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女孩——金色腊梅(短篇小说)

自从和陈雅兰断了联系,我梦到她一次,在梦里她还是跟我分别时的样子,过肩的秀发,穿一条黄绿相间的格子连衣裙,束着宽腰带,素净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有点严肃,但真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阵料峭春寒里温暖的风,或是冬天里温暖的小手炉。梦醒之后发了好一阵呆,不明白她究竟隐身到哪里去了。

北京奥运会那年,我们俩曾坐在一个能看见“鸟巢”的餐馆里吃饭,是她推荐的地方,那种新派饭馆,一切都不中不西的,极简主义的装饰和餐具我并不喜欢,一派的没任何韵味的白和灰,菜也搞得装腔作势,味道奇怪量还少。雅兰倒是挺有兴致,介绍这介绍那的,我只好假装感兴趣,敷衍了几句后问她奥运会后要去哪里?因之前她刚刚从供职的地方辞了职。本来聊得挺热闹的她却突然闭了嘴,我现在后悔当时没使劲问她,她对我不怎么设防的,说不定就告诉我了,但我没追着问,她也就没说,却没想到这之后她就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其实有一次机会,是要去现场看闭幕式那天,我正跟家人准备出门,来了一个手机电话,是雅兰,信号不好,断断续续的,她的声音听着飘忽而嘶哑,问我明天有没有时间?我说够呛,又说正要出门,要不晚点再打。晚上我根本就忘了,第三天再打时她的手机关着机,再后来她就没了消息。


我还有七十年代第一次见她的印象,那时我们正在上初一。其实具体穿的什么衣服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她笑盈盈的,用温柔柔的嗓音说:“我叫陈雅兰。”她给人的感觉是像一件素雅的瓷器,任何人都不会忍心碰坏,但又不是只能摆着看的样子货。

我问她以前怎么不住在大院儿里?她说她父母不是这大学的,最近是跟着离婚的母亲,来跟当教授的继父一起生活。那时候离婚还没有现在这么普遍,我被惊了一下,偷眼看她的神情是不是跟我们不同,却也没看出什么异样。

她转学到我们中学后跟我一班,一直到初中毕业。她家住我家后面那楼,我每天上学都在楼下叫她一声,我们一路聊着去上学,课间也聊,下课一起走回家还聊。说起来奇怪,伴着风沙、骄阳、知了的叫声和狂吼的北风聊了那么多,什么内容竟不大记得清,好像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谁家养了一只小猫啦,哪里有卖带彩色尼龙的扎头发皮筋啦,或是议论一下班里的同学或老师。我其实比较喜欢跟聪明、热情、知识丰富的人在一起,但在雅兰这里是例外,就是喜欢听她慢条斯理地聊一些没什么意义的小破事儿,感觉挺温暖的,像是冷天里毛茸茸的围脖。

雅兰不是太聪明的人,学习成绩一直很一般,上课时老师提问常答不上来,尴尬地站在那里,富于表情的大眼睛充满羞涩,让人顿生怜惜之意,老师总是和蔼地轻声说:“坐下吧。”

她也没有什么偏科或特长,要不是个子比较高,属于扔在人堆里找不着的那种。但高个子也没给她带来什么太多实惠,篮球队、田径队都打过她的主意,但随即就沮丧地放弃了,她实在是没有什么体育天赋。

不过她其实有个本事,可惜跟学习和学校课程都没关系,就是有一双极灵巧的手,那可真不是一般的巧啊!那时候是物质匮乏的年代,很多穿着和用品就是有钱也没处买,何况大家也都没什么钱,所以有一双巧手还是很重要的,妈妈的巧手给孩子做衣服,女孩子自己的巧手给自己做玩意儿。

那时候,女孩子们都时兴两件事:一是用竹梭子梭白尼龙线网兜儿,一是用各色“玻璃丝”编小玩意儿。我属于手指笨得不开叉那种,编东西是一点儿不会,梭了一个小网兜快要了我的命,雅兰干这些事却心有千百窍,一看就会。网兜什么的根本不在话下,其他人梭一个的时间她能梭十个,只见梭子上下翻飞,我常在这时候唱当时一个电影“海霞”里的歌:“渔家姑娘在海边,织呀么织渔网”,她就笑起来,露出跟演海霞的女演员一样洁白整齐的牙齿。看她用像是长了几十个手指的巧手编玻璃丝小玩意儿更绝对是一种看节目般的享受,而且她不但对别人的一看就会,还能自己创造,那些栩栩如生的花朵啊、小动物啊什么的简直能把人看傻,好多同学都求她教或是求她给编,她总是乐于帮忙,不少同学钥匙上的小挂件都是她的作品,我就保留了她那时送给我的一个蝈蝈和两只小狗,蝈蝈像活的,小狗的形态还不同,真绝了!


