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苏梅,今年二十二岁,高挑漂亮,学生会的骨干,院系里的优等。
她叫薛山雨,去年二十二岁,性格软弱,样貌平平,而她是苏梅最好的朋友。
或许连上天也想不通为什么这样两个没有一点共同之处的女生会成为这么要好的朋友。大概换作三年前的苏梅与山雨也不能够想到,当初只不过是一米阳光的举手之劳竟然可以结下这样的缘分。
那是大学伊始吧,苏梅住在231宿舍,山雨住在230。让苏梅苦恼的是不过就一字之差,可怎么自己的宿舍偏窝在拐角里头,一辈子见不到太阳。要知道在江南没个朝阳房间那可就晒不了被子,那可是桩霉事。苏梅打那时起便很羡慕230宿舍的几个女生,因为她们总能在晴天心满意足的把自己的被子晒得喷香。
就这样两个女孩隔着一处拐角互不相干地生活着,直到某一天吃早饭的时候苏梅碰到了正在耐心剥鸡蛋的山雨。苏梅第一次见人这么耐心仔细地剥鸡蛋,修长洁白的手指环绕着鸡蛋一点点地转动,她看的呆了以至于都没发现叫被看的人发现了。
“苏梅..?早上好呀。”山雨笑盈盈地问了好。山雨不是主动的女孩子,或许是因为这天的太阳格外好,让人的心情都分外灿烂起来。苏梅是直率可爱的女孩子,山雨看她盯着自己,一时间便不自矜了。
“早..早上好!”苏梅晃过神来,一时间有些窘迫,揉着自己鬓角的碎发,“我看你剥鸡蛋剥得好仔细!可我从来都不会剥鸡蛋。”苏梅拿着早饭坐到了山雨的对面。
“这有什么难的。”山雨顺手拿起苏梅的鸡蛋剥了起来,她一边微笑,一边暗自把苏梅吃惊的表情藏在了眼底。
那天山雨帮苏梅晒了被子。从那以后每两个礼拜山雨都会帮苏梅晒一晒被子。苏梅以前以为山雨是个高冷的女孩,可是后来苏梅知道山雨是个温暖的人,就像春天里的和风,无论受到什么委屈,在她那里都能慢慢化解。而山雨也开始了解到,原来看似乐观的苏梅也并不是同学嘴中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每个人都只是随着环境改变自己,好让自己尽量快活地生活着。山雨大概这一辈子都不能忘记,在某一个梅雨日子里苏梅漫不经心地讲诉她母亲在她八岁生日那天因为抑郁症发作跑去大马路上被卡车撞死的事。那个时候山雨没有看到苏梅脸上有难过,她以为这是苏梅的坚强。但后来每当提起母亲时,苏梅脸上那种带着一丝好奇的懵懂表情却让山雨真正理解了苏梅。山雨心疼苏梅,苏梅依赖着山雨。
十九岁的苏梅和二十岁的山雨在学校里一起自习一起出去看电影一起去逛街,学校像大一新生的守护神一样,不论他们犯了什么错都给他们一片遮风挡雨的屋瓦,好让他们暂时不用被这动辄嗜血啖肉的社会摧残。这样纯真的校园生活很是轻松,不知不觉一年便过去了,大二开学同学们都成熟不少,各自明确了自己的道路开始向前奔跑。两个女孩也是,苏梅仍旧忙忙碌碌,一边在书店兼职赚钱零用,一边学生会和图书馆两头跑,学习和社团都不敢落下。山雨在外面学了一门商务英语,这一年她从学生会退出来,打算一心一意念书。苏梅不懂山雨,为什么不能两个都做呢,不试试怎么就知道自己不行,山雨微笑着摇头,“苏梅,我不像你,我这个人分心了就做不好一件事了。”苏梅无奈地搂了山雨的肩膀,其实苏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两件事都做好,可是不去试试怎么能知道呢?在苏美的世界里,一切事情只要尽力去做,无论如何总会有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结果。
大二的这一年对于苏梅来说是充满挑战的一年,每当身边的朋友推着行李箱准备回家的时候她便在书本和文件堆里过活,要不然就是冒着风尘出去打工赚点零花钱给自己买些喜欢的东西。二十岁的苏梅开始化妆,她喜欢把自己的柳叶眉画得稍带锋芒,也喜欢涂正红色的口红,每当她和山雨一起照镜子,总爱向她推荐这样或那样的好东西。山雨看着镜子中漂亮的苏梅,总是微笑着说好,苏梅本就是漂亮的,以前素颜的苏梅她喜欢,现在妆容精致宛如丽人的苏梅她也喜欢。山雨喜欢拍照,虽然她也只拥有一台镜头稍微清晰一些的苹果手机,但她还是乐此不疲。苏梅喜欢照镜子,也喜欢山雨照片中的自己。她常问山雨,“山雨,为什么你这么会拍照,却自己不照呢?”山雨时常这么答:“如果我都拍自己,那谁还来给你拍啊?”两个人便都笑了。但事实上,山雨确实不爱给自己拍照,她只爱拍苏梅,生气的苏梅,开心的苏梅,瞌睡的苏梅,拿了工资志得意满的苏梅。山雨的室友常常羡慕苏梅可以请得动这尊佛当摄影师,而山雨只是一边整理着苏梅的照片,一边微笑不语。
