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提郡西南二百里,得所绾堂狼县。”“堂狼山,多毒草,盛夏之月飞鸟过之不能去。”“羊肠绳曲,八十余里。”——《水经注》
堂琅县因堂琅山而得名。而堂琅山因其山多螳螂而得名。
堂琅山在苞谷垴乡境内的最高峰因其形似犁铧,当地人称老犁尖顶。犁铧的三个棱有两个直插牛栏江底,一个逶迤绵延,融入蜿蜒的堂琅山。犁铧平缓的两个面上,两万多父老乡亲分布在江边到半山腰的几十个由山梁分割开的大大小小的自然村落里。这些自然村落大的有上千人,小的只有百多人;距离近的鸡犬相闻,远的两个村落之间要走上几里路。
从山这边到山那边,要翻过老犁尖顶,通常要走半天。每逢端阳节,两边的小伙子和小姑娘们就会集聚在老犁尖顶对山歌,戏耍。这项活动没人组织,但一直不曾中断。附近的村民会把洋芋、鸡蛋、花生、核桃等背到老犁尖顶,或煮或炒,卖给上山玩耍的人,近些年,啤酒饮料袋装食物也被马驮上了老犁尖顶。偶尔会有一个人卖自己手工捻线编布缝制的马褂或千层底布鞋,绣花鞋垫……老犁尖顶要热闹两三天。
周家坪是众多自然村落中比较大的一个,地处牛栏江边,抬头已经看不见老犁尖顶。老段一家住在村里,不知有多少代人了,老段可能也没去想过。周围的人家都姓周,就他家姓段。
牛栏江边的周家坪天很窄。抬头是鲁甸境内的龙头山,转身是老犁尖顶延伸下来的两道山梁。山梁阳面,密密麻麻的松树、水冬瓜树遮天蔽日,平缓的地方被开辟出来,种上玉米,洋芋。背阴面,人多高的蕨科年复一年地枯萎,生长。
那年端阳节,老段十五岁的女儿跟着邻居家的媳妇去老犁尖顶,玩了三天才回来。回来以后,姑娘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偶尔跟父母出去干活也一声不吭。原来最喜欢去周六哥家看电视,现在也不去了。
女儿两岁的时候,老段带着女儿在门口歇凉,老周带着幺儿来串门子,两个小孩在一起玩得开心,两个老人一合计,就找了一个媒人,给两人订了娃娃亲。十多年来,周六哥每年正月都要给老段家送来一只猪肘子,老段家有什么事,老周家也随时帮衬着。两个孩子一起上学,一起玩耍,周六哥都会照顾着女儿。看到周家老六越长越英俊,力气也越来越大,嘴也越来越甜,老段打心里喜欢。
时间久了,老段也发现了女儿的异常,让老伴问一下。“妈,退掉周家要好多钱?”“短命姑娘,你怕是疯了嗷!”
周六哥的母亲也觉得不对劲,不过她觉得可能是姑娘长大了,不好意思了。想一想自己小时候,也是天天往周家跑,从那次大嫂笑自己“又要去找你男人了咹?”就再也不好意思去了,直到周家牵着大马把自己娶来。现在想起,心都还会跳呢!
转眼到了正月,周六哥又来拜年了。“幺婶,小段呢?”“她说她不舒服,在铺上睡起的。”周六哥推门进来,小段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坐了一阵,问什么小段也不做声,周六哥觉得无趣,晚饭都没吃就回家了。
第二天,周六哥突然对妈妈说:“妈,我挨到三哥他们去打工去。”“好啊!”想起前几天叫他去都不同意,妈妈很爽快地答应了。
端阳节又要到了,小段把衣服,鞋,围腰都洗得干干净净,还在晚上悄悄地洗了个澡。
端阳节的头一天,邻家嫂子来约小段去玩。“她不舒服,不去了!”老段隔着门,没好气地对人家说。
房间里,妈妈背靠房门。小段穿得干干净净的,坐在床边上,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牙齿咬着嘴唇,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滴在围腰头上,颤抖的桃花被泪水浇得艳红如血。
晚上,老段摇醒老伴,“姑娘会不会想不开?要不退了算了?”“咋个退?拿啥子退?人家哪家退了?想当年老娘还不是不想嫁给你,穷得打鬼!我爹逼我嫁过来,还不是因为吃了你家十几个肘子!几十年了,老娘又没有想不开!还给你生了几个娃儿,睡了!”
