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主题||祝公祠(上)

一班主题||虚幻现实


我祖籍山东省梁山县祝家庄。祖上祝隽平,是乾隆四十年乙未科初点状元,因拒绝改祝姓为清,惹怒皇帝,被消状元功名,关入大狱。次年,又被施以膑罚,终身囚于和珅府后罩楼中。祖上的事迹虽未被载入清史,但曾一度在颍水两岸民间一带广为流传。

因祖上案发于京,惹恼的是当朝皇上,恐受诛连,我们祝家不几日便变卖千倾良田,房舍十数间。而后,从安徽省颍州府举迁至山东梁山。

又过了百多年,到了清末民初,也是我生活的这个年代。

因我父祝文远尊崇南宋时期的大圣人朱熹,后为长子取名祝知朱,为次子取名祝知熹。父亲虽仅是从祖辈口中获悉家族兴衰,可念念不忘有朝一日能够重振家风,带领家族东山再起。怎奈,生不逢时,那些年时局动荡,八国联军、义和团闹得人心惶惶,父亲常言位卑不敢忘忧国,可眼见自己日渐苍老,早年的志愿仍遥不可及,只得寄希望于后人。

我便是长子祝知朱,生于光绪二十三年,自幼与弟弟祝知熹苦读四书五经。晨起于寅时,鸡未曾啼,便已捧书在手。夜寝于戌时,常常伏案昏睡于书稿之上。

我与知熹将近弱冠之年时,虽身无半点功名,可这张口闭口的之乎者也,动不动就是子曰如何如之何,倒也在祝家庄以及周边的乡村间颇有一些名气。隔三差五就有人抱着刚下生没多久的娃儿登门,想在我们这书香世家里求取个名字。

父亲老了,平日在园中侍弄些花花草草,不愿多动脑筋。知熹许是得了朱圣人的真传,每日也是盯着花草树木,常言此乃格物致知。

于是给这娃娃取名,亦或求对、求诗的事情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乡里乡亲都知道我爱吃肉,尤其爱吃猪肉,每次登门造访都不忘拎一块方肉。待客、辞客后,我便将肉交于管家祝福,再令其送去后厨做成佳肴。

我二十一岁那年,朱熹十九岁。一日他拉着我去雾灵山上的品云观内,格一百年老松。

那老松长得歪歪斜斜,横生枝叉状如蒲扇。我盯了半天也没格出个所以然,倒是被前来道观求签的一位女香客吸去了魂儿。

那女子长得眉清目秀,肤若凝脂,聘聘婷婷地沿阶而上,一看就是受过礼教之人。不仅是我,她也吸去了旁人的目光,即便是我身侧一直倡导存天理、灭人欲的知熹,也从格松改成了格她。

我言: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知熹跟言:吾正有此意。

我俩相视一眼,平生第一次有了敌意。

待那女子走后,我俩赶忙找张真人打听女子出处。而后,一路无话,匆匆下山忙着去找爹,再由其购置彩礼,请媒人去邻乡薛家下聘礼。

我祝家光景虽与百年前相去甚远,但仗着家底殷实,在祝家庄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富户,而且家风纯朴,逢节便在街市开粥棚接济穷苦。要娶薛家年芳十八,初长成的碧玉,人家自是求之不得。

父亲说我年长,论年岁早该成家立业,这彩礼、媒人自是为我找的。知熹面色不悦,但绝不敢出言顶撞,拜别父亲,出堂屋,入院、再入自己西房,猛听得摔门之声。

父亲摇首叹息,又一摆手,命我也退了。

我入东房,想这东房不需几日便要成为洞房,心内美意荡漾,弃诗书于枕边,闭目沉思,指望这日子过得飞快,尽早与薛小姐成婚,共度良辰。

当晚,不知为何,我做一梦。梦中一美髯老者面带愠色,浮空出现于眼前。

我深施一礼,问老翁何人?

他自称道长。

我又询:“是哪方道长?是龙虎山,还是武当山?”

他说:“是六道中,畜牲道的道长。”

我故作了然,问:“来此何故?”

