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很早之前和朋友在格外小馆瘫着聊天,我对她说:可能我现在这么焦虑变老这个事儿,是因为我身边没有一个老得很可爱的人。

奶奶,就是那个不太可爱。

工作之后回家次数不算多,但每次回家印象最深的,就是奶奶垮塌下的脸,脸上所有的线条都向下吊着好像从来没有上扬过,她总是右手拿着一串佛珠数着,不停的抱怨姑妈今天饭硬了或者软了,菜口味淡了或者重了,似乎没有一件事情能够顺她的意。或者更多的印象,是我妈老钟早些年和别人聊起来离婚这个事儿的时候,一些语焉不详的关于婆关系磨合细节,似乎都不是大事儿,比如奶奶即使在市区新房里也习惯吐痰在木地板上,再用脚哗啦两下,每一次老钟都得拿着钢丝球趴在地上一点一点磨掉那些印记,天长日久,所有的忍耐就也像被钢丝球一样一点点消磨干净。老钟走之后,我爹老杨每天得去单位上班早出晚归,于是就重新换了房子到离姑妈很近的地方,姑妈每一天中午和晚上过来把饭做好,等奶奶吃了之后洗了碗再回家。可是即使是我认为脾气最好的姑妈,也会经常被自己的亲妈气哭,气到最严重的一次,拿头撞了墙导致脑出血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

我自诩是一个很能自我调节情绪的人,但奶奶是我的死结,我没有办法去调整好自己对她的情绪,一方面她真的不算是一个能够让人喜欢得上的人,可是每一次她总有些细节让你对她恨不起来,比如每次回家她总是一边数着佛珠一边问我姑妈去哪儿了呀,老杨今晚什么时候回来吃饭呀,像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比如我每次我要离开时她总是颤巍巍走回卧室,再拿着钱塞给我让我在外注意保暖,即使我每一次都不会要。我没有办法去理清楚我应该是怎样一个心态面对她,每一次回家我就得面对一次无法理清自己感情这个死结。

今年过年后准备回重庆,她拿着一直戴着的金耳环非要给我,我不要,等到我拖着行李箱到了楼下,还听见她叫我的名字,我转身抬头看过去,她努力从窗户里支出身子,说把金耳环扔下来一定要我捡好。

7月18日下午,重庆依旧热得像蒸笼,下班路上还在和朋友微信扯犊子,我爹很突兀的打来的电话,声音着隐藏不住的哽咽:“你今晚回来吧,奶奶....奶奶死了...”

立马请了假交接好工作往回赶,从夕阳西下到华灯初上再到夜阑人静,一路上动车摇摇晃晃天边挂着的弯月也摇摇晃晃,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那月亮特别催泪。

很早之前有算命大师给她批过命,说她会活到92岁,我也一直理所当然的觉得她安安稳稳会活到那个时候,时间还很长,我还有时间去理清楚自己的情绪去想办法让她过得比现在更好一些。

谁知道原来没有时间了。

到了已经是半夜,没有回家直接去了我们那里很出名的私人殡葬店里,表姐出来接我,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么小的店面其实走进去很大还可以直接通往二楼居民楼,里面放着冰柜,而她就在里面。

我没有勇气去看最后一眼。

二楼弥漫着烧纸钱的烟,我拖着行李箱走了进去,里面每一个人都似乎还愣着缓不过来。姑妈走过来抱住我突然哭了出来,说奶奶走了啊。老杨坐在不远处的桌上写着死亡证明,短短一行字他写几笔就愣一段时间,似乎写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表姐拉着我走到角落,提醒我说注意下老杨今晚的心理状态,他今天太恍惚了,警局和医院给开的死亡证明他拿着,走着走着走到河边一下子全扔了进去,这些手续明早还得起来补。和表姐说了几句,被殡葬店老板刘师傅叫过去商量接下来的安排。因为奶奶是皈依的佛教徒,所以得按照佛教下葬传统现在冰柜里放置几天,算好的吉时是21号上午9点去火葬场,22号上午8点之前就得下葬。第二天早上刘师傅会带着徒弟在家里设灵堂,一直到21号之前,祭拜的人会直接到家里祭拜。他交代了接下来要做的事儿,大家就散了回家休息,从店里出去的时候已经3点了,可所有人都没有睡意。

第二天早上很早刘师傅就到了,搬开了沙发,用一块白底黑字的“奠”字的布盖住了最中间的窗户,又搬来饭厅的方桌抵着窗户,方桌上点燃了两根大蜡烛,找来了脸盆放在了方桌前烧纸钱,最后又放上了奶奶的遗像。姑妈说遗像是上个月奶奶过生日的时候逗我侄儿时被表姐抓拍的,那张照片里她想得很开心。我似乎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看到过她这么笑了。刘师傅交代一直到21号去火葬场,家里得有人守夜保证蜡烛不熄灭,再从家里收拾出她平时穿着的四套从里到外的棉布衣服,口袋和扣子要剪掉,收拾好到时候一起随着她下葬。因为暂时还没有人来吊唁,我陪着姑妈一起去收拾衣服,姑妈负责找衣服,我剪扣子剪口袋再折好。收拾的时候,发现奶奶很多打底的衣服其实都是我初中穿的宽宽大大的T恤。姑妈一边折一边说1年多之前奶奶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拒绝穿新衣服,有一次姑妈给买了衣服奶奶在家哭着非得要姑妈退掉,说不要。一直到前几天,奶奶咕哝着说,我节约了一辈子了。

