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巴掌,她眼冒金星,但还没等脸上的疼痛转化为信号传回大脑,就被一脚踹到了地上。失去平衡时,她记起背后是实木茶几,为了防止受更重的伤,在倒地时本能地把手探到背后撑了一下,堪堪躲过了头破血流的局面。
这样的保护措施是她经历数不清的伤害之后自行领悟的。
她躺在地上,天旋地转间,心里却在自嘲,甚至还不由得想唱一句,哦,多么痛的领悟……
头皮一阵刺痛,唉,又来了。
她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那双曾经温柔爱抚过自己的手,现在竟然成了一双魔爪,正无情地揪住她的头发,试图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她只能抬起胳膊,尽量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揪住他的衣服,艰难地起身。
再忍忍,他也快累了。
面对面的对视,一阵酒气飘入鼻息,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狰狞的脸。
也许是她冷漠带调侃的眼神激怒了他,他使劲揪住她的头发,让她的头高高扬起,左右开弓地又打了好几个耳光,才气喘吁吁地停手。
推开她,手上缠上了几根长头发。他厌恶地甩了甩,才倒向沙发,脱力一般地长吁了口气,也不知是发泄后的满足,还是真的累了。
她又躺在了地上,薄薄的睡衣贴着地面,却没有想象中的冰凉刺骨,也许是火辣辣的脸颊和刺痛的头皮,完全转移了身体的注意力。
脑子一片空白,心里也没有了从前难忍的屈辱,这一刻,只是觉得累。
她也很奇怪,为什么每次被打以后,她会感觉累?累得都不想动弹,甚至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她总要躺很久,什么也不想,也不哭,也不闭眼。眼神很空,看着一个方向,过很久才会眨一下。
恶魔般的声音响起了:“别想着离开我,除非我腻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她听着那磁性好听但是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认命地沉默着,用手蒙住了眼睛。
腻?
这个词像是枯井里照进的月光,点亮了她的心。
2
阳光透过橱窗,照在光滑的桌面上。陶欢微微眯着眼,慵懒地搅动冒着热气的咖啡。
这家茶餐厅陶欢经常光顾,名字很特别,雨巷,听来很是诗情画意。可惜了,现在没有雨丝飘落,只有阳光刺眼,那个像丁香一样的姑娘也姗姗来迟,不见影踪。
陶欢抿了一小口咖啡,忍不住皱了皱眉。不爱喝还非得喝,余枫要是看到肯定又会这样说。这样苦涩的味道,也只有余枫喜欢,雨巷也是余枫喜欢的店。上学时的陶欢也喝咖啡,但会加入各种甜甜的佐料,奶粉,白糖,甚至红糖。余枫总是摇头看着她笑,偶尔也会加句俏皮话,好怕你会中毒。
陶欢也有点搞不明白,为何最怕苦的自己,偏偏会受那么多苦?难道命运真的这般捉弄人,酸甜苦辣的滋味,怕什么来什么?后来她习惯了喝咖啡,也习惯了伴随在生活中的苦涩。
陶欢抬手看看表,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认识余枫十年了,她很有时间观念,约会迟到从来没有过。陶欢忽然有些担心。
窗外一个气质出众的女孩匆匆而过,正是余枫。陶欢挥挥手,余枫微微点头走进店里。
坐到陶欢对面,余枫浅浅一笑,并没有摘下墨镜,也没有多话,只随口说路上有点堵车,然后转头招来服务员,开始点餐。看余枫的状态,跟平常并无两样,但是,陶欢还是觉得她有些反常,细细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垂下来的头发挡着余枫的半边脸,瓷白的面庞生动而温柔。巧克力色的墨镜映出了陶欢一脸狐疑的表情,她眼疾手快,伸手摘下余枫的墨镜,惊吓中,余枫碰倒了手边的水杯。幸好杯中的水已所剩不多,只是沾湿了余枫的袖口。
