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惊喜犹如昙花一现,很快就湮没在失落和无奈的长河中。
我和七霜拜访了半栋楼的住户,只拿到可怜的两个签名。
临别收工时,我问他:“明天还能坚持下去吗?”
七霜坚定地点了点头,“能!”
看来,小家伙远比我想象的坚强。
晚上回到家,我打开电脑,找到了一些火热的网民集散区,将事件原委、连同申诉书一并写进了帖子。机械式的走访效率太低,我只能期望网络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但是看着冰冷的屏幕,我心中依然惴惴不安:处在相同困境的住户们都如此冷漠淡然,与此事完全无关的网友们又会有多少热情呢。
第二天,我和七霜拜访了剩下的住户,又收获了三个签名。5/96,一个几乎令人绝望的数字。
同样讽刺的是,放在楼下的公示牌早被画上了各种涂鸦,却没有几个人愿意在申诉书上签字。
夜里,我查询了之前发布的帖子,点击量寥寥无几,晦暗无光的标题夹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帖子中间,就像一只沉默的丑小鸭。
第三天中午,我拿着仅有五个签名的申诉书来到住建部。大厅依然人满为患,唯独投诉台前冷冷清清,我径直来到这里坐下,将申诉书放到了受理员面前。
他似乎有点惊讶,接过纸页扫了一眼,便准备将它投进申诉箱里。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问道:“这个要多久才能得到处理?”
他给出了一个标准回答:“三到五个工作日。”
我立刻站起身,拎起申诉箱晃了晃,里面是空的。
“这也要三到五个工作日?”
“规定是这样的。”受理员露出了无奈的微笑。
“事情紧急,请你想想办法。”
他有些迟疑,我便重复了一遍:请你想想办法。
于是,他又将申诉书重新看了一遍,看到落款的签名时,他怔了一会,抬起头问我:“哪个签名是你的?”
我摇了摇头,才想起忘记写上自己的名字了。
“为民请命?”他自嘲般笑了笑,“您是社会工作者?”
“不,我是幼儿园老师。”
他更惊讶了,沉默了一会,压低声音说道:“我给您说实话好了。一般来说,少于百人的申诉,到了经理那一关就过不去了。”
换句话说,这份申诉书,现在投了也是白投。
于是我将申诉书拿了回来,回头望见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带上纸笔,来到长队的尾巴上,开始向他们说明申诉书的威力。
“只要有一百个人的签名,这份申诉书就能通过经理一关,上交到住建部的理事会!”
听完我的陈述,他们仍然将信将疑,申诉书在他们手上传阅过一遍,没有一个人愿意落笔签名。我预感这种办法行不通,索性孤注一掷,来到长龙中央,大声喊道:“大家听我说!我们排再长的队,等再久的时间,都没有用!因为住建部根本不会理睬个人的申诉请求!我这里有一份专家起草的申诉书,专门针对这次回收住房问题,效力远比个人申诉要强!现在,我只需要几十个人的签名,就可以把它送到住建部的理事会,要求住建部对此作出正面回应!”
听到我这段话,长龙顿时开始了骚动,询问和质疑纷至沓来,我都来者不拒,详细应对。不多时,队伍里出现了一个声音:“老子早就等够了,把申诉书拿过来,我签!”
我连忙揣着申诉书跑了过去,那是一个粗臂圆膀的大汉,他抄起签字笔,看也不看就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紧接着,队伍里传来了其他人的声音:“我也想签!”“小伙子,往这边来!”“这里也有!”
前后不过十分钟的时间,我已经被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申诉书上的签名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增长着,突破百人大关几乎就在眼前。
可就在这个时候,人群被闻讯赶来的保安撕出一条裂口,几个制服保安冲到我面前,不闻不问,架起我就往外走。人群在后面紧跟不舍,却被玻璃门拦在了大厅里面。
“要闹事,上别地儿去!”保安大哥还算客气,只是想把我赶走。
隔着玻璃门,我向里面的人群挥手大喊道:“大家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份申诉书送到理事会面前!”
“噢——”里面的人群齐声应道。
然后我就趁着保安大哥动手之前,赶紧开溜了。
尽管这次投递失败了,我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振奋,收拾好激动的情绪,我忍不住想把这个消息早点告诉七霜。
说巧不巧,我刚回到学园,风花就打来了电话。
“苍树老师,你现在在哪儿?”风花开口便问道。
我赶紧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我——我刚下班呢,怎么啦?”
“七霜今天没去上学吗?”
我忽然愣住了,上午确实看见七霜了,但是从中午到现在,我人不在学园,确实不知道他的情况。
“七霜上午就在学园,我下午没课,没有太注意……为什么这么问?”
“刚才住建部的人打来电话,要我去那里接七霜。”
听到这话,我心里“咯噔”一响,难道说小家伙他——
风花没等我回应,接着说道:“我想去看看情况,但是公交卡找不见了,我平时也没带钱在身上——苍树老师,可以麻烦你陪我去一趟吗?”