他言:“人之一生,凡事皆有定数。你这辈子吃的猪肉太多,已然够了。”

我问:“够了,又当如何?”

他言:“你命数已尽,可前往地府投胎。或者……”

我赶忙问:“或者什么?”

他言:“或者我把你直接变成猪。”

我怒,言道:“那我宁可去死。”

他对我天灵盖虚空一指,我立时灵魂出窍,垂首间,看见了仰卧在炕上的自己。

他言:“你已经死了。”

我心如死灰,问:“投胎的去处在何方?我这

便去。”

“不用那么麻烦”他伸出手掌对着我的肉身隔空一拂。但见我那肉体被一团云雾缭绕,待雾气散尽,就变成了一只四脚抻直侧卧的猪。

紧接着,他又一掌打在我飘起的魂魄上,将我打入猪的身体里。

我四脚刨蹬,挣扎着从炕上站起来,发现身量照那道长还是矮了一大截,再一张嘴发出的竟是“哼哼”声!他捋着胡须满意地点首,“不错、不错,连投胎我都给你省了。”说完,他便化作一团烟尘,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视线。

我变成猪了?不、不、不,这是梦,绝对是梦,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我顾不得悲伤,先自安慰,而后再度卧下,用嘴咬住被角,勉强盖在身上。心想,这也许是一种警示,待我一觉醒来,变作人样,以后再也不碰猪肉了。

祝家庄的清晨鸡鸣犬吠不绝于耳,晨曦的微光渐盛,拔高的日头从雾灵山背面一探出头,便洒下光来,从庄口的那边直铺进庄里。家家户户也在此时开始起锅弄灶。但在这家家户户中,能有下人叫主家用膳的只我祝家一户。

祝福的婆娘祝香莲也在我家做长工,但我家的家风显然从未吹拂过她。祝福左边的耳朵被她揪得不但又尖又长,还挺聋,活脱就是精灵的耳朵。在家把男人管教得像条猫,出了门又是骂大街的一把好手。使得乡里乡亲对我家除了敬重以外,难免还要心存几分忌惮。若不是她烧得一手好菜,在祝家做事倒也本分。我父亲指定要为祝福写一纸休书了。

“大少爷,用膳了,今早儿可有你爱吃的拌猪耳。你要再不起,就只能吃二少爷的剩饭了。”

祝香莲说话不走脑子,有的也说,没的也说,回回叫我都要拿老二说事,可又有哪回知熹比我起得早了!

我抻了个懒腰,猛然间看见两只猪蹄伸出了被窝。以往我侧躺着,眼睛的余光绝看不见房梁,这回不但是看见了,还看了个正着!

坏了,我真变成猪了!

我一骨碌身儿,又是四脚刨蹬地翻下了炕,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顾不得疼痛,我两只前蹄攀到凳子上,抻长了脖子去看桌案上的铜镜,对着镜中的猪头哼唧了两声,霎时,万念俱灰。

我一头撞出了东屋,想去雾灵山背面的崖坡上来个一了百了,不成想,院门的门栓还插着,只得在院子里急得直转磨。

这下可乐坏了祝香莲,她手掌拍得响亮,招呼人出来,“哎呦喂!快来看呀,大少爷房里跑出来一头大白猪。”

一听要被围观,我赶紧又跑回东屋,费劲巴力地将桌上的一方砚台弄翻,又用猪嘴咬住毛笔,在洒了墨汁的地上磨蹭。

待父亲、知熹和祝福全都赶来,几人全都傻了眼。

知熹惊道:“哪来的畜牲,成精了不成。看这意思,分明是要舞文弄墨呀!”

