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药》

        王二病了,在坚持了连续一周的熬夜创作之后,终于迎来了一场因为违背客观规律而导致的牙龈上火。

        王二深信,最伟大的作品一定是在深夜诞生的,尤其是在一个精力充沛又万籁俱寂的深夜。只有在这样的夜里才不会惊扰万千攒动的灵感的火花,才能让心底涌动的神圣思想一泻而下。只是在如此珍贵的天时下进行创作的同时,也存在一些弊端,比如这次累积到一定程度而终于显现出的上火。

        最初王二感受到自己上火的时候,并没有太当一回事,文档里密密麻麻的文字让他觉得充实、兴奋。再说,他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怎么会把这点小病放在眼里。

        虽说王二并没有太在意自己的病体,还是在白天里有意无意的多喝了七八壶热水,夜里还特地比前几天早睡了一个多钟头。晚上王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脑袋里填满了未完创作中人物的对话,放电影一样向着进度条结尾走。王二不敢耽搁,坐起身来又投入进创作的火焰中。

        宿舍里的人断续熄灭了床头的微光,夜已经很深了。窗外有路灯伴着明月,夜色并不显得深沉。群山的轮廓在月色下若隐若现,深山里偶有几声怪戾的鸟叫,格外渗人。

        王二精神抖擞,笔转飞快,待天色破晓,才放下手中的笔,长舒了一口气。一股尿意袭来,王二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宿舍的门。走在走廊里,王二心情愉悦,满身轻快,全然不像一夜未眠。

        再回到宿舍的时候,推开门,一股经过一夜密闭而发酵的酸臭味扑面而来。王二似乎能看到室内空气中的浑浊,皱了皱眉,拿了书包,匆匆装了几本书,逃也似的出去了。

        一上午的课,王二不知睡了多少次。每次强打着精神坐直了,一会儿便又秃噜了下去。王二还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他梦到自己用力地咬合着自己的牙齿,把上下牙龈都硌得生疼。王二好不容易从梦里醒来,咽了口唾沫。没错,王二给自己下了个定论。不仅牙龈肿了,扁桃体应该也发炎了,咽口口水都疼。王二又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并从意料之中的疼痛中得到了一种自我结论被证实的成就感。

        可是,随之而来的问题也摆在了王二的面前,中午怎么吃饭呢?思前想后,王二决定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史观来指导自己的生活实践,去解决问题。王二分析了一下现在问题的主要是上火和吃饭之间矛盾,而想要舒舒服服地吃下一顿饭,必须先要把上火治好。如此一想,王二豁然开朗,决定放学先去一趟医务室。

        好容易等到了放学,王二背了书包满脸坚定的朝着医务室走去。

        “怎么了。”穿着白大褂的老头问他。

        说是问他,王二觉得老头用的更多的是一种陈述的语气,因为在老头的声音里,王二听不出一丝疑问的语气。或许王二的回答对老头一点儿也不重要,他完全可以自说自话:我叫王二,今年二十二,上火。如此简便快捷,省去了许多不必要浪费的时间。

        但是王二还是亲热的回答道:“爷爷,我牙龈疼,喉咙也疼。”王二呲牙咧嘴,刻意夸大出一副痛苦的样子,又满脸乖巧可怜,任谁看了也不由得同情这孩子。

        老医师眼皮也没抬一下,从口中吐出二字:

        “姓名。”

        “王二。”

        “年龄。”

        “二十二。”

        老医师笔走龙凤,在处方笺上生龙活虎的写下王二的姓名年龄和几味药材,刺啦一撕,递给王二:“后面拿药。”王二双手接上,毕恭毕敬,如得救命稻草。

        医药柜前的妇人许是正直更年期,看了处方笺后,不耐烦的对王二说:“二十二。”随即在刷卡机上按出金额。等待刷卡的机器“滴滴滴”响个不停,仿佛在催促着王二一般。王二不情愿的从兜里掏出卡,贴在机器上。随着清脆的“交易成功”声毕,王二拿着药阴沉着脸走出了医务室。

        这是王二第一次来医务室,他觉得上火这种小病应该花不了几个钱的。以前在家也有过这种情况,到镇上医院里去拿药,医生问明情况之后,从几个药瓶里扒拉出几粒白色小药片,用纸包上,叠成小包,吃个一两次就好了。价格也就是几块钱,有时碰上熟人,医生连钱也不愿收,推辞中病人把钱放在桌子上,大步离开。

        王二看着手里的几盒药,宽慰自己:算了算了,这里的人认钱不认人的。他拿着药颓然地走了,有些心疼拿药的钱,又有些超越物质之外的事让他更为难过。他不愿再想下去,索性迈开双腿,跑回了宿舍。

        药一连吃了三天,说是好了点吧,症状确实有所减轻。又或许是时间长了,习惯了疼痛。总之,王二决定再去一次医务室。想起要再花上几十块钱,还要面对那个更年期女人不耐烦的脸色,王二头皮一阵发麻。在他一贯的印象中,医生应该是慈眉善目的,而治理这些小病的药品大多是廉价的,即便地域不同,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差。