我连忙说道:“当然可以,我去就行了,你在家等我的消息吧。”
“谢谢你。我已经在车站了,等你一起过去。”
挂上电话,我心里只有三个字:完蛋了。
当七霜看见我和风花同时出现在面前时,他的面色比我还要难看。回去的路上,小家伙垂着脑袋一言不发,风花也默不作声,一切好似暴风雨前的平静,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到家后,风花有意无意地将我留在了门外,“苍树老师,谢谢你跑一趟,时间不早了,不好意思多耽搁你。”
我不敢就这么离开,支着门说道:“呃——关于这次的事情,我或许可以解释。”
风花困惑地看着我,仿佛在问: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总之……可以让我进去慢慢说吗?”
风花迟疑片刻,让开了身子,“请进。”
进屋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比几个月前干净多了,客厅里的杂物整齐摆在一起,留出一方空地,正好用来待客。
风花没再邀我去卧室,留我在客厅坐了一会,便端着茶水出现了。
“还请你长话短说。”风花只在我面前放了一杯茶,“我希望留出时间和七霜谈一谈。”
“我尽量。”我瞟了一眼惴惴不安的七霜,将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简述了一遍,只是把被回收的公租房换成了另一个小区的公寓。
风花听完我的陈述,静默了好一会,问道:“我对你的做法不做评价,但你为什么要带上七霜?”
我连忙解释说,今天去住建部,确实没想到七霜会悄悄跟过来。
“今天的事撇开不说,你为什么要带着七霜走家串户。这样做更能取得对方的同情?”
从结果上来说的确如此。但我很难在这个时候承认。
七霜这时候插话道:“我是自愿跟着苍树老师去的。”
风花皱起眉头,数次欲言又止,最后向七霜问道:“你背着我,去过几次邻市?”
七霜支支吾吾说道:“就今天这一次……”
风花立刻起身,从卧室取来电脑,将公交卡插了进去,“我现在就可以查到乘车记录,你实话告诉我,到底去过几次?”
七霜吓得脸色铁青,双腿止不住地发抖,“两……三,三次。”
“两次还是三次?”“三……次。”
算上七霜单独去的两次,以及和我同行的一次,确实是三次不错。但小家伙明显中了妈妈的道,因为风花手上的电脑根本没有网络连接,是无法查询乘车记录的。
“三次。”风花这次转向了我,“苍树老师,你对此知情吗?”
“我都知道。”我点了点头。
风花的愤怒霎时间绽放在脸上,我很担心她会扑上来,“咣咣”给我两巴掌。
但她还是忍住了,“苍树老师,你教唆我家孩子做这些事,我完全可以去学园投诉你。”
“非常抱歉。”我俯下身子,深深鞠了一躬,“没有事先取得你的同意。”
“我不可能同意!”风花几乎喊了出来,“我原本以为,你是一位兢兢业业的好老师,没想到在背地里做这种事!”
“这种事”三个字,犹如针刺一样扎在心头,让我痛得有些难受。良久之后,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问道:“这种事,在你心里有那么不堪吗?”
我们对视了几秒,风花移开了视线,咬着嘴唇说道:“你只是一名幼儿园老师,不是什么社会工作者。”
我只能苦笑:“确实如此。但如果这种事发生在你我身上,又该如何呢。”
风花没有回答,默声收拾起茶水,将我送出了门,“不要再到我家来了。”
再作解释或者道歉似乎也没用了,我最后取出一份申诉书的复印件,递向了风花,“这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对有些人来说无足轻重,对有些人却如救命稻草,希望你能看一看。”
风花不太情愿地接了过去,“这是你想做的事,跟七霜无关。”
“如果你真的这样想,就不要再责怪他了。”
风花“砰”地关上门,我看见纸页飘落在地,露出门缝一个角。
我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一步步走下楼梯。
说来也奇怪,每走一层楼,心中的委屈就少去一分,对人性的困惑却浓了一分,我忽然想起白苏的那句话:什么是自由意志,让人们自以为是地行事,那就是自由意志吗?
站在楼梯口,我忽然迷惘了:自以为是的人,究竟是我,还是风花呢。
“七霜!”
遥远处传来的呼喊声惊醒了我,楼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回过头,看见小家伙涕泗横流地跑下楼,一头扑进了我的怀里。
“苍树老师,呜哇——”七霜哭得撕心裂肺,我抚着他的背心,不停地说着“没事,没事”。
哭累了,小家伙抬起头,愧疚地对我说:“老师,我不该一个人跑去住建部。”
“上次就提醒你了,要把老师的话好好记在心里啊。”“嗯……”
“朝好的方向想一想,妈妈的精神不是恢复得很好吗。”
七霜听到这话,眼泪又冒了出来,“以前时好时坏,最近稳定了好多……都怪我,在这种关键时候……”
“你看,我们都没有把握,可以把这件事一直隐瞒下去,对吗?”“嗯……”“那么它现在暴露了,我们也可以想想办法补救,你说呢?”
七霜怔怔地看着我,“要怎么补救?”
“我们说服了那么多人在申诉书上签字,为什么就不能说服你的妈妈呢?”
七霜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老师!”
我将七霜送回家门口,屋门虚掩着,风花独自坐在客厅里,盯着面前的申诉书发呆。
“后面的事就交给你啦,有没有问题?”我小声问七霜。
“没有问题!”七霜信誓旦旦地点头道。
我跟小家伙在门口道别,他却拉住我,眼睛一闪一闪说道:“今天在住建部,老师好厉害。”
好巧不巧,我煽动群众的事,又被他看见了?
“一点都不厉害,不许跟老师学呀。”
“噢——”七霜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要把老师的话记在心里!”“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