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四丫,白菜地里种小说

四丫艺术照

                                                                               一

   前两年,我常常睁大眼睛四处寻觅,期冀觅到一处灵魂可以自由舞蹈的没有树木的森林,没有波浪的海洋,没有云朵的天空。这种空灵与美好的境界,只有两处,一是宗教,二是文学。但于我而言,只有一处,那就是文学。因为,文学就是我的宗教。

   屈指算来,告别文坛近二十年。那个亦官亦文的年代,早已黯然消逝在时间的深处。然而,内心深处那簇文学的火苗,似乎始终并没有彻底熄灭,只是不再熊熊燃烧,而是深埋灰烬之下,间或冒出缕缕挣扎的青烟。其实,文学是整个人类构筑的理想,如神祗一样永恒存活,不会皱褶叠生,老态龙钟,更不会死亡。那么,一个生命独体的文学梦想,也不会被时间封闭湮灭。在适当的时候,一定会死灰复燃,再度熊熊。在街头巷尾观察和体味一座城市之余,我便回到住处,敲打电脑键盘,在哒哒哒的节奏中,让思想的溪水沿着灵感的小径汩汩流淌,渐渐聚成一方池塘,那便是我心灵的湖泊。一年后,我加入了《江山文学》等几个文学网站,便似乎更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焚膏继晷,埋头笔耕。

   孔子说:“德不孤,必有邻。”其实,文学也是如此,可称之为“文不孤,必有友”。不经意间,被文友拉进一家社团,帮忙做些文稿编辑工作,自己偶尔也写写短篇作品,诸如散文、随笔等,却也觉得更为充实。于是,城市不再那么冷漠,思想也不再那么冰凉,灵魂有了些许的暖意。文友多了,交往也多了,微信等联络方式也渐渐繁忙起来。

   那日,闲翻微信,一个白衣素裹的女子身影陡然跳入眼帘,有些清雅,也有些诡异。我的眼前一亮,好奇之余,便沟通起来。才知她是一位在地方上小有名气的女作家,最擅长的是创作微型小说。于是,我便邀请她加入我们文学社团。

   她就是王四丫。

                                                                          二

   我喜欢这个“丫”字。

   “丫”是一个象形字。中国古代,未成年或者成年但未嫁的女子,大多将头发集束于头顶,编结成两个发髻,左右各一,颇似树枝丫杈形状,故名“丫头”。民间也简称为“丫”。唐宋以来,诗文中颇多出现,譬如,宋朝周南《过齐门友人居》,有“药栏园户是邻家,破板门开两髻丫”之句,陆游也有“江头女儿双髻丫,常随阿母供桑麻”的诗句,无不营造出一种亲切和喜庆的氛围。《红楼梦》里,众多丫鬟穿梭于宁国府、荣国府两处深宅大院中,穿红戴绿,吟诗作画,或俏皮可爱,或忧郁悲凉,从一个侧面演绎了清末女子人生的悲欢离合,令人叹为观止。

   我就习惯于称呼比我小一两辈儿的女子为“丫头”。尽管这有些唐突,但大凡没有遭到女子的反对。其一在于,这里包含有长辈喜爱的意思,或者说是一种善意的称呼。其二,估计应该是更为重要的因素。那就是被叫做“丫头”的,不管年纪多大,都具有女人一种共同的心理——希望自己年轻,更希望别人把自己看得年轻。所以,她们在羞赧之余,都会给我一张笑吟吟的脸庞。

   如果说,王四丫的那个头像让我觉得诡异,那么,这个名字就让我感到亲切和可爱。时间久了,我就称呼她“四丫”。如果有事,我就在群里吆喝一声:“四丫呢?”她便应声回道:“我在呢。”

   其实,王四丫已然不是“丫”了(据说,快要当奶奶了),这是她小时候的乳名。她的真名叫王翠玲。然而,我却一直喜欢这样称呼她。她那种直爽率性、质朴善良和快乐幽默的性格,似乎只有这个“丫”字才担得起,也格外恰切。王四丫之所以把自己称为王四丫,估计既有对豆蔻年华的美好留恋,也有对生命自由随性的向往吧。每个女人对于年龄和时光都是敏感的,少女永远是她们生命最自由绚烂的绽放。尽管那朵花的影子已然湮灭在眼角浅浅的皱纹里,但在她们心底,却依旧花瓣挺翘,淡香如故。

