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易·系辞下》
末世,是个很大的词,它指一个朝代的末期,这分量不是一个或四个家族能扛得住的。
金陵十二钗里,最为精明能干的两钗判词中,不但两人同为凤凰(可重生的神鸟),而且不约而同提到了生于【末世】:
其一是三小姐贾探春:
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其二是二奶奶王熙凤: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然后年纪比她们大一轮的上辈人,奸雄文人贾雨村,也是生于末世:
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业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
很显然,生于末世但很快就会遇到盛世隆恩而起复的贾雨村,他和贾探春王熙凤的末世,并非同一个末世。也就是说:
《红楼梦》一本书,浓缩一个朝代,连起两个末世。
这两个末世,一个是刚刚过去的前明,而另一个则属于满清,只在在作者的巨眼之中,现实中其实是在他身死两百年后才真正完全展现出来。
红楼梦的主体,是一群大多是十四五六岁的贵族少男少女而已,开篇之际,作者曾借空空道人之口信誓旦旦:
石兄,你这一段故事, 据你自己说来,有些趣味,故镌写在此,意欲闻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我若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因见上面大旨不 过谈情,亦只是实录其事,绝无伤时诲淫之病,方从头至尾抄写回来,闻世传奇。
联系到前面的三个末世,可见作者这里纯属无所顾忌的自甩耳光,你说哪段是真话?哪段是假话?自然,说得又长又啰嗦遮遮掩掩欲盖弥彰的的这段,才是假话。
《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末世乱世,都是靠几百须眉或指点江山,或快意恩仇抛身舍命厮杀出来的,《红楼梦》却是以一群少年男女的一饮一啄,便写出了人性的湮殇和帝国末世、时代落幕的苍凉。
正是因为这三本书作者所处的社会阶层,所见识到的事情,完全不同。
《红楼梦》在主人公贾宝玉进入太虚幻境之前,【正史隐】或【真事引】也是以末世的格调,注解了【好了歌】: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粱,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再看贾宝玉的“判词”:误国误家之徒,天下第一、古今无双——好大的口气!除了皇帝、皇太子,谁敢这样自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 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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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们回到书中,看末世的警钟,到底在何时敲响?
答案是最繁华处伏最荒凉——那就是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芦雪庭群芳斗艳,薛宝琴抱梅欺雪。
薛宝琴初来乍到,艳压全芳,连代表百花之王、中华传统文化的【薛宝钗】——深受康熙喜爱信任的太子妃,也免不了不乏酸意的对宝琴说:“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
史太君一见面就欢喜至极,索要生辰,意欲求亲,但薛宝琴却是原本【定了亲】,而到最后,似乎也并没有真正和【梅翰林】结合。
这到底是在写什么呢?
我们来看被分配给【外国美人】薛宝琴的小戏子:小花脸荳官,荳官之荳,实应为痘,即天花。
满清皇室曾深受天花之害,在明末就已经进入朝廷的传教士汤若望南怀仁,在顺治帝期间依旧很受重用,他们传播西方先进科技的同时也传播基督教义,正是汤若望建议了顺治立储于爱新觉罗.玄烨,理由之一就是爱新觉罗.玄烨小时曾从天花中死里逃生,产生了免疫力。
因此康熙对西洋药品和西洋文化科技很感兴趣,但总体来说,由于【翰林】的逃避和反对,以及皇族自身的谨慎,康熙对于西学是似乎狂热却又充满警惕的。
这样看吃【牛乳蒸羊羔】的贾母,很有一直支持汤若望的孝庄皇后的影子,她到底是信奉了天主教呢还是企图将天主教拿下呢?——向【薛宝琴】【求亲】,书中看起来是遭到了来自薛家的阻碍,但梅翰林,或许其实是【没翰林】,原本定了亲的薛宝琴并没有真正和【翰林】结合,这到底又是由于什么原因呢?——《红楼梦》作者的立场明显是:是中国人爽约了。
康熙帝并没有真正接受西方思想或是大力推行新的教育,相反,他害怕西方新技术被民间尤其是汉人学习掌握后对统治阶层不利,可以想象书中的薛宝琴,最终在【贾家家族】内部权利争夺中不留痕迹的离开了风雨飘摇的大观园,只留下惜春画上的影像。
【凤凰】之一的【探春】指出的,正是当时的政治局势:
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因此,作为皇太子的胤礽,他在西学上的态度就值得后人细想,他惊叹和赞美薛宝琴的完美之余,也曾忧心忡忡的记录了自己的守护天使勇晴雯,几乎折翼于帝国颜面雀金裘上的破洞——即满清王朝跟西方世界所签下的第一个国际条约《尼布楚条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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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和诱惑并存——但是,我们看到薛宝琴居然参加了【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的怡红夜宴,作者狡猾的让她一声未吭——但随后次日,贾敬却是死于中国传统道家文化的炼丹!
那么极有可能,皇太子对西学的态度,比康熙帝要激进得多!这和平时贾宝玉亲黛玉而远宝钗是完全统一的。所以这,极有可能也是他被废黜的原因之一。
皇太子被废后百十年间,继承帝位的雍正到乾隆,不可不称明君,但思想上的自闭却也是逐步加深的,至修编四库全书,可以说是达到了一个顶峰,约百年之后,鸦片战争爆发,已经大大落后的清政府对于西方世界是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
这时候帝国的雀金裘,可不再是破了一个小洞而已了。
这不再等同于上一个王朝明朝的末日,因为一个更大的新世界已经来临了。
被废黜的爱新觉罗·胤礽,记载里形象多样,除了年少有为,还有就是贾宝玉的“判词”里的疯癫狂妄,他生活之时,满清建国方百年,还没进入盛世,恐怕他当时就已经在开始唱衰末世之歌,难怪让他老子恨得牙痒痒!
随后被废黜幽禁,这种意象在他心中更加清晰,终于酝酿成《红楼梦》——他将自己个人的小荣衰和整个满清王朝的大荣衰扭结到了一起,泣血成书,可能这份【情文】早就在皇室朝廷内部就有流传,却这并未能让他得到父亲的原谅和兄弟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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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他倒是似乎是鲁迅笔下狂人的祖宗了。
而红楼梦,自然也是《狂人日记》的祖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