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 游』安阳速记② 殷墟,文字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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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安阳,便急匆匆地赶去售票大厅,买下午返京的车票,售票大姐告诉我安阳站没有放卧铺和硬座的权限(当然,是在当年)。我又急匆匆地赶去长途车站,那里的售票大姐又告诉我,去北京的大巴车有且只有一趟,在上午十点发车(当然,也是在当年)。

无奈中,我又急匆匆地赶回到火车站,买了下午五点回北京的站票,里外里又耽误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

出了火车站,打了一辆出租车去殷墟,赶上的又是位司机大姐。要说出租车司机确是一个城市的窗口,他们能让一位初到的游客,快速地感觉到这个城市的温暖。给我开车的那位大姐,就是这样一个敞亮的窗口,她耐心地给我介绍安阳的风物,比如文峰塔,比如元世凯墓,比如红旗渠,还有太行山大峡谷,我一天的旅程装不下这么多盘菜,但却也让我对安阳有了初步的了解。

当然,我更关心的还是殷墟,因而好奇地问她,“殷墟大吗?”

大姐说,“可是不小呢。”

这让我有些兴奋,便再问她,“那转一圈得多长时间?”

“怎么还不得四十分钟、一个小时的。”

“您可真幽默,四十分钟就转完的公园,那能叫大吗?”

大姐乐了,说,“我们还是很小时候去过的,地方大,却也没啥看的,如今建了博物馆,成了世界文化遗产,门票可贵了,去不起了。”

我也乐了,说,“那是当然,与世界接轨了吗。”

大姐笑着疑问,“与世界接轨,就得贵啦?”

我也笑着回答,“与世界接轨,先得贵了。”



我们到的所谓殷墟,其实是殷墟宫殿宗庙遗址。

入口是漆红圆木的栅栏门,虽然描绘着有如图腾的纹饰,但那显然是现代的艺术作品,与殷墟这么久远的历史无关。如果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猛然见到这样寨门般的建筑,我感觉自己会在其后的旅程中遇到程咬金亦或宋江般的人物,哈哈,这是玩笑。

不过殷墟真是太久远了,久远得一切都变得那么的虚无,那么的不真实,与那样的久远相比,程咬金和宋江倒像是近在眼前的。

殷墟宫殿宗庙遗址,位于安阳西北小屯村,这是当今初中生都应牢记的一个地址,现今史学界推断这里应是晚商都城遗址。公元前1300年,商王盘庚完成了商朝历史上的最后一次迁都,他迁的地方叫做殷,现代史学界基本认定,那个殷地就是安阳西北的这里。其后的商朝于此,又历经了八代十二王,《竹书纪年》记载,“自盘庚徙殷,至纣之灭,二百七十三年,更不徙都”。

现在我们一般以盘庚迁殷为分界点,将商朝分为两个阶段。成汤建商至此的时期称为早商,这段时期商人内乱不止,因而经常迁都。由此至武王灭商这段时期称为晚商,由于都城在殷,因而也被称为殷商,这时的商朝大体进入到了王朝稳定期,其间还出现了武丁中兴的局面。


青铜方尊,殷墟博物馆


我脚下的这片空荡荡的土地,便是那个经常见诸于史籍的殷地,西周初年的三监之乱后,叛乱的商人被周人从殷地强制迁离,这里便成了殷墟。当年无与伦比的奢华大邑,如今地面上连废墟的迹象都已无存了,所谓殷墟遗址,那是上个世纪初以来的考古工作者们,从地下一点一点挖掘出来的,这里是现代考古学厚重书卷里永远值得骄傲的,值得大书特书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个地方。

只是我们放眼望去,这里依旧只是一大片空旷平整的草地,草地上有的地方修建了屋舍,用来保护地下的遗址,但那些建筑,多是一种很奇怪的样貌。我或能懂得设计者的良苦用心,他们希望这些建筑的样式尽量脱离于我们对古典建筑的认知。因为它们站在古典时代之前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那时的建筑对后世的古典建筑肯定是有影响的,但我们也已经难以了解,那个时代建筑的样式了。

走向那片宫殿区的路上,立着一块硕大的黄石,石头上边写着笔迹单薄的几个红字——甲骨文发现地。

我相信您一定是知道,我们现今成体系发现的最古老文字是甲骨文,但您可曾想过,它于我们的意义何在?