余枫干净的眼神一如既往,并没有什么异样。陶欢顺手扶起水杯,将墨镜放在桌面上。余枫用纸巾擦着衣袖,抬头看了陶欢一眼,轻描淡写地问为什么偷袭她。陶欢讪讪地说不出话,但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余枫温柔中带着刚毅,是陶欢所缺乏的,也是她很喜欢的个性,多年相处下来,余枫身上的正气更是让陶欢欣赏。只有一点,陶欢不敢想,也不敢说,这成了她隐瞒的一个秘密。
喝着咖啡,说着家常话,原本轻松自在的约会,总被余枫无意识的走神打断。陶欢也沉默了下来,而余枫依然神游天外,浑然不觉。不经意间,抬起手撩了撩遮住眼睛的刘海,刚才湿透的衣袖,顺着手腕滑落。
陶欢拿起咖啡杯的手突然停顿了,心里咯噔一下,随后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扑通扑通地不停。一阵忐忑酸楚,看着余枫的眼睛也渐渐有些湿润。
此时余枫并未察觉到陶欢的注视,也并不知道,手腕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暴露无遗。
陶欢强忍着眼泪,低头快速地眨眨眼,抬起头时,又是一副平日那般云淡风轻的表情。
散了之后,心不在焉的余枫拒绝了陶欢送她回家的请求,一个人打车离开。
离家并不是很远,夏夜也没有白天的燥热,陶欢信步走在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微风过处,还能闻到路边的丝丝花香。如此良辰如此夜,却也让人心乱如麻。
手里提的包一下一下磕在腿上,隔着布料,划过旧时的伤痕。虽已毫无痛感,但那种触碰,却似乎是在提醒自己,曾经的不堪和狼狈并未随时光一去不回,它就像这些再也无法抚平的累累伤痕,永远地刻在了心上。
陶欢想起了余枫手腕的伤,虽遮掩在衣袖之下不见天光,可心上的怎么办?
为什么会是余枫?
陶欢回到家,在门口穿衣镜前看着自己。镜中那张疲惫苍白的脸,和已经暗淡下来的眼眸,都在因为余枫的伤痕担忧不已。会是自己猜测的那样吗?自己的隐瞒,终于要结出恶果了吗?
这是自己认识十年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十年光阴匆匆而过,一始一终又意味着什么?十年,是一个熟悉的路口一转身就分外陌生。十年,是一众好友一眨眼就寥寥无几。可余枫,一直在她左右,从未改变,也不会离开。
如今,脱困的自己重新走到阳光下,开始新生活,而她的朋友余枫却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做了自己的替身。
3
现在想想,或许她和于广川从一开始就是不被祝福的。也许是觉得不到时候,也许是要将宝贝私藏,他们的恋爱瞒着所有朋友,包括余枫。梦寐以求的幸福来得太突然,陶欢一头扎进了一场糊涂的恋爱里。多情的男孩总让人着迷,殊不知温柔是陷阱,关心是迷药,那么,偶尔的暴躁,也只是调味料了。
于广川的坏脾气,在热恋中的陶欢眼里,只是男人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缺点。如果是为了她跟别人爆发的冲突,那就更是迷人了。直到有一天,于广川的脾气,像原子弹一样,爆发在了陶欢身上。
于广川的拳脚相加,把陶欢吓坏了。她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招致这样的殴打。躺在地上,细细地把他们之间的对话过滤了一遍,很可惜,竟然找不到一个字,能让人发了疯似的去攻击她。对,是攻击。像一个陌生人,或者说一个和她有深仇大恨的人,毫无顾忌,毫无理智地对她拳打脚踢。
有那么一瞬,陶欢甚至以为于广川会杀了她。那个时候,她倒真觉得生不如死,头发披散下来,被泪水一缕一缕地粘在脸上。佝偻着身体,下意识地躲避着落在身上的拳脚。陶欢到现在都想不通,为什么当时没有逃跑?如果当时逃离,是不是就能没有以后的事?
