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

一.老张

老张在文学院教书已经十二年,论资历比院长还长一截,却依旧是个普通任课老师。同行问他,怎么不谋个官位,名声也好听。他说,教书只为营生,随遇而安吧。

老张刚入职那会儿也怀有一腔热血,事无巨细亲力亲为,恨不得将半辈子阅读的作品都浓缩成药丸,溶解在学生的脑髓里。可惜事与愿违,学生怨声载道不领情。他不断地反省,却一直想不通。学生是一届比一届聪明,道理都了然于心,甚至能举一反三,却比谁都无所适从。新入职的老师履历愈加丰厚,也愈加懒散,仿佛学生都是病原体,唯恐避之不及。整个大学越来越像工厂,程序化地输入输出,流水线般的工作。

想不通,索性入乡随俗,少些热心多些安逸,一举两得。于是老张调整教学方针,期末不再考试,交论文即可,也不再布置作业。不料此举反而让他扳回了好名声,颇受学生喜欢,加之老张性情温和,步入中年貌相清秀依旧,更受学生追捧。

可惜了,要是那天老张在课上耐下性子,也许一切照旧,毕进也不会死。

二.争论

那天下午,老张被叫进办公室,院长铁青着脸,结实的腮帮子上下蠕动:“老张,早上怎么和学生发火了。”

这质问的语调让老张心里十分不爽快,老师发火不是很正常吗,难不成以后批评学生还得报备领导求个批准。

院长面不改色,继续说:“你去翻翻论坛,学生都要聚众斗殴了。”

老张听闻十分惊讶,立即打开手机,发现论坛充斥着有关老张课上发火的讨论,目前置顶的两种说法最具热度。

第一种说法称,老张脑子有病,早上忘了吃药,一进教室就说些疯言疯语,搞得大家莫名其妙。其他学生见状怒发冲冠,大肆抨击发帖人不怀好意,摆不出事实根据,刻意抹黑老张形象。发帖人抵挡不住网友的愤慨,悄然退出网络,谩骂的消息却前仆后继,维持着热点应有的热度。

后一种说法很具戏剧性,说由于天气寒冷,有位男同学打瞌睡不自觉地将右手伸进裤裆,五指左右屈伸,以求得最佳姿势取暖。身旁女同学见状失了矜重,一声尖叫震惊四座。老张随着余音来到后排,看见男同学依旧手捂裆部一脸迷糊,女同学噙着眼泪作为陪衬,面目可怜无助。这幅景象太过立体,透露的消息不言而喻。老张勃然大怒,穷尽词汇破口大骂,男同学委屈至极,涨红脸颊反唇相讥,课堂秩序一度失控。

论坛上的学生就该说法的饱满情节进行了深度讨论。一方说,这是无意识行为,不关乎道德层面,何必小题大做上纲上线。另一方说,行为本质就不得体,非要扯上意识,那该同学潜意识就轻浮下流不端庄,甚至还抬出了弗洛伊德的学说当例证。两边僵持不下,决定握紧哲学剑,拿着道德盾,越过问题本身在校园角落武斗。

老张关上手机叹了口气,和院长说会妥善处理便离开了办公室。回家途中,他想学生们这股辩证的气力放在文学上,能出多少好作品,不禁心生惋惜。思绪还未跃迁,同行发来消息,说不知是谁将老张被约谈的消息散布于网络,院长现在被骂得有些难堪,叫老张抓紧时间和学生调和。

他有些纳闷,又掏出手机。发现论坛上学生义愤填膺情绪激昂,说院长早就不满老张过分迁就学生,逮着机会要辞退他。刹那间,有关老张的讨论销声匿迹,各色抨击院长专制的言论取而代之。甚至有人倡议,学生们应罢课游行,以保老张安定,可惜响应的人寥寥无几,只好作罢。

回到家中窗户未关,冷风成股涌入惹得老张起了一阵寒颤。他朝双手哈了口热气,无奈地笑了笑。

三.提问

沿着时间的脉络倒流回当日清晨。气温骤降,冷风刺骨,没了绿叶点缀的树枝斑驳晃荡。老张漫步于学生之中,看着来回穿梭的茫茫人群,心里起了一丝悲凉。这群青年没有朝气,丝毫柔和不了冬天的温度,反而更添阴冷。