父亲故作沉稳道:“它要是能写出字来,我就送它进京赶考。额,不对,现在是民国了,那我送他去日本留洋。”

闻言,祝福赶紧取来熟宣,择了个干净的地儿,铺好。

我对祝福扬了扬猪头,又用鼻子拱他裤腿,他捋一捋山羊胡,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突然一亮,然后就把毛笔取下,插入我的一只鼻孔里。

我摇晃这沉重的大脑袋,在宣纸上写下:我乃祝知朱也。

见此,父亲一屁股坐到炕上,苦叹一声:“我的孩儿啊,你再也不是知朱了,你现在就是头猪啊。”

知熹跪在地上,一把抱住我的大脑袋,哭哭啼啼道:“大哥,你怎得如此?你这格物致知,格得也太绝了吧。分明就是逼着我戒圣人之学呀。”

父亲起身,颤颤巍巍地取下我鼻孔里的毛笔,“唉,都这样了,以后就别拽文咬字的啦”

祝家的大少爷东渡留洋了,祝老爷子身边时常跟着条大白猪。前者成了祝家庄人尽皆知的事儿,后者又成了人们喜闻乐见的事儿。

虽然我是猪了,不愿出门。可父亲每日早晚都要在庄子里闲溜一圈的习惯不见收敛。他还非要我跟着。

父亲又立下一条家规,全家上下,有一个算一个,包括由祝福两口子饲养的鸡、鸭、猪、狗都不得再吃猪肉。炒菜也只可放豆油,剩下的猪油连同猪油坛子,都被他送给隔壁弹棉花的祝老五了。他说:“打今儿个起,全家都当回民过。”

薛小姐还是如期过门了,只不过是嫁给了知熹。她每日早起给公公敬茶。父亲便会笑呵呵地唤她一声“凤枝”,然后从衣兜里翻出几枚银元,叫她买些喜欢的饰物。

薛凤枝眼里可没有我这个大伯子。她对我这个常在公公身边转悠的大白猪,背地里总是流露出厌恶的神色,更是不知家里明明养了几头猪,却为何不吃猪肉的缘故。

可我不这么想,每晚二半夜都能听到西房内知熹弄得凤枝杀猪似的叫唤。就是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每回她回房,我都会跟上一段,看着她裹在藏青缎旗袍里的屁股一扭一扭的,我这猪心里面的一把浴火就荡漾开来,深了一想,便又不是滋味起来。

准是祝香莲给知熹通风报信了,有一回趁父亲被县长请去喝酒。知熹骑到我身上揪起我的一只耳朵说:“你要是再盯着凤枝的屁股看,我就找猪贩何二敲了你。”

一听这话,我猪心一激灵。那何二既养猪,也收猪卖肉。前几年,我只当新鲜还瞧他杀过几回猪。甭管多少斤两,多能闹腾的猪,都能被他摁到身下,再用一条膝盖压住,然后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直刺入猪颈,豁开的口子连握刀柄的拳头都能伸进去。再看那猪,一口接着一口地倒气,猪血顺着脖子一股子一股子地往那洒了姜蒜沫的盆子里流淌。当时瞧着只觉得惨烈,而今想来,我这一身的猪毛都冷得根根倒竖起来。

待知熹从我身上下来,我已尿了白花花的一地。细想也通,既然我未能做到非礼勿视,又怎好怪他这自允的圣人门生说出这等话来。

凤枝成了我只可远观不可近瞧的人,她那来去时皆能散在风中,香上好一阵子的胭脂味,也就越来越淡了。但距离拉不来我对凤枝的喜欢。我还可以跑到西屋后墙根听她洗澡的声音。那声音哗哗啦啦的,淅淅沥沥的,听得我这猪嘴直流口水。

西屋后面的胡同连着后院,后院西侧贴墙根到后院门位置是猪棚。那里我可是万万不敢去,因为大黄总会呲开满口的狗牙对我严阵以待。

可那天,我偷听凤枝洗澡时,一只花斑猪从猪棚里跳了出来,瞧它那慌张劲,一不小心还踩到了大黄的狗头上,大黄拖着链子跳开,冲它直汪汪。它又是被吓得跑开了一段儿,看见大黄抻直了链子也咬不到它。这才一扭一扭地向西胡同走来。