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从最开始的哭闹反抗,到最后的任凭摆布,陶欢真的绝望了,也麻木了,有时甚至会觉得滑稽。有好多次躺在地上,陶欢都能笑出声。
而于广川似乎也厌倦了这样的日子,忽然有一天,拉起倒地不起的陶欢,让她赶紧滚。陶欢像听到了一个大发慈悲的特赦令,片刻都不停地就去收拾东西。临出门时,看着一直挂着笑脸的陶欢,于广川甚至还愕然地问出一句,你不爱我了么?陶欢笑容未减半分,平静地告诉他,打没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陶欢都噩梦不断。大汗淋漓地惊醒后,眼前总还会浮现于广川狰狞可怖的脸。直到有一天,听说他的身边依偎了另外一个女孩。陶欢为那个不知名的女孩痛惜的同时,也终于了然,她是真的解脱了。
于广川重新找到了他心仪的女孩,而陶欢幸运地逃离了噩梦。阳光未减,时光向前,糟糕的生活过够了,他们竟然都有了一个新的起点,也许此生再不会有半点交集。生活就是如此,好了,坏了,周旋于看不见的时空中,不由自主。
有时陶欢也会想,于广川的暴力行为究竟根源在哪儿?所有和他亲密的女孩都被打吗?世上有没有一个特别的女孩,能让他疼惜到改掉这个毛病?很显然,陶欢没有那么幸运,那么,代替陶欢的那个女孩呢?她的起点,是柔情蜜意的爱情,还是暗无天日的深渊?
但那又如何呢?重要的是,于广川的一切,已经与她无关。
总以为苦尽就会甘来,当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陶欢独自一人来到雨巷时才知道,咖啡的苦涩,远远不及余枫的笑脸让人难以消受。
和她同行的赫然便是多日未见的于广川。
陶欢当时的表情一定像活见了鬼。
陶欢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这个结果完全偏离了她的设想。看到对面笑颜如花的余枫,和身边那个跟自己一样错愕的于广川,陶欢只能迅速地找个借口逃离现场。遇到意想不到的事情,很多人都是凭直觉来处理,就像当时落荒而逃的陶欢一样。至于为什么会这么做,至少当时并不清楚。
事后陶欢仔细分析了自己当时的心态,为什么会装作不认识于广川。也许是本能地逃避,也许是害怕,也许不想让余枫知道自己的过去,总之,她隐瞒了一切。
陶欢始终抱着一种侥幸心理,盼望余枫便是那个能改变恶魔的人。她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余枫遭遇到和自己一样的暴行。晚上的噩梦,那个被男人推翻撞到桌角的女人也换成了余枫的脸……梦中的余枫惊呆地抬起头,眼神充满诧异和恐惧。随后的每次见面,陶欢都会旁敲侧击地询问两人的进展。甚至悄悄观察余枫的身上是否有伤。万幸,余枫一直很好。
于广川真的转了性?难道她和于广川真的是八字相克?陶欢有点放心了,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并未透露那段不堪的往事,也没有无端打扰余枫的恋情。
只是一朝梦醒,该来的还是会来。
4
余枫手臂的伤痕,和她落寞的神情,交替地出现在陶欢眼前,一刻不停,让她整夜辗转难眠。好不容易在快要天亮的时候睡着了,余枫的一通电话,让她瞬间惊醒。
电话是从医院打来的,余枫住院了。
余枫的样子让陶欢不敢直视。这显然不是普通的受伤,根本就是被人打得。脸上的巴掌印儿,嘴角的破损,吊起来的手臂,无一不在告诉看到余枫的每一个人,她挨打了。
陶欢摸着余枫脸上的掌印,声音抖得不像是自己的:“是于广川吗?”余枫坐在病床上,呆滞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
外面变天了,大风突然就刮了起来,雨点急躁地敲到玻璃上,噼里啪啦密集的声音,一下一下,一丝不漏,全部打在陶欢心上。
看着眼前的余枫,陶欢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她看似一言不发,但却像是在酝酿一场如窗外那般狂暴的风雨。
“你们先前就认识”,余枫说这句话时眼神看向了窗外,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冷漠又漫不经心,“你不用奇怪,其实我一直都有点怀疑,更何况,我看到了你们的照片。”
陶欢不想再做徒劳的挣扎,她无法看到余枫的表情,但那种仿佛置身事外的语气很让人心惊。
“于广川参加活动的照片,你站在他身旁,虽然看不到脸,但我们认识十年,我又怎么会认不出你?”余枫终于回过头,眼眶已经通红,但却倔强地不落一滴泪。