姑妈问我还记得那一次奶奶非得给我我最终没要的金耳环不?说,其实她应该在1年之前已经在安排后事了,19号大家才知道她的银饰金饰在小一辈过来看她的时候被她分散给了他们,金耳环应该是最后一件也是最贵重的,本来是要塞给姑妈的,姑妈不要于是她选择了给我。可那次我终究也没要。本来她还有600多现金,她要给姑妈,姑妈也不要,最后她给了远方的一个侄子,还很孩子气的对姑妈说,你不要他们要。

如果那一次我把耳环收下来是不是会更好一点?

他们没告诉我,16号的时候奶奶的左眼得了急性青光眼,送到医院检查时医生说一天之内左眼已经不可逆的瞎了,治疗方案是先给左眼降压,降压之后再把右眼视力恢复。大家还在做着手术准备...其实我没有办法去想象当时她的处境,她60多岁的时候出了此车祸之后右腿就一直不方便,走路总是很吃力于是渐渐的她也就放弃了出门打麻将这个唯一的爱好,再后来耳朵也不太好了,又拒绝扩音器只能靠大家放大嗓门给她说话,也不一定听得清。很多年之前她已经把觉得活着受罪挂在了嘴边,似乎活着对她来说就是煎熬。于是现在他不煎熬了,留下了我们每一次想起来她来觉得煎熬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让她过得更好。

时代对她来说发展得太快了,当她把自己困在一方天地里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化到她没法去想象也没法去适应的地步,我们似乎顺着时代的湍流奋力去追寻自己的立足点时,回过头发现她已经被抛在远远的后面,透过一方窗户向外张望等待我们回家。

19号陆陆续续的,老一辈的我没见过的奶奶的娘家亲戚过来吊唁,我递过去香他们鞠躬的时候絮絮叨叨的说“三婶这么久一直也没来得及过来,谁知道这次过来也是送别了老一辈里最后一位老人”。他们和老杨聊天的时候慢慢的奶奶的一生也被勾勒清楚:作为下乡知青最终也留在了乡下当了幼儿园老师,和爷爷在一起因为娘家人不理解为什么要留下乡下于是断绝了来往,后来又因为儿子算争气一步一步日子好过点又搬回了市区。感情已经不太好的老伴已经去世,身体也不好,于是又把自己困在房子里再也没怎么走出去过。

晚上大家商量好我和张姨守上半夜,1点的时候姑爹和我爸换我们,11点的时候我爸走出来到客厅,没怎么睡困顿的样子,默默的走到奶奶遗像前面,蹲下去烧纸钱,我在他的右后方坐着,他佝偻着边烧纸边用手擦去眼角的泪,那瞬间我突然就感觉心被揪了起来,借口透气我走到生活阳台。前几年还喜欢种多肉的时候我扔了一些石莲在家里,等我走后她自己叶插结果现在生活阳台和客厅都是石莲,满满的几个花盆都是老桩。

真奇怪,她走后我脑子里的总是循环播放她那次支出身子要把金耳环给我时的样子和满生活阳台的石莲。

第二天老杨的同事和朋友陆陆续续的也过来了,几个干妈没有上楼,在楼下和老杨说着话,老杨还说其实自己计划好了还有8年就退休那时候就好好照顾她,几个人讨论着看他们那一辈老了子女没有现在多肯定比不了到时候又该怎么养老。干妈说这是个社会问题,说不定到时候就解决了,那时候大家一起约着去养老院。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很担心我再老一点时老杨的养老问题,自从去万科在成都的养老公寓过后稍微会放心点,但是干妈和老杨聊天的时候对养老的豁达,让我稍微不那么焦虑。

20号早上刚醒,张姨对我们说奶奶托梦了,梦里场景是在一个另外的房子里,奶奶精神很好,头发都没有花白,剪到齐耳别在而后,歪在床上,而张姨坐在她的旁边。奶奶说,其实这对她是解脱,她太难熬了。她曾经想过用吃药自杀,结果药一直没有攒够。其实她觉得这辈子没有什么遗憾啦,姑妈和老杨真的很孝顺。以后她也会保佑我们的。

姑妈听到张姨的描述之后愣了一会,说,上半年奶奶一直闹着说睡不着要姑妈买安眠药,姑妈觉得老人吃了不好一直没给买。

那一刻我开始相信灵魂的存在,之后还有火化下葬一系列环节,可在我心里,那个梦是奶奶葬礼的句号。

回重庆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老了是奶奶这样的处境我会怎么办?得忍受自己与社会的脱节,得忍受器官不可逆的老化,我发现我没法说服我自己这也是人生,活的有质量在我看来比活的有长度似乎更加重要。似乎有尊严的面临生命的终结对我来说也是个课题。太多的情绪和疑惑使我始终没法平静,直到24日下午我去红十字会签署了器官捐赠和眼角膜的捐赠协议才稍微平复。

但我明白,余生我也将带着这些疑惑这些情绪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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