其实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是要先放下笔,多看一眼我们笔下的文字。如今的文字在我们手中变得稀松平常,我们却往往忽略了它的价值所在。而探寻文字的起源,我们又过于迷恋仓颉造字那一“天雨粟,鬼夜哭”的神话瞬间。

但我们终归还没有找到仓颉造出的汉字,而今站在我们汉字源头的,只有殷墟这里出土的甲骨文,这便是它的意义所在。

我们应该感谢我们的历史,没有让我们的文字,像古埃及的圣书文字,像古巴比伦的楔形文字,像古腓尼基的字母文字,像古玛雅文字,古突厥文字等等太多的古老文字那样的消亡。我们也还要感谢上个世纪甲骨文的发现与研究,正是他们所取得的丰硕成果,为我们如今见到的每一个汉字,都找到了它们童年的模样。

每一个汉字的演变,都是要历经历史长河的淘洗的,而这里,就是那些文字,最初出发时的地方,这难道不神奇吗?我们站在这里,难道不应感受到,“天雨粟,鬼夜哭”的那一历史的传奇瞬间吗?



在地下的殷墟博物馆里,便展示了一些刻有文字的甲骨,如今它们已经成为了这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那些刻在甲骨上的文字,大多是占卜用的卜辞。甲骨不过是商人问卜的一个道具,问卜的贞人,往往会在甲骨上刻下问卜是事项,而后在甲骨的背面,用香头一样的炭火,灼烤甲骨,并通过观察甲骨表面细小纹路的变化,来判断吉凶。

也正是因为担当了如此使命吧,我们今天看到的记录文字的那些甲骨,多是千疮百孔,裂纹丛生的,而那些最原始的文字,就是在这样接近破碎的边缘中,保存着,并被掩埋了三千多年的时间。当然,这到它们被发现,还是要经历一段万劫不复的过程的。

我们现在一般认定甲骨文的发现,是在1899年,那一年是戊戌变法失败的后一年,那一年是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的前一年。那一年里,光绪朝国子监祭酒王懿荣先生对一味中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药名叫龙骨,是陈年的动物骨骼磨碎后的齑粉,具有镇心安神、平肝潜阳、固涩收敛之功效的一味中药。

让王懿荣先生感兴趣的,不是这味药的功效,而是,他在未被磨碎的甲骨上看到了一种奇怪的文字。王懿荣先生再一个身份是金石学家,他虽然还不能读懂那些文字的意味,但他的专业素养让他敏感地察觉,这可能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文字,他甚至初步断定,那个文字的年代,可能在商。

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龙骨的出土之地,但为了终止甲骨做为龙骨消亡的厄运,他果断出资,联系古董商人大量收购。


刻辞卜骨,国家博物馆


得知龙骨上的刻符可能是商代文字后,国内外收藏家纷至沓来,如此一时安阳“骨”贵,做为中药的那些龙骨一斤只要几文钱,而做为文字承载的甲骨,最后一个字就要二两银子。贵是贵了点,但它们从此再不会被磨碎了让人吃到肚子里了。

我们从未见诸于史籍的古老文字,就这样偶然又万幸地被发现了,它的名字叫做甲骨文。甲骨文与敦煌遗书、居延汉简、明清档案的发现,被称为近代史学领域的四大发现,它们也直接带动了相关领域四大显学的研究。而二十世纪初对甲骨文的研究,也是与近代新史学观和新史学研究体系的形成和发展共同进行的。

甚至可以这么说,对甲骨文的研究,是建立新史学的那些人所面临的第一个重要课题。而甲骨文研究的过程也是这些人新史观成长的过程,当甲骨文研究结出硕果的时候,这些人,也成为了泰斗级的人物,我们来看看甲骨文研究领域的四堂,雪堂是罗振玉先生,观堂是王国维先生,鼎堂是郭沫若先生,彦堂是董作宾先生,他们都是当时史学研究领域巅峰级的人物。

而对于甲骨文的研究,也直接带动了殷商考古和殷商史学研究的发展。

1908年,罗振玉先生通过田野调查了解到,写有那种文字的甲骨多出土于安阳小屯村。一时间,这个默默无闻的小村庄,一下子成为了中国学术界瞩目的焦点。

1917年,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通过甲骨文的研究,编辑出了商代先公先王世次,在当时疑古的浪潮中,坚定地证实了《史记.殷本纪》的真实性。从此,商朝的那段历史,便也就成为了信史。也还是王国维先生,提出了历史研究的“二重证据法”,从而使得殷商史的研究,再也绕不开殷墟的考古发现。

1928年,蔡元培先生督办,傅斯年先生筹建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成立,同年,史语所开展了对殷墟的第一次考古发掘。其后直到1937年,在中国考古学之父的李济先生,以及董作宾、梁思永、夏鼐等诸位先生的主持下,史语所对殷墟的进行了十五次考古发掘,收获颇丰,只是由于时代变迁,那个时代的出土文物,如今大部存于台**湾。