(二)

高中时我家在大院儿里搬了一次,跟雅兰不住那么近了,而且我们也不是一个班的了,就略微疏远了点,不再是天天见面,但还是常常见,尤其是周末,有点烦的时候喜欢找她瞎聊一会儿,或是也不多说话,就是一边想事一边看她做手工,心情会平静下来。

她就是天生有种让人放松的本事,可惜那时候不怎么被大家珍视,反而觉得她似乎什么突出的优点都没有。

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种“早恋”成风的情况,即使到了高中也没有公开谈恋爱的,不公开的也几乎没有。但没有行为不等于没有想法,少男少女,到了怀春的时候都会怀春,上课、下课时眼光的对视和流转,找理由说话时低垂的目光和羞红的脸,跟同伴以欲盖弥彰的方式谈论一个异性同学等等。

大家几乎都有喜欢或被喜欢的异性,但似乎雅兰没有,既没有她喜欢的,也没有喜欢她的,不过她好像也不太在意,什么时候见到她都是乐呵呵的,手上做着小玩意儿,嘴里说些小闲事儿。我当时一方面有点羡慕她老能那么心态平衡,另一方面又有点可怜她,觉得她有可能错过一些人生季节。后来发现我错了,她并没有错过,但更后来发现我其实又没太错,一定程度上她还是错过了一些。


雅兰考上的大学很一般,一所纺织学院,专业呢,是印染技术,当时被认为没什么前途,以后也就是进工厂,在外人看似乎跟当工人也没太大区别。不过世事难料,雅兰毕业后是分在了一个纺织厂的技术科,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显示出设计布匹花色的天分,而且由于她熟悉印染工艺,知道设计和印染的关系,这就不一般了。厂领导一高兴,送她去工艺美院进修,回厂后专干设计。快二十年后,她成了著名的纺织品图案设计师,到处被高薪聘请,还是大学的客座教授。而当年学了热门专业,或是出了国的一些同学,后来也就是当个普通的职员,很多都远没有雅兰的风光和成就。不过这是后话,她当年可是挺自卑的,人家问起学什么常不好意思说。

我上大学后跟雅兰联系不太多,一来自己整天忙着学习、谈恋爱和发些无聊的愁,二来也不是有太多可聊的话题。不过偶尔见面的时候却也一点都不拘谨,虽然话不是很密,轻轻松松的气氛还是挺让人喜欢,她让跟她相处的人自在的本事一直保持着。


(三)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在大院儿里遇到一个中学同学,说起一些人的情况,我说好久不见雅兰了,不知道最近怎样,她吃惊地说你不知道吗?她跟一个老师恋爱,闹得满城风雨,系里找她谈话,那老师也被停了课,她父母也哭天抹泪的。我想再细问问,她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觉得嘴巴太大后悔了,突然就告辞跑了。

接下来的星期天我去找雅兰,有点好奇是真的,也的确是关心她。那年月,尽管已不是特别禁锢的时代,跟老师搞出这种事还是太出格了,雅兰怎能是这种人呢?

敲门等着她开的时候,我猜自己看到的是这样的雅兰:憔悴、焦虑、蓬头垢面。等门在我面前打开的时候,面色红润、目光灼灼、光亮的长发垂在腰间的雅兰向我展开笑颜,我竟一时愣住了,反应了一会儿才确定这就是那个普通的邻家女孩。简直就是现实版灰姑娘啊!不过让她突然光彩照人的不是仙女送的衣服首饰,是心里的爱情吧?那天雅兰给我讲了她的事,从寂静的午后一直说到暮霭让她的脸暗到看不清,只能看见一双大眼睛在闪闪发光。