   四丫爱美,而且爱得如醉如痴。不过,她的审美观不是当下的时尚,它淹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乃至更早一些,甚至可以上溯到民国时期。从四丫爆出来的照片来看,她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巧女子,虽然年过半百,但俏丽的面庞和明澈的眼眸,仍然让人质疑她的实际年龄。四丫的表情常常表述一种文静的忧郁感,她的眸子深处总是郁结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忧伤和落寞侘傺。然而,那细长而高挑的眉梢和倔强的唇角,同时也透露出一种生命的傲慢、顽强,乃至于思索中的挣扎。

   米兰·昆德拉一直批判一种现象,就是媚俗。所谓媚俗,就是追求趋同。如果说,社会是一片海洋,那么,人就是海滩上的沙粒,潮涨潮落,总是把棱角分明、各具形态的小石子冲磨得一模一样,让你无法辨别它们。所以,能够真正保守自己本性是一件很难的事。特立独行,与众不同,固然是一种孤芳自赏。然而,毕竟演绎的是自我。

   四丫的服饰很有特色,大都素雅清淡,以黑白为主,譬如,一袭白纱,一条黑色的长围巾,一件黑白相间的大格外衣等等,无不诉说着一种朦胧的民国风情和情怀。所以,她的美有些古典,有些久远,也有些飘然。仿佛一帧百年前的旧照片,含蓄表露一颗女人贞静的心灵。其实,这应该理解为一种对世俗的游离和反叛,对自我心灵和审美的一种笃守。

   四丫就是这样,美得诡异,美得叛逆,美得不落俗套。

   我想,这应该源于她灵魂的宁静和不羁吧!

                                                                           三

   在华中河北唐山滦南县,有一片一马平川的土地,土地上有一个不大的村落,一条小河,在村边静静地流淌。平素,这个村落街衢冷清,像一个文静的少女想着心事,缄默不语,只有三三两两的老年农人的身影出没。而到了秋冬季节,这里便喧嚣起来,一望无际的菜地和菜窖,吸引了来自各地的菜商前来收购大白菜。

   这里,就是四丫的家。四丫的文学之梦就是在这个小村落里酝酿而成的。四丫曾不无憧憬地对我说:“我试图寻找一个地方并渴望住进去,改变现有的生活方式,在那里畅游与飞翔。”是的,文学是她的树林和天空,她像一只鸟儿可以栖息,也可以飞翔。

   清冷月色中幽静的河水,河边茂密的小树林,潮湿而蛙鸣不断的河滩,一块块瓜田和大片的菜地,一片片安静的农居,一个个强壮、朴实、善良,而又不乏狡黠的农人,一个个家族的繁衍生息,一桩桩陈年故事和历史传说,都成为四丫写作的灵感、素材和题材。也都通过她那只纤细的手指点触手机按键,跳跃出一个个精灵般文字,构成一篇篇小小说,活跃在文学的天地。

   文如其人,四丫的小说也是如此。纯净而深邃,温顺而粗放,文静而叛逆,含蓄而夸张,平实而诙谐,质朴而怪诞。总是在枯燥的文字中跳出一个个活灵活现的生命,以一种别出心裁的方式演绎一个瞬间,一种性格,一层意境。像她那条黑色长围巾,鬼魅地变换各种形态,讲述生命千姿百态的故事。

   四丫是个善良的女人。然而,她的作品总是纠缠着善与恶的较量。她从不直白去歌颂真善美,这也是她的作品思想性含蓄而深刻的一个特征。她总是把真善美藏匿在一个事件的最深处、最底层、最看不见的地方,最令人忽视的角落。然后,通过淋漓尽致地表现和演绎虚假、罪恶、丑陋的一面,让读者去发掘和感悟其中隐含着的纯真、善良和美好。所以,她的作品无论是喜剧性的还是悲剧性的,一定要把否定或者批判的东西放在表面,之后,撕裂那种假丑恶的表象,揭示出真善美的本质,给读者一种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的审美享受。这恰好符合悲剧或喜剧的文学特征。即悲剧,把美好的东西撕裂了给人看;反之喜剧,把丑恶的东西撕裂开给人看。当然,四丫小说多为喜剧,在嬉笑怒骂中鞭笞假丑恶,昭示真善美。

   一位思想家说过,善与恶,是一块金币的两面。这种文学思想的表现,注定源于作者的人生阅历和生命态度,也是作者对生命和人性本质的深度认识所致。四丫一直生活在那个小村落里,对于生命和人性的审视,有她独特的理解和诠释。她通过对小村、小事、小人物(动植物)和小农意识的解剖,剥去丑恶的表皮,把深植于本性之中的真善美挖掘出来。有时甚至无需刻意挖掘甚至昭示,若隐若现的真善美,已然在丑恶退场时悄然现身。这就是,文学的暗示。