它来到我近前嗅了嗅,又拱了拱,眼睛是忽闪忽闪的,耳朵是忽扇忽扇的。见它身量比我小一圈,我放松下来,四蹄向退,躲它远了一些。因为它身上的那股子猪骚味实在是很难闻。

它见我不爱搭理它,就又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往前凑了凑,我又往后退了退。它仰起头抻直脖子冲我哼哼两声。我冷落了它,它很扫兴,一扭身朝东边的菜园子走去。

期间,大黄一直在汪汪,但它的叫声在我耳畔越来越不真切了。我也不再抻长脖子,眼巴巴地盯着西屋后窗,听里面浴桶里被凤枝弄出来的水声了。我完全地被花斑猪吸引,它一扭一扭地走着,不慌不忙,似乎还是个“越狱”的惯犯。最打紧的是,它居然一只小母猪,而且是很调皮的小母猪。它把菜园子里的春菜胡吃一气,又乱拱一气,最后赖在松软的土上蹭脊梁骨,通身被正值晌午的阳光晒着,它好不惬意!

自从被那道长变成猪以后,我一直处于从人到猪的纠结中,还从未有过它这般的心境。我向吠叫的大黄看了一眼,它又来了精神,扽得锁链哗啦哗啦地响。我已顾不得了,一步一步像菜园走去。

“哎呦!你这个挨千刀的死猪,又跑出来了。”祝香莲从灶间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来,手里掐着根灰不溜秋的烧火棍子,她一进菜园就给花斑猪一顿好打。吓得它哼哼唧唧地,忽扇着大耳朵,绕着后院就跑开了。

我甩了甩脑袋,实在不敢想祝香莲的这一举动在我与花斑猪之间,产生一种棒打鸳鸯的意味。更不敢想它跑起来,是那么的有活力,有朝气,甚至是还很性感。

很快,祝福也被喊出来帮忙了,花斑猪被心有不甘地撵回了猪棚。祝香莲气鼓鼓地说:“死猪,等你张胖了,我看你还怎么跳。”

祝福看了我这边一眼,拉住祝香莲的衣袖就往灶间里走,边走边说:“你这婆娘嘴真碎,也没个眼力架,没看见大少爷在那呢嘛!”

祝香莲甩开他,“什么大少爷,连老爷都说这家里再没有祝知朱了。”

见她仍不收敛,祝福又冲西屋一努嘴:“那也不成,要让少奶奶知道了,咱俩都得滚蛋。”

祝香莲消停下来。

自那天以后,我去西屋胡同就更频了。倒不是为了听声儿。与那看得见碰不得,更不敢多看一眼的玉人儿相比,我对花斑猪倒是兴意更浓。

可恨那既讨厌又势利眼的大黄总是能第一个发现我,然后狂吠不止,惹得庄子里其他的狗也跟着吠声扬天。它们似乎是在议论我。或许祝家大少爷变成猪的消息没在人与人之间传开,倒是在鸡、鸭、鹅、狗间成了相闻必聊的话题。

就连从猪棚墙头探出头来的花斑猪,也总是用一股熟悉的眼神盯着我,似乎在说:“我知道你。我早就知道你。”它就那么直勾勾地,专心而认真地盯着我看,粉嘟噜的鼻子一鼓一凹的喘着气,像是对猪棚里的猪都不感兴趣,只对我有一些意思。这令我不禁想到知熹格物时的神态。难道它也在格我吗?

不管怎样,我必须承认,它很有一种依靠清纯就能达成的诱惑力。我得接近它,想尽办法接近它。我看了一眼拖着链子上蹿下跳的大黄,在祝香莲出来之前,我必须离开了后院。离开时,身后传来一阵“哼哼”声,我停了一下,想了一下,既然决定还会再来,就不要与它道别了吧,免得没完没了,免得又要被棒打鸳鸯。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悄悄留意祝香莲,她做饭会去后院的储物间里取米,偶尔,她会从里面拎出一两只死耗子。