他是雅兰的“织染与设计”选修课的老师,那时大约四十岁出头,儒雅帅气,虽不是艺术家,却有点艺术范儿。雅兰是他最欣赏的学生,上课特别认真,下课还追着问。他当时就看出她有设计天赋,所以也特意把自己的书借给她看,带她和另几个对设计有兴趣的学生去看展览,给他们讲额外的内容。爱情这东西很奇妙,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但来了之后却非常肯定,如果是两情相悦,连说都不用说就知道,甚至不用太多的四目相望,有看不见的情感之流在两人之间盘绕,直到有一天茧破瓶裂,两人用语言、目光或身体说出那三个字。

他和雅兰的那一天是在一次看展览之后。那天本来说好是老师带着三个学生一起去的,不知怎么,到集合的时候只来了雅兰一个,他俩都有点犹豫,但还是去了。看展览时也就是拘谨的老师和学生,并没有什么计划和企图;看完展览出来时却发现下着雨,挺大,他们只好先在屋檐下站着等雨停。这个展览馆环境很好,很大的院子,像个大花园,他们站的地方附近有一丛金灿灿的花,花朵在雨里分外娇艳。她说花真香,他说是啊真香,其实那花是没有香味的,他们分明闻到的香是从哪里来的呢?在越来越浓的香气里,在暗下来的天幕和雨雾织成的轻纱包裹下,他们的手突然在两秒中里握在了一起。

那之后的一切就如破竹之势了,恋人间的一切他们都一项没落,只不过是秘密进行的。那时还比较保守,大学不提倡学生谈恋爱,但除了有的学校明文禁止外,一般学校也并没有把它列入校规。小恋人们虽然并不大张旗鼓,却也并不那么鬼祟,有些甚至希望被同学发现,有一种幸福的得意感。但雅兰他们的情况可不同,师生恋已经有点越界,何况老师是有家室的人,他们的恋情就成了见不得人的事。

他们约会完全像做贼一样,经常是在各种隐秘的阴暗角落或是在夜幕掩盖下,而且练出了一种闪电般的见面本领。比如老师跟师母撒谎去小卖部买点东西,结果是雅兰带着已经买好的东西跟老师在树丛里抱吻在一起,说几句热烈的情话,然后迅速分开。有的时候是事先约好一个地方,比如公园或是人很少的博物馆,各自单独去,会合后藏到一个避人的地方聊上几个小时。更少的时候,比如偶尔师母出差了,孩子也去了亲戚家,雅兰假装去自习,其实是偷偷溜到老师家,疯狂缱绻一番后再说说笑笑地吃东西。这种带着罪恶感的爱恋就像解渴的毒酒,明知应该停止却一喝再喝;也像是以油扑火,越泼越烈。

慢慢的,他俩的事被大家探测到了,先是一个悄悄的传言,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的时候都嘱咐对方别传出去,而这人在著名的“驴耳朵”效应下,立马三刻就传给了下一个人,如此,老师和学生搞婚外恋的爆炸性消息传遍了学校,大家在背后兴奋地拿它娱乐,添油加醋地给人家编更多的细节。

雅兰先被系里找谈话,那花白头发的女书记,问她跟那位老师有没有不一般的关系?她眼睛不眨地立刻说是恋爱关系,并且说是自己主动的。老太太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承认了,一时语塞,一般情况是在连唬带吓和各种鼻涕眼泪一大把之后才虚虚抖抖承认呢。尽管雅兰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老师还是立刻被停了职,还被要求写出深刻检查,并立刻与雅兰断绝关系。

雅兰给我讲以上故事的时候正是这个当口,在别人看来是大难临头,在她却似没发生什么,甚至人还比以前更容光焕发。我虽然被她的讲述打动,却也颇替她担忧,问她:“你究竟准备怎么办啊?”她大眼睛睁得溜圆,很奇怪地看了我一会儿才说:“不准备怎么办,还这样呗!”我说:“你那老师不是被强迫跟你断绝关系吗?”她轻轻一笑说“那怎么可能!”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主要是那时我也并没什么人生经验,没什么劝人的料。


二十年后我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雅兰仍然是大眼睛睁得溜圆,只不过说出的话不同了,但并不是后悔,而是庆幸,说年轻的时候幸亏莽撞而不计后果,不然人到中年怎会有那种想法和行为?而一个人一辈子从没不顾一切一次多遗憾啊!