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其实对于山雨这个不爱过洋节的人来说这不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但不知道怎的,这一年的圣诞,苏梅早早告诉山雨让她空出时间,到时候必定要和自己出去玩。山雨磨不过苏梅这张惯会哄人的嘴,一来二去便答应下来。江南的圣诞不至于冷到结冰,但凛冽的西风也吹得人没了精神。山雨在十字路口等了约莫十来分钟,终于见到了盛装打扮的苏梅,刚准备上去戳她脑门骂她没良心,却见到了苏梅身后一起来的人。
“山雨,这是我社团外联部的学长徐卓。”苏梅拉过山雨,眨了眨眼,两颊泛着淡淡的粉红,“学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闺蜜,薛山雨。”
面前的男生高大帅气,大方地伸手,山雨微微一怔,随即缓过神来,微微一笑也伸出手,“你好,我叫薛山雨,听苏梅说起过你。”
这一天苏梅左手拉着山雨右手拉着徐卓,一直在笑,而山雨却默默不语,她想起来前不久晚课回去后在宿舍背面看到的那对争吵的情侣,灯光昏暗她全然看不清男女的脸,只走的远了听到那个女生低低地哭泣:“阿卓,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怎么可以……”山雨混乱地思考着,她自己也不懂怎么总是想到那个场景,但看着面前这个正在和苏梅谈笑自如的阳光大男孩,她觉得自己不能想,也不能说。
再往后苏梅便不那么经常出现在山雨的手机相册里。山雨以前总喜欢拍苏梅的背影,因为苏梅高挑匀称,从不含胸驼背,从背后看着就让人感觉她是面朝着太阳春暖花开。许是某一次玩笑罢,苏梅说要山雨拿这些照片去参加校园摄影大赛,反正也不露脸,谁也认不出来怕什么。山雨向来不是个主动的人,她被动地听,被动地看,也被动地生活,可那一次,她主动了。按下回车键把邮件发出去的那一刹那,山雨似乎有史以来第一次能体会些许苏梅为自己争的快感。窗外又在淅淅沥沥地下雨,那封邮件在数月之后的今日终于得到了回复,山雨得了二等奖,苏梅的背影照被贴在学校文化长廊上,她可没去瞧过,但苏梅常和徐卓去那里,苏梅告诉山雨她指着照片里的背影说那是她自己,可学长偏偏不相信。山雨便告诉苏梅,他不是不相信,他可能瞎。苏梅笑着骂山雨,山雨安静地听,也笑着。
大四的这一年大家都成了陀螺,事情滚雪球般越来越多,考研的考研,考公务员的考公务员,找工作的找工作,每个人都被生活压榨得抬不起头,但各自都为了那最后一丝体面提着最后一口气。没有人甘心就这样认输,浑浑噩噩随大流踏进花花世界,所以每个人都在拼,有爹的拼爹,没爹的拼命,每个人都踌躇满志,却也每个人都胆战心惊。苏梅不得已放弃了兼职,一门心思地扑在保研上,但临近出名单的那几天才听到消息不知道是谁家领导的孩子被塞了过来,活生生抢了苏梅的名额。苏梅没有做领导的爹,她也向来不屑于阿谀。保研名单公示以后她确实灰心丧气了一段时日,不是抱着徐卓就是跑来抱着山雨,但很快她又鼓起勇气继续考研。山雨没有考研,她买了厚厚一叠公务员资料,安心看起时政申论来,偶尔找找工作,再偶尔写写毕业设计,日子虽然不轻松但也不至于喘不过气。
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没有人再为它精心打扮,每个女孩都在图书馆中夜以继日地看资料做习题,一下子时光仿佛倒回了高三。苏梅问山雨:“山雨,你高三的时候想过过了三年还要再来一遍‘高三’吗?”