陶欢的眼泪却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她看着余枫,眼神掩不住悲伤。她曾经希望,离开了那个人,那段经历就像被橡皮擦去的铅笔字一样,逐渐淡化。再用厚厚的水粉画上漂亮的画,完全覆盖,永远都看不到那片让人无法正视的伤心地。
但现在,她的欺瞒让她彻底地成为了于广川的同谋者。
“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炼狱。整日提心吊胆,没有尊严,没有思想,甚至没有灵魂。他打我,你知道吗?他家暴。你不明白那种绝望!”陶欢低诉着,不只是为了让余枫相信,也是在为自己辩护。
“我还记得那个混蛋的话,他说我一辈子也逃不开,除非有人代替我。终于,我摆脱他了。但我没想到,那个替代我的人会是你。”
也许这些话在心头压抑了很久,说完之后陶欢竟然有些喘不上气,握起的拳头因为太过用力,已经泛白,指甲掐在手心里,似乎都没有痛感。多年来的委屈,掺杂在这一段坦白里,随着眼泪全部释放了出来,陶欢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不能原谅。你自己深受其害,从最开始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但你却能眼睁睁看着我跳进去……”,余枫说到这里不由地哽咽了,停顿了一下,没有理会落了满脸的泪水,接着说道,“看着我跳进去,不漏半点口风。你看清了,我不是别人,我是余枫。我确实不懂你的绝望,我只知道,如果我们易地而处,我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坐视不理。我不想再见到你。”
陶欢听完这段话,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如何开口。她能体会余枫的痛苦,因为自己的心也如刀割般得疼,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地自容,也为自己自食其果而悔恨。其实这是陶欢一早就能想到的结局,但有些事就是这般无奈,明知最终会变得不可收拾,但就是无力扭转。
“你……会离开他吗?”
余枫没有开口,慢慢地躺下,将被子盖过头顶,再无回应。
5
原本陶欢以为将这段不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朋友面前,会比死还难受。但奇怪的是,她说完之后并未感到无地自容,反而异常轻松。似乎随着往事的再度提起,眼前那最后一幕黑暗也终于有了曙光,而那缕光线,就是救赎的光。但前方的光幕中,却有个人影伫立在中央,始终挥之不去。余枫,成了陶欢心里最大的阴影。
余枫的爱情真的能唤回人性吗?真的能让一个衣冠禽兽改头换面吗?陶欢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对,她不相信。她的过去就是余枫的未来,她从前的噩梦,将会再次伴随余枫。余枫做了她的替身,陶欢得以解脱,但她真的不知道,余枫会不会如她般幸运,会有人代替她受那炼狱般的痛苦。
夜深了,一天的大起大落并没有增添陶欢的睡意。窗外的新月明亮,却未有荧光洒落,从窗口望去,只见一弯月牙,伴着天边那颗星,互相辉映。
手机的屏幕亮了一下,是一则推送的新闻。陶欢随手点开翻了一下,目光却再也转不开。新闻很简短,说的是一个常年遭受家暴的女人,想方设法离婚的事。中间的艰辛自不必说,吸引陶欢注意的是她取证的办法。太疯狂了。陶欢一遍一遍地看,不停地发抖,不停地流泪。
被无情的施暴,被人踩在脚下,那种疼痛和屈辱,陶欢此生都不想再经历。但正如余枫所说,她又怎能任由自己最好的朋友徘徊于悬崖边上而坐视不理?那种黑暗至残忍的人格,必须要让他付出代价。他不是喜欢暴力吗?那么,就让这个标签永远刻在他脑门上吧。
既然有了计划,就一刻也不能等了。陶欢从网上购置了高清摄像头,装在客厅隐蔽处。自己演练对比了很多次,哪个位置会更清晰,哪个角度更直观,哪里是死角,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切都准备好以后,陶欢鼓起勇气,拨通了于广川的电话。于广川脾气暴躁,陶欢知道,一番挑衅后,他肯定会如约前来。
调整好摄像头后,果然,门铃响了。
陶欢手心淌汗,浑身抖得不成样子,一步一挪地走到门口,打开家门。眼神直视着那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恶魔,又慢慢地退到精心计算过的位置……
余枫会有一个新的起点,那么,就从今天开始吧。这一次,让我来做你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