二十年前,雅兰在老师狼狈不堪停职检查的时候,衣帽光鲜、神采奕奕地去系里找他还书,在众人刀子一样的目光里,雅兰自然大方,搞得大家倒不好意思起来,纷纷回避了。老师在几星期里像是老了几年,胡子拉碴、目光无神,见了雅兰勉强笑笑,比哭还难看呢。老师说:“都怪我,没能把握住自己,请你原谅。”雅兰笑出了声,说:“是我愿意的啊!”老师说:“你的人生还长,别毁在我这半老头子这儿。”雅兰说:“我就愿意毁在你这儿!”老师就不说话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有气无力地说:“你先回去吧,改天再谈。”

二十年后她说,当时不知道老师这就算是跟她告别了,要是知道她恐怕得干出更出格的事。我说:“不信,你这么老实,不会。”雅兰目光悠远地看着天空说:“其实每个人在那个年龄、那个状况里都会。”

二十年前,雅兰从那次谈话后就没在学校见到老师了,系里老师先是说他在家反省,碍于师母的关系,雅兰没有闯上门去,毕竟师母并没有错,之前跟老师也感情平稳,不该被夺她丈夫的人上门羞辱。过了一阵雅兰又鼓起勇气去老师的教研室问,得到的回答是他已经调走了,而且是去了外地,她简直半天都像是没听明白,直眉楞眼地站在那里,直到主任客气地请她离开,她才游魂一样地“飘”出了门,来到操场边的石凳上坐下,从下午一直坐到太阳落山,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似乎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但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她好像现在才意识到,其实他们从都到尾都没有什么计划、许诺、保证,只是任情感洪流卷着他们往前跑,等被巨石挡住了去路才傻了眼。

那之后雅兰似乎把老师和他们之间的一切淡忘了,写论文、答辩、毕业分配、报到上班,我也因为忙这些事,很长时间没去找雅兰。

我们几个大院儿里的同龄发小在都刚毕业、上班时聚会了一次,隆重地下馆子吃饭,那时虽然已经是八十年代,下馆子还是挺奢侈的事,不遇重大场合很少去。姑娘们都打扮了一下,唯独雅兰还是家常衣服来的,不过女人二十多岁的时候其实打扮不打扮都美丽,只不过雅兰的美里有些我们当时不了解、不体会的东西闪烁不定。吃完饭,另两个人有事先回家了,我和雅兰在大院儿里散了一会儿步,随便聊聊。说了一阵子家里的情况后,我试试探探地问她和老师还有没有联系?她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却说起了别的话题,我就明白了,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四)

这之后的二十多年里,我跟雅兰保持着一种很奇特的友谊,就是虽然见得并不太多,有时能一两年都不见,但一旦见面却立刻聊得特热闹。我们互相讲种种职场趣事、一些好玩和可恨的人、去过的地方、家庭成员的近况等等。开始的一些年里,除了这些之外,我还跟她谈很多我自己的男朋友,后来一些年就是丈夫,更后来是孩子。她呢,这方面却有点缺失,不是完全没有,比如也交过几个男朋友,但是说起来缺乏色彩,我听着觉得没什么劲。而且就是这些干巴巴的恋爱史也都是以失败告终,我女儿都上中学了她还单着呢。

2008年奥运会前她突然从工作的地方辞了职,之前她跟我说想辞职的时候我曾替她惋惜来着,那家公司很大,给她的薪水也很高。

之后她就失踪了,我有时候想,她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但又直觉她并没有什么意外,而是躲在某个地方不想让我们知道,她这么做总有她的道理吧!

