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陵到广陵

      距农历三月还差半个月,等不及了。目的地扬州。更确切地说是平山堂。一切机缘巧合凑成了天时地利。便说走就走。

      鸡鸣寺的樱花是第一站,上午跟庆歌在人潮中被推着走,从樱花大道的这头到那头。下午她去给学生家教,我在玄武湖闲荡,想坐船啊,一个人终究没法租下一条电动船,又贵又不敢开,问过几个人都是组团来的,没法跟我合租,只好作罢。我便出了玄武湖去了鸡鸣寺。古鸡鸣寺香火特别盛,作为“南朝四百八十寺”的首刹,好庆幸它的盛昌,也发现了在南方佛教较之北方之受欢迎,10元一张门票,免费可以取三炷香,寺里有巨大的香炉,先上香再拜佛,上香的每一个人都在虔诚的朝拜,无论男女,无论老少,即使不知道参拜动作,不知道方向,不知道怎么上香,但大家都在祈祷,这在儒家盛行的北方实在是难见的。我在每一座佛像前祈祷,愿望总是那一个。巨大的香炉,青烟缭绕,伫立不久,发丝间、衣服上便是燃香的香气,让人陶醉,恍若佛禅加持。我无宗教信仰,但愿意接受宗教里美好的东西,尤其佛禅的让人安定,我很需要。晚上庆歌带我吃烤鱼,跟我讲她腿生病以后那漫长日子里的禅悟,给我讲很多她切身的体验,是佛禅缓解了她,而她带给我诸多启示。她是一个特别纯真的人,是我见过最怀赤子之心之人,爱好文学、哲学、美学,博士攻读公共管理专业,也从不厌弃自然科学,不厌弃各类宗教信仰甚至迷信传说,甚至各种剧与视频。她的眼睛里有众多美好。每每分享给我众多歌曲、电影,都必然是能引我深刻启示的。与她结识不过三五年,却相知相交甚深,以至于结伴旅途中出现意见相左、言语不和也很快就冰释前嫌,像十年老友那样。总觉得与她结识冥冥中有众多因缘,为我窄窄的世界,打开一扇天窗。晚上,我们去了秦淮河,两岸花灯辽阔,人工雕琢感深重,庆歌拿出之前她拍的照片对比,果然河岸两边的墙壁新近被粉刷过,白得耀眼,减却了许多历史感。而那晚的月亮确实出奇地好,大而亮,并不是满圆,亦不是弯月,是我不太见过的形状,悬着,多少年了,照耀着古秦淮的人声鼎沸。

      南京到扬州动车快而方便。在关东街点了一桌淮扬菜,不知道是点的不好还是什么,吃得并没以前吃得淮扬菜那么讨人喜欢。扬州第一站是个园,清朝黄姓盐商的故居。没意思。唯一一点是她以竹子著称。有画家竹主题的画展,有大片竹林。导游们都在重复,黄姓盐商本人是个十足的商人,没有文化,但是他特别希望自己的子孙们习文,做有文化之人,其二儿子好像后来考中了进士。也因前夜住的酒店窗外施工到十一点多,折腾了半夜,打了很多前台电话,最后换了房间,终究是没有休息好,况景色也不好,故懒懒的,除了感慨这盐商家之大,之奢,感慨我们此生终不能拥有这样的后花园,无他。三个人都懒懒的。逛了不久也就出来了,从东关街走出来,这是去过的一个城市有名的老街区最差的一个,还不如济南的曲水亭街,甚至芙蓉街,更别说宽窄巷子、锦里、磁器口、三坊七巷等等。我们在一家饺面馆打包了馄饨和蒸饺回酒店,不合口味。后来在汪曾祺(扬州高邮人)的书里看到饺面原来是馄饨和面条一起煮,早知道的话那天务必点一份饺面的。总之,第一天对扬州的印象极差,失望透顶,一遍遍感慨古扬州繁华之不复。