来到教室后门,学生大多蜷缩在后排,还未上课眼神就已百无聊赖。当中几位没注意到老张的存在,愁眉苦脸地相互抱怨:

“大冷天起这么早,就为了上一门文学鉴赏,真造孽。”

“是嘛,鉴赏来鉴赏去,也没鉴赏出几张钞票。”

“别提了,这个月生活费又超支,都不好意思找家里要。你说以后出社会咋办,读个文学专业能赚多少钱。”

“嘘,小声点,来了。”

老张手插裤兜,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夹着教材淡然走上讲台。他环视教室一圈,前排依旧孤零零地坐着毕进一人。心中悲凉化为痛楚,沿着血管涌入脑门,拍打着不安的神经。

“今天上课之前,我提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要来教室。”

一阵窸窸窣窣地讨论声后,有人细声答道:“上课。”

“上课?我觉得你们不是来上课,是来上钱。”

学生察觉到老张话里有话,都来了兴致。老张继续说:

“这也不怪你们,功利化教育嘛,上学工作挣钱,流程很明了。今天我不点名,教室门敞开,想赚钱的同学可以现在就走。”

“没人出去?那就代表大家明白,现在不上课也赚不了钱。那就回到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来教室,或者说,为什么来接受教育。”

学生们互相对视有些愣神,不明白老张来回绕圈子是想表达什么。老张握着教材,不自觉地加紧气力,捏得封面起了褶皱。

“你们这么年轻,本该是提问思考的年纪,结果连为什么来上学也回答不出,满脑子只有房子车子票子。想赚钱又不愿去琢磨,每天无所事事怨天尤人,逃避、懒惰、放纵、自以为是,总结下来,恶心!”

语毕,老张将教材砸向课桌,声浪不停回荡,激得后排打瞌睡的同学起了一阵哆嗦,嘴角挂着的口水也忘了擦。

这就是老张发火的原因,第一位当事人早已将事实阐明,结果不被相信。

四.意义

下课后,学生们熙熙攘攘地离开教室。只有毕进有些犹豫地朝老张走去:“张老师,我想问一个问题,你说的这一切,钱、教育,有什么意义?”

老张一下有些恍惚,他看向毕进,那疲累的眼睛、熟悉的腔调拉扯着他追忆过去。

为什么上学,这是老张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他最先询问了初中班主任。

“老师,我们为什么要上学?”

“为了考一个好高中啊。”班主任没停下手中的红笔,依旧在卷子上来回勾画。

“上好高中的意义在哪?”

“读好大学,找好工作。”

“所以上学就是为了钱吗?”

班主任仿佛被这字眼扎了一下,停下手中的红笔看向老张,继续说:“当然不只是为了钱,不读书就没有文化,你想以后踏入社会当个文盲吗?”

“老师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行了,我现在很忙,没时间回答你这么多问题,”班主任皱紧眉头,不耐烦地说,“回家问你爸妈吧。”

回到家里,老张朝正在抽烟的父亲走去。

“爸,你说我为什么要上学,为了钱吗?”

父亲深吸了一口烟,说:“肯定不是为了钱呀。”

“老师说读书是为了上好学校,找好工作,那不就是为了钱。”

“这只是一方面,读书最主要地是开阔思维眼界。比如数学,不断地做题就锻炼了逻辑能力。语文,学会认字就能读更多书籍,丰富自身涵养。”

“爸,我明白这些道理,只是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父亲将烟重重地杵在烟缸里,压低嗓门说:“别在这和我钻牛角尖,去写作业。”

又一次不了了之的讨论,老张有些灰心地回到房间,看着桌子上一道道题目,感到十分无力。做这些题目能得高分,高分能让我读好学校找好工作,这就是上学的意义?思维眼界逻辑涵养,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老张呆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思考,再不断地推翻,始终无法明白,是什么在驱动这些循规蹈矩的流程不断延伸进行。脑子里的问题像一根剪不断的线,不断重复缠绕。忽然,老张起了一阵痉挛,异样的快感从下体涌来,将所有问题烧得一干二净。他摸了摸湿润的内裤,茫然地看了眼时间,已是凌晨三点。

