同我发生语言接触?
东山中学大概没有想到,二十年后,她的学生会通过导航再次回到她的怀抱。这也不能怪莫伊,因为学校同整个场镇一样,经过一番摧枯拉朽式地重建,已不复记忆中的模样。除了一幢外墙抹水泥砂浆的灰扑扑的教师宿舍楼还同当年差不多,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座崭新的陌生的学校。
我用记忆还原我们的学校。现在的校门不是校门,而是校园高大的围墙。围墙后是一片庄稼地,地上镶嵌着大小不一的堰塘。春天里油菜花遍地,学生们登上围墙下水泥筑的乒乓球桌,不断向上跃起,就能一睹围墙外的金色地毯。
我更愿意回溯到属于我们那个时代的校门,然后把一双渴望的眼睛送到校门口,等待莫伊进校。她来了,搭同学的自行车进了校门,在“鹏程万里”的照壁下,她从衣架上跳下来,站定转身,脑后的马尾辫风中柳似地飞掠而过。随后低首,不想引起进校学生注意,略带羞涩的在照壁下踱步。过不多久,她的同伴从自行车棚出来,两人携手朝教学楼走去。随后,我一个梳偏分头,格子衬衫内扎的男生才推起自行车走进校门。他很早就等在通往校门的长长的巷道口,等待他的莫伊来上学,然后尾随进校。
一身灰色长袖衬衣制服的门卫大爷问我们找谁。莫伊说找数学教研室的张老师。他打量一眼莫伊的车,连记都没让我们登,就把我们放进校门,指挥莫伊停好车。我问他数学教研室怎么走,他热情地告诉我们:进那栋挂有校训的楼,上三楼,看铭牌找。
“这就是我们读过的学校?”在路上,莫伊突然问我。
“是的。”
“但你好像也不熟。”
“准确的说,名字还是我们学校,内里已经更新换代。不过,走在这座陌生的校园里,我的脑海里想的却是这里在过去大概会是什么地方。”
“你那过去的地方,还有没有我?”
“当然有。”
“我是怎样一个人?”她饶有兴致地问。
“清纯。”我不假思索道。废话,谁的初中生涯不清纯?如果回到过去,我一定不会说她吸引我的是清纯。一见钟情,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仅仅是,她就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只是有的人寻找喜欢的类型用尽一生,说不定仍一无所获,但我在初中时就幸运地遇见了她。
听罢我的评价,她眉头微蹙,似对“清纯”有些反感,不留退路似的走进挂校训的教学楼。顿感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