      第二天去瘦西湖和大明寺。打车去面包店的时候,走错了路,竟走到了扬州城内乾隆来访时候的路线,司机师傅说这才是来扬州最该看的呀,对个园的悔意加重了不是一点点。然后是瘦西湖,一到入口处桥上,我便满血复活,仿若十杯咖啡加持。在这里就开始拍照,特别美。放眼望去,立刻就能体味这“瘦”字之妙,婉约、柔媚,而又隐隐见骨,在初春里婀娜。南门进去,就是游船码头,20个人一船,电子导游播报,终点是二十四桥。我们不住感慨,不停感叹,瘦西湖之秀丽是我至今见过之最。起初在扬州城感觉到了与南京相比更接近北方城市的干燥、浮尘,但瘦西湖却真正展现了她的江南秀色,成功扳回。一下船,庆歌就开始嚷着想再坐一遍,完全不尽兴,我一开始还不以为然,但看到小游艇的售票点就沉沦了。于是三个人又租来一条自驾小游艇,再次泛舟湖面。这里的景色真的是一天都看不完,待不够的。岸边的花草、树木,一树碧桃、几枝樱花或数点红梅都斜了身子探到湖面上,红色的郁金香像野草花一样肆意长在岸边,黑鹅昂着长脖子像黑天鹅,灰鸭浮着水高冷得不得了,还有肥大的游鱼绕着船儿往来。移步换景在这里得以最贴切地表达。水波微动,曲曲折折,一转弯一架桥,再一转弯一座岛,都是秀美的婉约派,而又芳草萋萋,百花繁盛,游人如织。感慨或许这样的瘦西湖还略能反映一下当年古扬州之盛吧,那隋炀帝“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的场面当然要比此时更威严、盛昌,可到底他还需要障泥,因了他没有柏油或者水泥路可走。

      一个瘦西湖,出租车司机说环湖步行一周也就半个来小时,船娘单独摆渡的船南门到二十四桥说四十分钟,向环湖一周的游客老夫妻打听,他们说自己慢慢走下来走了三个小时,而我们三个年轻人,在里面呆了五个小时,仍旧还差一块没走到。瘦西湖里,最为人知的应该就是二十四桥了,因了那些诗人名句,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姜夔的“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诗人笔下的二十四桥早已不复存在,我们所能见的二十四桥是今人所建,为单孔拱桥,汉白玉的栏杆,桥长24米,宽2.4米,栏柱24根,台级24层,处处都与二十四对应。而坐了两遍船的结果是,此时此刻还总有在船里游荡的恍惚感。

      最后一站,是我心心念念的去处——平山堂。平山堂在大明寺里。大明寺因初建于南朝宋孝武帝大明年间(457—464年)而得名,亦是“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有力见证。1500余年来,寺名多有变化,如隋代称“栖灵寺”、“西寺”,唐末称“秤平”等。清代,因讳“大明”二字,一度沿称“栖灵寺”,乾隆三十年皇帝亲笔题书“敕题法净寺”。1980年,大明寺恢复原名。著名的鉴真法师是广陵江阳人,即现在的扬州人,他曾任大明寺主持,使大明寺成为中日佛教文物关系史上的重要古刹。毕竟是一处寺院,鉴真法师的佛禅文化在这里世代流芳,建有鉴真纪念堂。在大雄宝殿里我见到了至今看过的最大的佛像,像在鸡鸣寺一样,我跪下简单而虔诚地许愿、参拜,然后就出门,与庆歌他们分开,直接去了平山堂。

      平山堂位于大殿西侧,通过书有“仙人旧馆”匾额的八边形侧门就是了。堂是北宋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所建,文化石小品简介上说:“平山堂始建于北宋庆历八年(公元一零四八年),欧阳修知扬州时所建,用作游宴宾客。因伫立堂前远眺,‘远山来与此堂平’故名。此堂重建于清同治年间。”此石对面为“欧公柳”文化石,上书欧公词作《朝中措·平山堂》:“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这真是欧阳公为自己创作的自画像,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叶嘉莹先生给欧阳公的词评为“遣玩的意兴”,我觉得就是他能把生活经营成艺术的境界,从离别、伤春、悲秋等忧郁的情绪中全身而退,仿佛玩世不恭,却其实满怀对生活的热爱与一颗蓬勃的心。他爱酒,甚至自号醉翁,他说“惟有酒能欺雪意,增豪气,直教耳热笙歌沸”,说“十年一别流光速,白首相逢。莫话衰翁。但斗尊前语笑同”,还有那“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歌黛蹙”的昂扬,“纵使花时常病酒,也是风流”的开阔,“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的豁达,“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的洒脱,甚至“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的极致以及“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的恣肆,他以遣玩的兴致品味世间万物,收放自如,尽情享受而从不沉溺。在平山堂左右两侧屋的展览室内,才知道,除却欧阳修和苏轼,王安石、苏辙、黄庭坚、梅尧臣、秦观他们都为平山堂写过很多诗文。想想此次南下,真的是凑足了机缘巧合,在此行前的几周内已然对欧阳修充满向往,而又总不时心心念念想起他和苏轼关于平山堂的词句,恰巧某日庆歌告诉我,她弟弟在扬州考试,她也过去找他,我说一定要去大明寺的平山堂啊给我拍点照回来,她答我们周日去哦,你要不要来。宛若巨石流落小池塘。