甲骨长廊
刻辞卜骨,殷墟博物馆
刻辞卜甲 ,殷墟博物馆


殷墟宫殿区遗址,就是自1928年以来,民国和新中国以后诸次考古发掘的成果。现在共发现了五十余座建筑基址,依用途分为宗庙、宫殿和祭坛三组。在基址周围,还分布有窑穴、水沟和墓葬,这些都粗粗勾勒出了一个远古的生活场景。

遗址正中心,现在一般认定为宗庙宫殿区的主体建筑,那里被命名为乙二十基址,其上也修建了一座大型重檐的茅草屋。当然茅草屋也只是其外表,其建筑结构仍然是钢筋混凝土的。现在的殷墟遗址,依旧保留着甲、乙、丙的分布和命名方式,这种命名很民国,也延续了民国以来的殷墟考古传统。如今遗址中的许多基址,我们已难以考证出它们的名称与功能,因而只能给它们一个考古学上生涩而枯燥的编号,比如甲十二,比如乙二十。

在殷墟考古中,出土了大量的青铜器、石器、玉器和陶器,这些都是殷墟奉献给我们的宝贵财富,如今我们也能在殷墟博物馆里一睹它们的芳容,这里也是我国唯一的商代专题博物馆。当然更多更珍贵的殷墟文物,还被收藏到了更为重要的博物馆中,比如国博、故宫博物院和河南博物院,当然还有海峡对岸的博物馆。

2006年,第30届世界遗产大会上,殷墟宫殿宗庙遗址和王陵遗址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世界遗产委员会对于殷墟的评价是,“具有突出的普遍价值”。

甲骨文,是殷墟最伟大的发现。在宫殿宗庙遗址西北,丙组基址的北侧,和甲组基址的西侧,有一条漫长的甲骨长廊。长廊一侧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展现着,解读出来的甲骨文,并在每个文字下,配有注释。

那些精美如绘画般的文字,就这样被生动地展示在了我们的眼前,它其实也代表着甲骨学研究的丰硕成果。而我在那种文字面前,就如同一个懵懂的小学生,要从一、二、天、地、男、女、春、秋开始学起。满满一长墙的文字,有似文字的汪洋大海,但那里却记录着我们历史的鸿蒙之初。


刻辞卜骨,国家博物馆


在字廊的拐弯处,乙二十基址的正后方,有一个重要的甲骨出土地,YH127甲骨窑穴。同样生涩枯燥的编号名字,但却是中国近代考古史上的一个奇迹发生地。

1936年6月12日,殷墟第十三次发掘中,发现了这个窑穴,万余片规整的甲骨,集中堆放在这里,那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为了保证甲骨不被破坏,当时是将这些甲骨连同周边的泥土进行石膏保护,然后整体装箱,被几十名民工,一起肩扛着抬离了它固守了三千余年的窑穴。

如今的窑穴,已经回归了平常,窑穴中仿着当年被发现时的样子,堆积着甲骨——当然,那些都是假的。一层压着一层,堆积如山的甲骨,就在这里静静地安睡了三千年,等待着,那一被甲骨学研究史上称之为“奇迹”的时刻。

我在这个昏暗的展室参观时,正赶上一队小学生,叽叽喳喳地进来,欢闹一下子填满了整个空间。我也顺便和红领巾们一起,接受了一次爱国主义教育。

指导老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有些动情地对小朋友们说:

“同学们,同学们,这里是中国最早的文件档案库,出土了一万七千余片甲骨,是甲骨出土最多的一个地点。”

同学们,你们知道吗?王懿荣先生发现甲骨文,是在八国联军侵略中国的前夕;而这个出土最多甲骨的YH127甲骨窑穴的发现,也是在七七卢沟桥事变,日军全面侵华的前夕。所以有学者说,甲骨文的发现,是天佑中华。

当那些红领巾们热热闹闹地走了之后,这个展室又恢复了平静,我一个人在那里,面对着那个窑穴,历史带着风声扑我而来,掠我而去。

真是这么神奇吗?在我们的民族最危险的时刻,在我们的文化最自卑的时刻,历史突然打开了一扇天窗,让我们可以回望我们悠久又混沌的过去。当我们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历史时,当我们都开始相信中华文化西来说之时,甲骨文横空出现,这一个个小小的单薄的古朴的文字,让我们在文化上猛然间有了自信,这难道不是上天馈赠给我们的厚礼吗?

当我想到这些时,泪花不觉挂上了眼角,一种敬畏油然而生,我如小学生面见老师那样,不觉地站直了身躯,在这昏暗的殿堂中向那个有着神奇编号的窑穴,深深地鞠下一躬。


YH127甲骨窑穴,挖掘时曾发现,甲骨上有人殉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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