三年后,春节放假时,我和几个大院儿里的发小准备聚一次,又正好赶上其中一个从美国回来度假,一帮已经把孩子抚养成人的中年妇女要狂欢一下。

丈夫带孩子去哈尔滨看冰灯、滑雪,聚会就定在我家搞。饭是在外面吃的,饭后来家里喝茶、吃水果、喝咖啡、接着喝酒。一帮暂时离开了丈夫、孩子的女人凑在一起又变回了小姑娘,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聊得两眼放光、脸蛋儿绯红。大家开始回忆少年时代的生活,想起来一个个的人,记起了一件件的事,说着说着还互相揭短,那些糗事把别人和自己逗得笑翻在地上。

快十点的时候有人按门铃,大家停住说笑,都看我,我说没再请谁啊!不会是谁的丈夫想老婆了,打上门来了?说着去开门,只见一位颀长、端庄的女士站在那里,是雅兰!我尖叫起来,屋里其他人闻声都跑出来,跟我一起与雅兰抱在一起,都是一个院儿长大的,互相熟悉。

狂聊暴吃之后,她们都在十二点的时候告别了,有的自己开车,有的丈夫来接,美国回来的就住附近,也走了,就剩下我和雅兰,我留她住下。那一夜我们根本没睡,听雅兰讲她瞒着我的事。

她和她的老师其实一直都没真断绝联系,有一点点书信来往,但也没怎么见过,二十多年里只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在毕业后三年,那之前是一点联系也没有。雅兰去上海参观一个专业展览,竟在展馆里看见了老师,虽然还是那么儒雅,但面容像是老了十岁,头发几乎白了一半。那天也下了着雨,与北方不同的,南方温润的雨,一切都似乎跟几年前那个日子相似,但一切又都完全不同了。老师和雅兰甚至没有单独相处,只是站在人来人往的展厅靠边的地方聊了一会儿。雅兰问:“老师好吗?”老师说:“还好。”雅兰说:“老师保重身体。”老师说:“谢谢。”在外人听来是矜持而无趣的应酬性师生交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是什么意思。说再见的时候互相留了通信地址,算是又联系上了。

第二次见面是在这次的十二年以后,老师回北京办事,雅兰请他吃饭。这时候雅兰已经从国营单位辞了职,去了一个民营企业,高薪高待遇,在很高级的海鲜馆请的老师。雅兰一身漂亮的时装,气场挺大,老师倒显得有些土气和拘谨,但在学生热情的招待下也渐渐自然起来。在吃掉了一只澳洲龙虾、喝掉了两瓶白葡萄酒后,雅兰脸蛋绯红、目光迷离,她说:“老师你后悔吗?”老师说:“你问的是接近你的事还是离开你的事?”雅兰说:“都问。”老师说:“都不后悔。”雅兰就笑,说:“老师你真是太牛了,怎么那么举重若轻啊!”老师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抬头苦笑着说:“我遇到你是老天的恩赐,也是老天的惩罚,一赐一罚,平了。”

第三次见面是又将近七年以后,这时老师已经退休了,跟师母一起回北京生活,雅兰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辞职跟另两个人一起创业。12月的时候,雅兰礼貌性地给老师发了新年贺卡,并邀请他和师母参加她的设计展览。几天后接到老师的电话,谢谢她的邀请,但很抱歉参加不了,师母得病住院了。雅兰因为忙着自己的展览,一时顾不上别的,等展览结束后,又忙了一阵子杂事才给老师打电话,这已经是将近一个多月后了,电话通了后雅兰问候他们夫妇,老师声音嘶哑地说,师母已经走了,前天办的葬礼。雅兰去了老师的家,慰问了一番,帮着整理了一下书房,没说一句越界的话就离开了。

这之后的半年,雅兰从供职的公司辞了职,但一时没干什么,想休息一阵子,就是最开始说到的那时候,北京奥运会之前。其实她主要是想考虑一件事,或者说一个几十年来想实现的愿望:跟老师在一起。现在这个愿望似乎近在咫尺,她是不是应该往前迈一步呢?她想了又想,奥运会之前跟我联系时是她已经快把头想破了,实在想跟我倾诉一下,但阴差阳错就没说成。

她逃避到了国外,借口学习,其实是在跟自己打仗。一年以后她回了国,开始经营之前已经与别人合伙注册的公司,做纺织品贸易和设计,公司总部设在上海,两年后业务发展得不错,这期间她从未回过北京,都是合伙人去北京办事,他们的业务也主要在南方。当然,也没有跟老师联系过。

雅兰说到这里停住了,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只见晨曦微透。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这次回北京是准备去见他?打电话约了吗?万一他不在北京,万一他,”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万一他已经又娶了老伴,你......”她打断我的话说:“不打电话 ,就这么去按门铃,门一开,让老天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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