过了两天,邻家媳妇来约小段去赶场,路上塞给她一个小包。“他喊我拿给你。”小段的心一阵狂跳。场上的喧闹声、牛粪味、马铃声,小段好像都没有感觉到。
一回到家,小段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小包。一个漂亮的布面笔记本下面,压着一条女式内裤,粉粉的颜色,软软的布料,比场上最好的内裤都好。小段抓起来,贴在脸上,觉得自己的脸热得烫手,赶紧塞得枕头下藏着。
等心不那么跳了,才翻开笔记本。上面抄满了山歌,好多是去年在老犁尖顶听过的。
多久日子没唱歌,山歌丢失一半多;东扯西拉唱两首,不知是歌不是歌。
小情妹来你莫推,柴推火来火推灰;柴推火来火更旺,有柴无火枉自吹。
…………
从那天起,小段开口了,但就是唱山歌,做饭唱,喂猪唱,挖地唱,薅草唱,赶场唱,割草唱……唱笔记本上抄的,唱自己编的,唱听来的……在外面干活时,偶尔有人对上几首,小段就给人家骂回去。
老段问姑娘啥,姑娘都用山歌回答,老段心里很烦,又不便发作,比起过去的一年一声不吭,姑娘现在好得多了。
过年,周六哥来拜年,给老段带了好多在昆明买的东西,有老段从来没见过的烟、酒,还有电视上广告的麦片,蛋黄派,当然还有一只肘子。
小段还是一天到晚的唱着山歌,都是大家经常唱的调,周六哥也没太注意去听。初六,周六哥要走了,又去小段家,留了两百块钱给小段。小段没接,也没跟他说话,只是唱她的山歌。
晚上,媒人来到周家,“你们已经订婚十三四年了,难得小六转来,干脆择个日子把小段娶过来,小两口一起去打工算了。”周家老两口和几哥哥一合计,就同意了。
虽然两家就住在坎上坎下,媒人还是两边跑,交换了庚书。周家请人择了吉日,婚期定在二月初二。
别的女孩出嫁前要给男方家每人纳一双鞋,要给自己绣新围腰,绣帐帘,熬更守夜,忙得不可开交。小段却依旧每天唱山歌,家里也没请木匠,所有需要的东西,连同箱柜、嫁妆都是母亲在场上买的。
小段也去过两次场上,但她没有买针线,只买了几条场上能买到的最好的内裤,她拿来和那条粉色的比,没有一条有那么舒服。
结婚头一天晚上,小段把那本笔记本烧了。
婚礼当天,两家都宴请了亲朋好友。小段被父亲抱上周家牵来的大红马,因为两家太近,送亲迎亲的路线被安排从场上绕回来。一路上,小段没有唱山歌,静静地坐在马背上。
第三天,周家两个老人煮好早饭,叫老六吃饭,发现房间门虚掩着,推门一看,不见儿子踪影,儿媳妇还穿着婚礼当天的衣裳,僵卧在床上,一根鞋带把儿媳的脖子紧紧地勒在床头的木栏杆上。“这个短命儿子唉——”周家母亲哭着晕倒在床面前。老头子也没见过这种阵仗,赶紧让老五去叫社长,叫老四去叫老段。老段伏在女儿身上嚎啕大哭,“短命姑娘啊!你咋恁狠心呐!”
社长到了,村民们也到了好多。社长也没见过这种事,但他毕竟是社长。“大伙都出去,不要破坏现场,关好房间门,我去趟村上。有看到周老六的,喊他转来!”
社长心急火燎地往村长家赶。村民们叹息着,猜测着,慢慢散了。只剩下老段家老两口和老周家五六个人,坐在堂屋头,一大桌饭菜慢慢变凉,变冷。老母鸡进屋来转一圈都没人搭理,无趣地出去了。
下午,派出所的两个警察带着一个法医来到周家。村民们又一次聚到周家。警察给现场拍了照,做了笔录,带着法医进入房间。围观的人们聚在堂屋、院坝,低声谈论着,叹息着。法医脱去遗体身上的衣服,翻过去翻过来看了两遍,洁白的胴体没有丝毫损伤,只有脖子上那两道青紫的勒痕刺得人眼睛生疼。法医拿出尺子,测量了勒痕的长度,记录在一张表上。又用剪刀剪开裤脚,揭去裤子。遗体穿着厚厚的内裤,法医将内裤一条一条地剪开,足足有九条,最里面一条是粉色的。“处女膜未受损。”法医在表格上写完,将遗体盖好,起身,摘下口罩、手套,把表格递给警察。
警察和法医走后,周家请了一个木匠,临时赶做了一口棺材。初六,小段的棺材被邻居们抬上了山。
没上漆的棺木很白,白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