   所以,四丫小说深刻的思想性,需要读者去品味,她才不会直接告诉你呢。这正如她自己一样,你无法从外表去加以定义。

                                                                              四

   从宏观上说,所谓小小说,有三个显著的文学特征。即描写生活气息化,叙事凝练浓缩化,文字含蓄质感化。四丫的小说之所以成功,就在于在这几方面有所建树。她的小说很多,在这里,我仅仅采撷盛开在江山文学中的几枚花朵作为范本,走进她的文学天地,管窥一番别有情致文字山水。

   描写,是小说塑造人物,烘托环境,表现主题的重要手段。描写生活气息化。是指小说在运用描写手段时,注重生活细节和生活真实,无论自然景物、动物、人物,都处在一种具体的生活情境之中,让读者在感受生活真实的同时,也感受到艺术的真实,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地域特征和人物特征,以及强烈的感染力和代入感。譬如小说《张家媳妇儿》(刊发于《摆渡物语》2020.11.27)中,对张家媳妇儿养的两只芦花鸡惟妙惟肖的细腻描写,就真实和艺术地展现了一个农家院恬静而幸福的生活场景。而且,这种间接描写,也表达了张家媳妇儿对丈夫的牵挂和思念,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对于烘托环境,表现人们安居乐业生活,却被日本侵略者打破,进而引发八年抗日战争的深刻主题,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抓住特征的描写,往往是小说的画龙点睛之笔。这种描写,在四丫小说中俯拾即是。

   叙事,是小说讲故事的过程。原则上说,叙事要把事件经过应该交代清楚。然而,小小说受篇幅所限,不可能在叙事上过多纠缠,这就要求作者必须对故事加以提炼,去繁就简,保留最基本的梗概,而省略不必要的叙述,把故事压缩到最精炼的地步。譬如小说《速效救心丸》(刊发于《摆渡物语》2020.11.26)中,对于呦哼哼去胜子家偶然救了胜子媳妇的事是如何传播出去,甚至传到了镇上的情节,作者略而不谈,而把笔墨着重放在村长和呦哼哼的那番对话上,直接揭示主题,表现村干部的愚昧和弄虚作假作风。有时,作者还会采取跳跃式叙述的方式来完成叙事,譬如小说《飘飞的辫子》(刊发于《摆渡物语》2020.8.26),就采用两条线索交叉叙事的方式,一是从梦里到现实,二是从三哥到七爷,最终还是回到对三哥的叙述上。这种跳跃式的叙事,使作品得以跨越时空,从清朝末年到“十年动乱”再到改革开放,有了更加深邃的历史延展感和更加恢弘的历史场面感,无疑也使小说主题更加深化。换而言之,这种凝练浓缩,就是要把平分秋色的完整叙事,分割成一个个碎片,然后抛却不重要的情节,而对那些重要的瞬间、断面,施以浓墨重彩,进而凸显主题。同时也起到留白的作用,让读者参与接续那些省略的片段,这也是接受美学所提倡的调动读者参与创作的文学手法。

   文字,是小小说中最见作者功力的环节。文字运用如何,直接关系到一篇小小说的成功与否。

   作家勒纳尔说:“言词只应该是精心定做的、与思想相适应的衣服。”如何在方寸之间,凸显大智慧,就在于巧妙地运用文字。可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小小说最讲究的是惜墨如金。大凡较为成功的小小说,都在练字上下功夫。四丫似乎在这方面具有一种天赋。她对于文字精雕细琢的态度,常常让我心生敬佩。记得,有几次编发她的小说,就一些字词提出了我的修改意见。这种情况,一般作者都会表示认可。但四丫却绝不盲从,会据理力争,阐明她用词的意义和作用。最后大都根据她的意见而保持原状。她说:“我写一篇小说很慢,慢就慢在字斟句酌,有时为了一个字而绞尽脑汁,寝食难安。”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她的作品中窥见一斑。

   四丫的作品中常见一些拟声词,她很擅长通过拟声词来表现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或者烘托场景氛围。譬如小说《飘飞的辫子》中的沙岗上挖掘古墓的“咣当咣当”声。《哇呀呀》(刊发于《摆渡物语》2020.8.27)中,哑巴的那句“哇呀呀”,不仅出现在文中,而且成为小说的题目。而在《速效救心丸》,呦哼哼则成为小说人物的名字。再如《张家媳妇儿》中,两只芦花鸡跩跶跩跶的姿态等等,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十分契合作品的环境氛围以及人物性格特征,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这些具有强烈质感的文字,一方面凝固了小说人物、场景和故事的本质属性,可谓非他莫属。另一方面,也增强了作品的文学张力,以及阅读美感。高尔基说:“文字越简练,也就越准确。”文学要求,文字必须准确、鲜明、生动。

