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 | 贵生（一）

题图

清晨的村庄是如此的宁静。

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伴着村口大树上早起鸟儿的喳喳叫声，会让你觉得它们这是在为村庄美丽的一天揭开序幕而准备。

如此平常的一天，对于贵生来说，却是非同寻常的一天。因为今天，他要出远门了。

对于从小在这个村子里长大的他来说，外面的世界是让他着迷的。在他的印象里，外面世界的变幻就如家中电视机里的画面一般，从黑白到彩色，从单调到缤纷。记得小学的时候，贵生还写过一篇文章，叫做《我家的电视机》。在他看来，家里的电视机就是他对外面世界认知的启蒙老师，除了好看的动画片，还有各式各样的楼房，各式各样的服装，这都是他在这个村庄里多无法看到的。因为那篇文章，贵生还得了全校作文写作比赛一等奖，这让他从心里更加肯定了外面的这个世界，冥冥中让他觉得，他是属于外面那个世界的。

“命运”这个词，谁也把握不了。正如贵生的命运，不是他自己能把握的。在他刚好考上初中那一年，父亲意外去世了，这对本来就拮据的家庭，无疑是雪上加霜。贵生那会儿还小，刚刚十三岁，但是他已经清楚的认识到，只有读书，对他来说才是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或者说，是让他与外面的那个世界重逢的机会。可生活的现实却明目张胆的告诉他，孩子，放弃吧，生活首先你得能活着。

吃苦对贵生来说，就是他从小到大的生活状态，所以他也不会自怨自艾，也不会抱怨命运。为了家里的弟弟妹妹，还有多病的母亲，他那时候就得学会和心中的那个世界告别了。

放弃了上学的机会，贵生开始接过了父亲的担子。和母亲干完了家里所有的农活，贵生还得想办法出去做工挣钱，因为家里的农活除了温饱，就啥也没了。

那时候贵生就开始跟大人学着做木匠活、瓦匠活，有些时候还得去做石匠活，不过因为年纪实在太小，气力也小的很，很多时候累得满头大汗也不出什么活儿。村里的人都看在眼里，能帮的就帮，能给的就给，所以贵生这一路走来，其实心里是温暖的。他也记不清学木匠活的时候，手上腿上开了多少个口子，干石匠活的时候，手指头被砸到了多少次，只是后来他成了村里最好的木匠师傅，力气最大的石匠师傅。大家都夸他聪明，学啥像像，天生就是干这些活儿的料。按道理来讲，别人这么夸自己，应该感到高兴，因为别人认可自己的能力。可贵生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就会莫名的失落，也许在他心底里，在那个外面的世界里，才有他应该去做的工作吧。

贵生有一个小他两岁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小他三岁的妹妹。从他开始失去父亲的那一天起，他开始对自己的弟弟妹妹负起了做父亲的责任。从小就告诉他们一定要好好上学，以后才能有大出息，不知道他每次跟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从小他也不让自己的弟弟妹妹干家里的农活儿，除了让他们学会做饭之外，啥也不用他们做，只要每天回家做作业就好。贵生母亲有时候看不下去了，让弟弟妹妹帮着干点活，不但没让贵生高兴，还会被贵生责怪，不过他心里最疼的还是他的母亲。

村庄里的日子过的总是那么的安静而又平凡。岁月总是不露痕迹便带走了人们最重要的东西。当年十三岁的贵生，如今已经三十岁了。在这十七年里，他经历了太多，脸上的沧桑是同龄人所没有的，可他的笑容，还是和他十三岁那会儿一样，那么的淳朴、简单以及充满着渴望。他用十七年的时间，为家里盖起了一栋新的房子，他用十七年的时间，把弟弟妹妹都供到了大学并顺利完成学业找到了工作，他用十七年的时间，完成了在他父亲去世时心里默默许下的承诺。