我小的时候,在后院和知熹玩躲躲猫猫的时候,总躲到储物间里。长大一些就不去了。但我知道耗子药一直被祝香莲放在里面。

那些洒在地上拌了鱼肉的的耗子药,我是万万不敢碰的。但我有办法把狗食盆里的狗食打翻在那片地方。大黄的链子最长能到储物间门槛的位置,它见我打翻了它的狗食盆很脾气更大了,刚一冲过来,我就屁股对着它,用后蹄刨那些狗粮,盖在下面的耗子药一并刨到门槛外面去。大黄止住叫声,舔食起地上的狗粮,不一会的功夫,就四腿一蹬,口吐白沫地死掉了。

看着它那副死相,我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以前为人的时候它对我亲热得不行,尾巴永远是冲着天摇摇晃晃的,从来没觉得它是个阻碍。怎么我一变了猪,它就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呢?

大黄“误食”耗子药死去,于父亲和知熹而言,无异于一场噩耗。父亲老泪纵横,当晚一口饭都没吃,整个人像一下子又老了好几岁。知熹趴在凤枝腿上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只有眼泪顺着那两条眼缝不住地往出流。父亲,一脚踹开西屋房门,“别哭了,你这么大声,这街坊四邻的还当是我死了呢。”

我站在院子里惨白的月光下,看着井口边儿,祝福闷声不响地打水,突然觉得大黄并没有错。它是看家护院的好狗,它又不是哑巴,只是做了它该做的事。

狗没有错,那错的就是我这头猪还拥有着人类思想的猪。看着父亲蹒跚地走回正房,听着西屋里压低了但仍止不住的哭声,我也有些伤心起来。

但这伤心随着月上枝头,各屋里传出的阵阵鼾声,很快的就被我酝酿已久的心事取而代之了。

我走进后院,来到猪棚的土坯墙外。一定是嗅到了我的气味,花斑猪从墙里探出头来,冲我哼哼两声,我也扬起脑袋冲它哼哼两声。就当它是对我说:“来啦!”而我也对它说:“来了。”

就在我试图奋力跳进去的时候,墙垛上又伸出几个猪头。我没有细瞧它们,心里、脑子里装的都是正在看着我的花斑猪。我想,这就是一见钟情吧,就像我当年看见凤枝时一样。还因为,它比别的猪,比大黄更懂我,甚至比凤枝还懂我。凤枝只把我当猪看,她从不会往这上想。有一段时间,我多想让她知道我是一头会舞文弄墨的猪,肚子里装的不光是谷糠,还有墨水。可我又无数次地忍住了。她已经是知熹的女人了,前阵子怀疑自己吃的不对口,找来郎中诊脉,说她有喜了。

我既不能做出对不起知熹的事,又不能辜负了这一生中短暂而躁动的青春。我能怎么办呢?我一次次奋力地助跑、起跳,有好几次我的前蹄碰到了花斑猪的前蹄,可都没成功翻过去。

花斑猪看不下去了,从猪棚里跳出来,想再跳回去给我做个示范。可它出来才发现,外面的墙根没有猪食槽垫脚,比里面墙面高出一截。显然,它也不能再回去了。我担心明天一早它被祝香莲发现,又要挨一顿好打。干脆就去猪棚门边想想办法,我发现那门是用一根铁棍别住的,用鼻子往上一拱就给顶开了。天呐!原来这么简单,看来我还真是头笨猪啊。花斑猪在我身边哼哼起来,似是夸我聪明,邀请我去家里做客。

我看着它热情的,周围长着长长的猪毛的眼睛,哼哼起来,我说:“以后我就叫你小花吧,你叫我大白。” 它脸贴着我的脸一面蹭,一面哼哼,似是很得意“小花”这个名字。

猪棚里的味道很难闻,但猪棚里的猪似乎都很快乐。我看到四头公猪,也终于知道小花为什么不喜欢它们了。因为它们都被敲过了。我进去时,那几头公猪就与我擦身而过,鱼贯而出,跑出去玩了。另外,还有两头母猪没有走。其中一头是身量和小花差不多的白母猪,它一见我就拘束地躲到墙角,但那对好奇的猪眼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

还有一头体态很大的白母猪,它甩着尾巴似是很欢快地走过来,然后拱我的肚皮,力气很大,把我两条后蹄都拱得离了地儿。它还在不住地嗅我,最后它把屁股对准我的脸,一动不动了。

小花似是来了脾气,它小跑两步用脑袋撞开大白母猪的屁股。大白母猪一扭身与它脸贴脸转起了圈。我看明白了,它俩都像咬住对方的耳朵,这是在打架呀!