      苏轼贬官黄州时,作过一首《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张偓佺就是张怀民,也叫张梦得,就是那位与苏轼夜游承天寺的闲人。当时二人同贬黄州,像夜游承天寺这样子的事儿肯定没少干。苏辙《黄州快哉亭记》说:“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就是说张怀民在黄州见了个亭子,苏轼给它取名为“快哉亭”。苏轼《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全文如下: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初读被“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所感动,意思是你建了这个亭子,为了我来赏景,你特意在窗户上涂了清油的朱漆。这跟我们平时有客要来,洒扫庭室一个道理,给人美好的人间情谊之脉脉温情的感受。固然这份情谊绵长感动,但当初记住的句子还是“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是早就读过欧阳修《朝中措·平山堂》的缘故,苏轼是说我现在在快哉亭上,记起当年在平山堂,斜靠枕席,欣赏那江南烟雨,今天在这里才感受到了醉翁说的山色若隐若现的景致。

      再后来,是苏轼那首《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这首词作于公元1079年(宋神宗元丰二年)四月,苏轼自徐州调知湖州,生平第三次经过平山堂。这时距苏轼和其恩师欧阳修最后一次见面已达九年,而欧阳修也已逝世八年。第一次读到“三过平山堂下,平生弹指声中”即有一种人事苍茫浮沉之感。“弹指”是佛教名词,比喻时间短暂,《翻译名义集》卷五《时分》云:“时极短者谓刹那也”,“壮士一弹指顷六十五刹那”,又云“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再到“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十年虽为约数,实际是九年,但无碍其中的意念表达,这十年里,包括老仙翁在世的日子以及离世的八年,这十年是拢共,是无关生死隔阂的,这是多么真切的情谊!而下阙的每一句都与欧阳公《朝中措·平山堂》相对应。“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意思是我在平山堂“欧公柳”下写这首词来悼念文坛英杰,故扬州太守欧阳修。这里有一种斯人已逝,文章与精神万古流芳的力度。

      我站在“欧公柳”前,不由自主伸手抚摸那棵古柳的黑色树干,早已不确定,这是不是欧公手种的那一株,时空的交错感,历史的苍茫感,顷刻间涌上心头,多么不想承认呵,斯人已逝,千年以前!

      平山堂的后方为谷林堂。北宋元祐七年(1092),苏轼由颍州徙知扬州,就是做扬州太守,为纪念老师欧阳修,乃在平山堂后建堂,并从自己“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的诗句中集取两字,题名“谷林堂”。与大名鼎鼎的“平山堂”相比,谷林堂特别不为人知,甚至扬州当地市民也知之甚少。去的那天是周一,游人不多,平山堂里三五成群还不时有人光顾和拍照,我走到谷林堂,寂寂空空,坐在东侧房展室的一把老椅子上,很久很久,没有一个人来。侧方展室窄长,有两三米宽度,两边摆着玻璃展柜,陈列着苏轼的诗词文集、书法拓本等,最内侧一扇传统中式木格装饰玻璃窗,窗前一个小几上摆着一盆绿色植物,我坐的位置与这窗与绿植正对,光线从窗中透过,零星点缀到植物修长的叶子上。屋室狭长,窗又小,所以显阴暗。我久久坐在这里,看着植物叶片上跳动的光线,发呆。这是他,他们走过的地方,一千年了,任凭日月轮换,四季更迭,时空都变换了,可这就是他们走过的地方。从谷林堂后门出去,是一片不大的竹林,修长,翠绿,仍旧少人。在竹林下的石凳上坐着,山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竹子顶端细长的枝叶倾向一边,让人联想到“松涛”一词的“涛”字之妙,林间鸟鸣,清清脆脆又悠悠远远。真想坐在这里,不言不语,无忧无欲,可时间却不会因你的愉悦或安定而停驻。终究要走了。

    像庆歌说的感谢乾隆在扬州留下了那么多痕迹,我们也亦感谢欧苏,感谢那些生命已逝,精神不朽的每一位先贤,他们让文化丰盛,让灵魂丰盈,让世界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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