三十而立，对于贵生来说，却是新生。在村庄里，找不到二十岁以上还没结婚的人了，包括男女，而贵生是唯一一个。村庄里的人，有时候甚至开玩笑说贵生是咱们村有史以来年纪最大的单身汉了，可以申请一下村记录了。对于这些打趣儿，贵生从来不会放在心上，有时候还会和大家一起自嘲一下。可贵生母亲着急啊，不知道私下里和贵生说了多少次，每次都被贵生给挡回去了，有一次实在没办法，瞒着贵生给他说了对象，贵生知道以后真的生气了，那是他第一次发火，第一次对自己的母亲发火，从来孝顺温和的他，那天让所有人都吃惊了。打那儿以后，谁也没提过这个事，包括他的母亲。只不过贵生母亲私底下一想到自己这个孝顺的大儿子，终身未定，终会唉声叹气，有时候还偷偷的眼泪。也是无奈吧，可能觉得自己欠了这孩子太多，总是觉得这都是她的责任。贵生是个孝顺孩子，有时候看懂了母亲的心思，也想宽慰母亲几句，但是他心里想的，谁又能懂呢。

说到贵生的弟弟妹妹，都是贵生和贵生母亲的骄傲。两个孩子都很争气的考上了大学，而且都是很远的大学。弟弟在上海，妹妹在厦门。在他们上学的时候，贵生不知道养了多少头猪，改了多少栋房子，所以他经常和他的弟弟妹妹讲，你们要多感谢一下那些被屠宰的猪，没有他们的死，你们哪还有学上啊。

弟弟妹妹毕业后都在自己的城市找到了工作，或许这一辈子都在那里成家立业了吧。想到弟弟妹妹的时候，贵生总是觉得很骄傲，觉得他们帮自己实现了心底里的东西。但是紧接着眼泪也会掉下来，他也不知道，本来挺高兴的事，为什么自己还会哭。俗话都说，知子莫若父，母亲也是一样的。这么多年，或许母亲也懂了贵生心里的想法了。有一天她突然对贵生说，要不你就出去走走吧，去坐坐火车，试试快不快，飞机就别坐了，飞在天上太危险了，坐飞机还那么贵。听到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贵生“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的情绪怎么会如此的奔溃，十七年了，他从来没有如此的哭过，应该是自从父亲去世以后，他就没让自己哭过。他此刻的眼泪，夹杂了太多太多了。贵生很感激母亲，可他如何放得下自己的母亲呢。弟弟妹妹在外工作，他们是不可能回这个家里了。可母亲的态度很坚决，贵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母亲原来是如此倔强的人。最终母亲的坚持还是说服了贵生。当弟弟妹妹得知大哥要出走的决定时，不约而同的做出了反对，可母亲的一句话让他们无言了“凭什么你们不在家照顾我，却让你们大哥照顾我，照顾了我们这么多年，你们还嫌不够吗？”

人啊，总是自私的。除了父母的爱。

弟弟妹妹分别给贵生汇了五千块钱，算是对大哥出远门的赞助。但是贵生一分也没拿，偷偷地都存进了信用社的卡里，放在了母亲的床头柜。

早上出门的时候，母亲给他准备了慢慢的一大袋东西，全是吃的，全是贵生从小爱吃的。出门的行李箱，还是弟弟上学时候用过的，因为行李箱上一边是中国的地图，一边是世界的地图，贵生十分喜欢，就给收藏了，如今也派上了用场。母亲没有出门送他，只是站在厨房门口，不停的嘱咐道，一定要注意安全，一定要吃饱肚子，好几遍都是这两句话，贵生也一直点头应着，直到出了家门。

清晨的村庄，大家或许还在熟睡中吧，路上基本上都没人。走到村口的时候，贵生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是村里的王叔，看样子要到田里干活。

“贵生这是要出门了？”“是啊，王叔”“打算上哪儿去啊”，王叔话刚问完，班车就来了，贵生边跑向班车，边回头说道“北京！”或许是怕王叔听不清，或许是想说给自己听，说“北京”这两个字的时候，特别大声，大到好像都能传到整个村庄里。

贵生坐的班车越开越远了，整个村庄又恢复了宁静，除了偶尔的几声犬吠，夹杂着村口大树上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此刻它们的叫声，仿佛是在和谁道别，也好像是在向谁送着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