小花没它长,没它壮,时间一长肯定是要吃亏。我不能眼瞅着它吃亏。趁大白母猪转过来的时候,我扬起后蹄正蹬到它肚子上。

大白母猪一声惨叫,脚下一滑,摔倒在满是污浊的地面上。我和小花不敢掉以轻心,依旧死死地盯着它。

大白母猪挣扎着站起身来,绝望且伤心地看了我一眼,便退到另一侧墙角去了。小花这才又与我脸贴脸亲昵起来。它在我身上到处嗅,还把屁股顶过来让我嗅。它那里很脏,还黏糊糊的还粘着草屑,但不知为什么会令我头晕脑胀,目眩神迷。也许就是它身上杂七杂八的味道吧。那是荷尔蒙赋予生物青春的气息呀!

我不得其法,小花围着我转来转去也很着急,但我看得出来,它不是因为害羞、矜持,只是与我一样头一年做猪,没有任何经验。

见我俩一直没有实际进展,那头大白母猪可看不下去了,它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冲小花哼哼几声,又冲我哼哼两声。

小花犹豫了一下,调转屁股对着它。它前蹄离地,一下子跃到小花背上……它一面做一面冲我哼哼。

我看明白后,连忙点头冲大白母猪哼哼起来,示意让它快点下来换我上。

我和小花就是这样好上的,并有了第一次。我俩做的时候,我一直告诉自己我是头猪,可还是有点觉得对不住父亲。

当我从小花身上下来以后,那大白母猪又倒退着把屁股贴过来。墙角的那条小白母猪尽管还很害羞,可也忍不住有所动作,跟着大白母猪有样学样。小花坚决地挡在我身前,不让它们靠近。

虽然我很想和小花贴在一起睡,但是我真的该走了。猪棚外祝福和祝香莲已经开始在驱赶那几头被敲了的公猪了。我窜出猪棚正好被祝香莲看了个正着,小花也想跟着我跑,被她堵住门口一棍子打了回去。

事情闹大了。我被叫进正房,父亲坐在太师椅上,知熹在一侧侍立。不知情的凤枝被祝福拦在门外,后又被祝香莲拉回来西屋。

父亲花白的眉毛倒竖起来,气得哆哆嗦嗦,用手指着我,叫我走近些。然后,他脱下一只鞋抄在手里,照这我的猪脸就是一顿扇。

“你个孽畜,我老祝家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呀!我与熹儿把你当人来看,你可倒好,跑去和猪棚做出那种事来。你是要活活气死我呀……”

父亲边打边骂,突然就没了声音。我听见知熹不住地喊“爹、爹、爹”。

我赶紧抬起头看,就见父亲一手捂住胸口晕倒在太师椅上,嘴角溢出了鲜血。

民国八年,我父亲走了。是被我活活地气走的。他这一走,也代表着前清遗留在祝家庄里唯一的举人老爷走了。这是一些人的悲哀,是时代洪流里注定要被抹去的人和事,因抹去而形成的悲伤。

他这一走,庄子里的很多人心头都蒙上一层阴云。他们只知动荡而不谐世事,以前父亲从县城回来,总会围上一些人听他说道一番。从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到孙中山代理大总统,再到袁世凯统领北洋势力主持国政。不管可信与否,他们至少知道一些因由。可现在,很多人都瞎了,瞎得人心惶惶,瞎得没了主意。最后他们选择了在我看来一样瞎知熹,作为祝家庄的领头人。时年,他也不过二十一岁。 




(未完待续)

你可能感兴趣的:(一班主题||祝公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