此后,老张身边的事物都幻化为一个个问号,像尝了蜜的虫子般挤入脑门。他羡慕身边的同学,能够轻易地上手一件事。他也感到疑惑,做事的流程不应该先思考再动手吗。如此往复,老张成为了孕育问题的躯壳,呆坐在椅子上任由疑问繁衍生息,直至思维不堪重负,下体又传来同样的快感,将所有问题涤荡干净,又会有新一轮疑惑生根发芽。

就这么循环多次,老张在课上晕倒了。老师同学围绕在他身旁,发现老张裤子湿润,晕染着一层层白圈,像碎石击河荡起的涟漪,散发着一股腥臭味道。

老张被送回家里后,一向稳重的父亲满脸黑红,强压着怒火问道:“你给我说说,上课时间都在干些什么。”

老张眼睑下垂,一脸疲累地回答:“想问题,想人为什么要活着。”

父亲从沙发上弹射而起,猛地一巴掌掴在老张脸上:“想个屁!还他妈在这撒谎!想问题能射精晕倒?在课上就敢手淫,以后出社会还了得!你和那些变态流氓有什么区别!”父亲越骂越生气,操着家里的扫把一棍一棍地打在老张身上。

随着扫把飞扬而下,老张浑身的细胞都充斥着恐惧,每条神经都如饥似渴地品尝疼痛。随着痛楚不断地叠加,他哭喊着叫了出来。奇怪的是,他叫嚷得越大声,脑子里的问题就消亡的越多,快乐也随之喷涌而出盈满内心。最终,在父亲倏地一脚下,老张晕了过去,却露出轻松的笑容。

过后,老张回归平常不再思考,做事也更加专注。他爱上了阅读,喜欢看书里的人们提出各种问题,再孳孳汲汲地去寻求答案,结局最好无功而返,主角随之崩溃甚至死亡。他无法言说那种滋味,幸灾乐祸,却又有些肝肠寸断。

五.超脱

毕进的目光仿佛长了尖角,扎得老张浑身不自在。

“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你也不该期待我能给出答案。虽然长你许多岁,许多事情的意义我也想不明白。”

毕进暗藏期待的表情逐渐凝固,他收敛起疲累的目光,挤出勉强的微笑答复老张,自顾自地挎上背包走了。

网络纷争仅隔一天便烟消云散,一切又归于平静。不变的铃声,秩序井然的人流,盲目分割着校园,显得支离破碎。老张与院长行走于枯枝败叶中,深究学生们的荒诞。

“老张,你说现在的学生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一天正经书不读,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有了精神,恨不得把各项大帽都往老师身上扣。我有时候也在反省,怎么去拧正他们的想法,太难了,无异于母猪上树……”

老张一言不发,脑中循环播放昨日与毕进交谈的画面。实在太像了,那眼神腔调,和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意义,也许人活着就是为了弄明白什么是意义吧,何必这么着急要答案,总有一天都会明了。对,改日下课后,把这个想法告诉他。

骤然间,裸露的树枝相互撕扯,引起剧烈响动。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老张还未捕捉到画面,“砰”的一声巨响震颤耳膜。院长表情狰狞,腮帮肌肉鼓起青筋:

“老张,我在这保护现场不让学生围观,你快去保卫处,有人跳楼!老张!我操,你愣着干什么!”

院长张牙舞爪的身影逐渐模糊,肉体落地的声响引起阵阵耳鸣。老张半虚眼睛,沿着血迹平移目光,对视上那双疲累的眼睛,逐渐淹没于血液中,却折射出挣扎的余光。

六.天堂

经过调查,毕进跳楼前单独接触的人只有老张。为了避嫌,学校下令将其辞退,并向毕进父母保证,倘若毕进死因与老张有关,将第一时间联系警方处理。

录完笔录,老张艰难地迈着步子离开派出所。街上人流来回穿梭,神情有的快乐,有的难过,涌现的情感都异常纯粹。他朝双手哈了口热气,来回摩挲着手指,露出羡慕的微笑。

回到家中,径直走到窗边,远处灯火交替闪烁,将夜幕烫起层层红晕。在这内外分隔的交界处,泯灭的问题又燃起火光,不断灼烧老张的身躯。他伴随着熟悉的快感流下眼泪,闭上双眼想:天堂一定存在吧,就在云层之外,那里没有问题,一切都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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