        令王二欣慰的是,这次来到医务室,刚好碰到自己的书法老师在值班。老师在课上曾讲述过自己的不凡的一生,年轻时做过商人,开过诊所,参与过政治,后来又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大学教师。王二看到老师内心一阵欢快,因为上次刚给老师送过班里的书法作业,老师应该是对他有印象的。果然,老师认出了他。

        “你怎么了?”老师抬头问他,满脸慈笑。

王二可怜巴巴地交代了自己的近况,还特定强调了自己已经拿了二十多块钱的药,可是病还是没有好。

        老者淡然一笑,白眉舒展,开了副药:“这药不要那么贵,两块钱。”

        王二激动地接过老师手中的处方笺,犹如他乡遇故人,感激地说到:“谢谢老师。”

        不知是因为病到了一个结束的周期,还是前几天吃的药到现在才开始发挥作用,王二在吃了两次老师开的药之后就感觉病情明显舒缓了许多。隔天,病就已经完全好了。

尽管次年老师因为年纪大了已经不再去医务室值班了,王二依然记得那个老人曾给他开过一副药,并将永远心存感激。

        随着季节的交替和阶段性生活的不规律,王二后来又去过几次医务室,他渴望在那里再见到老师,不只是因为那些凭良心开出的药,还有那种亲切的感觉。但自那之后,老师便如隐退了一般再也没有在医务室里出现过,王二也早已习惯了每次来医务室都要面对医生或无表情,或不耐烦的态度,然后再拿上二十多块钱的药,交钱走人。

        学校发展的真快啊,听说这个小医务室被淘汰了,改建成一家小超市。而新的医务室被安排在了一幢新建的大楼里,比原来的医务室要大的多,也要正规的多。学校的发展速度快的让王二咋舌,那么大一幢新楼,说盖就盖起来了,去年那里可还是一片荒山哩。王二心想:小医务室倒了也好,就会乱收费,拿那么贵的药,服务态度也不好,但愿新建的正规医务室会一改这些个小医务室身上存在的毛病。

        后来当王二站在那幢新楼下向上观望时,心中不禁感叹:真他娘的气派哩!他看着新楼里光洁的地板,宽敞的诊室,心里也亮堂起来,甚至觉得连自己的身份都在踏进这里之后陡然提升了不少。

        “大夫,我感冒了,流鼻涕。”王二尊敬的说道。

        “姓名。”

        “王二。”

        “年龄。”

        “二十二。”

        王二永远二十二,反正他说多少医生都不会去质问他。就像当王二拿着写满医生大作的处方笺去付钱时,漂亮的女医生说:“五十八。”王二觉得自己听错了,便假装没有听清,礼貌地问医生:“多少钱呀,姐姐。”王二的嘴甜甜的,像是刚喝了一罐蜂蜜,连吐出的声音都是裹了一层甜气。漂亮的小姐姐又说了一遍五十八。王二说:“怎么有点贵呀。”小姐姐说:“这是处方药,对身体没有副作用的呢。”王二便也像医生相信他二十二岁一般相信了小姐姐。毕竟人家都说了,这药对身体没有副作用嘛。

        那台刷卡机在输入交易金额之后开始“滴滴滴”的叫唤了,虽然响声始终保持着一个频率,王二却觉得一声比一声更为焦急、刺耳。

        王二嘀咕了一句:那以前的药怎么那么便宜。女医生似是听到了,不屑的说:“我们这里也有便宜药,你吃不吃。”虽然女医生语气平淡,似乎还含着笑。但王二从这话里听出了一种没来由的恐惧和威胁。尽管有百般不满,王二还是硬着头皮把卡贴了上去。

        “请输入交易密码。”机器里传出女声。原来学校为了保护学生财产,饭卡在超出每日正常交易限额之后便要输入密码之后才能使用。王二慢吞吞地在刷卡机上输入六位数字,按下最后一位数字,他觉得自己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欺骗。而这种欺骗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竟是他自愿的,或者说是他别无选择。他像一只没有思想且没有反击能力的小麻雀一般一步一步按着猎人的设想掉入了圈套。

        王二拿着药向门口走去,越走越觉得心里气愤,猛的吸了一口浓痰,狠狠地吐在了刚进门的光洁的地板上,像是出了一口恶气,心里畅快不少。王二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不文明,但又转念一想,这狗日的大楼盖起来也有我王二的一份钱,就当刚刚那块地板是我花五十块钱买的了,这样一算,我这药才八块钱,值得值得。

        王二拎着药笑嘻嘻的从医务室里走出来,他突然又想到了那个曾给自己拿过一次药的老师,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恍然发觉,老师离开医务室已经很久了,而跟随他一同离去的,也许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又越来越廉价的情义。

你可能感兴趣的:(《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