“这谁想得到呢?我只知道人生向来没有风平浪静,不论是以前或是以后,‘高三’不是现在进行时就是将来进行时。”山雨一边敲键盘,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山雨,我觉得你真厉害。”苏梅低低地说,夜深了,图书馆里人渐渐少了起来,安静的日光灯长久地沉默,苏梅的耳语反而成了唯一的声响。
山雨怔了一怔,看着苏梅,突然觉得很温暖,她的国考失利了,此时此刻只能寄希望于下学期的省考,虽然山雨不善表达,但她也很是丧气过一段时日,她想苏梅偶尔也很会安慰人。
“我哪里厉害了,倒是你等考研考完了一切安定就是爱情事业双丰收,快看书吧。”山雨瞧着苏梅笑盈盈漾起了酒窝。
那天晚上山雨照常和苏梅两个人看书到很晚回宿舍,苏梅拉着山雨絮絮叨叨,偏要舍近求远走宿舍背面那条不太亮堂的小路。苏梅平日里也怕黑,山雨知道倘若不是她在,苏梅那晚定然也不必知道那后来许多事。可所有的后话都是无用的,倘若一个人能预知,那这世上便不会有这许多人出生,活在人间受苦。但人往往就是这样,有时候明知道没有回头路只能往前冲,却偏偏要说那没用的一箩筐废话来懊悔,仿佛把话说出来便能赎清自己所有的罪过,只有旁观者看得清她们不过是在替自己开脱。那晚山雨终于看清了昏暗灯光下那对情侣的模样,高大帅气的男生和娇小依人的女生,一个是苏梅的男朋友徐卓,一个是苏梅和山雨的学姐。山雨看到的时候甚至没有很多惊讶,她想她其实早该知道的,但她没有说,她不是不敢说,她只是没有说。而那一晚苏梅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拉着山雨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山雨感觉风呼呼地刮过耳边,她听见身后男生追来的声音,又听见那个女生追逐着这个男生的哭喊声。从那一刻起,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苏梅自从那一晚之后再也没在学校里出现过,山雨几乎用遍了所有的办法各个角落地找,她给苏梅那个不管事的爹打电话,但苏父显然并不在意,她联系了辅导员报警,但除了去了邻近的派出所报了案,根本没有警察管事,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小女孩闹脾气过个两天自然就会好的。直到考研考试那一天,山雨等在苏梅考场进口,从早上六点半到中午十二点半,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考场封闭了,连安保人员都离开了,她才从惴惴不安变成了彻底的绝望。山雨最后也没能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感到自己似乎要失去苏梅了,但她却没有一点儿办法,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着那天晚上不该陪苏梅走那条小路,又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于事无补,像个行尸走肉一般晃荡在路上。冷不丁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山雨的手机突然响了,是辅导员打来的电话,从接电话的那一刻起,山雨只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话,挂了电话后便是无尽的黑暗。山雨在雨中发了很久的呆,直到被汽车鸣笛惊醒,她才回味起电话那头的话,他们说找到苏梅了……但找到的时候苏梅已经死了……不是他杀……是自杀的……割腕……就在学校里的文化长廊……可能是半夜过去的……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然后就是匆匆挂断电话后的忙音。山雨突然觉得自己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脑中一片轰鸣,耳中也一片轰鸣,她感到自己仿佛在沉沉睡去,又感到自己是在不断地下坠。她想起来苏梅爱喝的榛果奶茶,想起来苏梅美而不艳的红唇,又想起来那张不知还挂不挂在文化长廊的苏美的背影照,照片里的人好像转过头来在对着自己微微地笑,她可真漂亮啊,雪白的皮肤,弯弯的眼睛,殷红的唇,不发一言那么安静得看着自己,仿佛那黑黑的眼珠快要把山雨吸进去了……可等她醒过来的时候,眼前的人只是自己的父母。山雨撇过头,问床边的母亲,“苏梅呢?”
“苏梅……死了。”屋里安静得似乎没有一件活物。
然后又是无尽的黑暗,就这样重复挣扎了许多回,终于有一天山雨从黑暗中醒过来。然后她说:“世上再无薛山雨,从今往后我叫作薛苏梅,苏梅没有死,她永远活着,今年二十二岁,明年二十三岁,而山雨将是永远的二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