   另外,从微观上说,小小说还具有新、密、奇的特点。即角度新颖、密度厚实、构思奇妙。结合四丫的小说,最令人赞叹的就是构思奇妙。四丫的小说多描写农村普通农民,通过一些小事、小举动,揭示他们内心的善与恶。四丫所构思的故事,大都带有一定的魔幻主义写法,通过一些怪异甚至荒诞的故事情节来表现主题。就像她那条黑围巾,总是鬼魅地变换形态,让你无法预测,下一帧照片,它以怎样的姿态出现。譬如,《飘飞的辫子》中神乎其神的“辫子”,《张家媳妇儿》中飞入日本军营横扫日寇的“红肚兜”,《爱情是个鬼东西》(刊发于《摆渡物语》2020.9.1)中的田鼠家族等等,都具有浓郁的诡异色彩,使作品超越现实,超越生活,给读者带来更为震撼的艺术享受。如同她的美,美得诡异,美得叛逆,美得不落俗套。

        总之,四丫的小说绝不媚俗。总能给你带来一种惊喜,一种感悟,以及一种思考。

                                                                             五

   “写小说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或者叫很好玩的事,并且想玩就玩。因为,写得不论好坏,始终都是对自己所渴望的却不能拥有的世界的表达。”

   这是四丫写给我的一段话。是的,文学是一种自由,而非禁锢。尽管四丫说得很轻松,很浪漫,很文学。然而事实上,文学创作对于她来说,并不那么浪漫。她每天都要到地里做农活,只能在晚上的时间里,趁着窗外的月光在手机上创作。到了秋冬白菜收获季节,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为了储存和销售白菜,常常累得只在群里打个招呼便休息了。但她很乐观、豁达,依然坚持写作,即使不能写作,也是边干活边构思,这种对于文学的痴迷和热爱,不能不让我们肃然起敬。

   古人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句诗表述了一种自由随性的人生态度,同时,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一种思想的懒惰。文学,注定是一条艰难而崎岖的路途,从来就没有一蹴而就的可能。四丫在文学之路上默默行走,也注定得到文学的眷顾。下面这些成就,似乎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奔跑的爱》山东省烟台市中银财富杯大赛优秀奖、《亮点》“人民公社″网办的赛事二等奖、《死去活来的爱》“梦蝶杯"全国闪小说大赛中玉蝶奖、《鼓魂》闲泉文学季军奖,《嫂子卖菜》和《十七岁的张家小媳妇儿》上黑龙江省创业农场主办的《创业者》。获奖的散文有《酒和父亲》《秋来了》《写意——龙河华景》《瓜叔》等。多篇小说刊登在家乡杂志《古城文苑》上。

   今年,四丫依旧收获满满。《爱情是个鬼东西》刊登在《群岛小小说》,《高跟鞋》《开春儿》刊登在《小小说月刊》,《李二牛失踪的几条线索》刊载于《河北作家》3月抗疫专刊。后被《渤海风》《河南文学杂志》转载,《命里的马猴》和《狼来了》刊载于《河南科技报》,《野河情趣》刊载于《微型小说月报》,《失踪一十八个半小时》刊载于《聚力阅读》,《青河沿大白菜》、《父亲是个剃头匠》登载于唐山劳动个协杂志、《红肚兜》刊载在《小小说月报》。

   四丫,不仅是种白菜的行家里手,也是写作的勤奋之人。

   一边劳动,一边生活,一边上网,一边创作,这就是当代网络文学爱好者的人生轨迹。原因就在于,文学,是我们共同的宗教。我们常常抱怨,生活不如意、写作不如意、人生不如意。然而,反观终日在一片白菜地里辛勤忙碌的四丫,不能不汗颜。我们寻找文学,追求文学,信仰文学,是对思想的放飞和灵魂的澄清。文学让我们纯洁,也让我们高尚,更让我们的生命具有了文化的属性和意义。这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

   当然,四丫并没有满足,她像侍弄那片绿油油的菜地一样,精心雕琢自己的作品,努力追求至臻完美的文学效果。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文学的天空浩瀚无垠,等待着四丫展开羽翅越飞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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