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在病床上不停地翻转着身体,突然而至的病情结果,让他身感痛楚也心有不甘。他极力地压抑着自己不要发出声音。虽然他用被子包着头,但从被子的缝隙间还是传出来沉沉的叹息声。
中年男人索性掀开被子,扭转头直直地望着窗户,他的眼角分明划过一滴泪珠。
十分钟前,他的妻子被值班医生叫到办公室。妻子回到病房后没说几句话就忍不住哭了起来,丈夫病情恶化的结果让她难以接受。
同病房的一个家属很有经验,她把中年男人的妻子拉出了病房,她不想让这位妻子的情绪影响到病人。
中年男人的妻子体格瘦小,本来精致的脸庞因操劳而憔悴不堪。她照顾自己的丈夫细微周到,丈夫肾癌手术后在化疗期间就开始发烧,每天下午和晚上体温升高的时候,她每次都用毛巾一遍遍地为丈夫擦洗身体降温。她丈夫的身体比较肥胖,每次为丈夫翻身,她都用尽力气,她几乎是喊着号子,憋足劲才能把丈夫肥胖的身躯移动。
一个瘦弱的女人用纤细的手臂翻动丈夫肥胖的身躯,每天几次都重复着这些动作,这一动作硬是坚持了六十天啊!
中年男人和妻子来自安徽的一个小县城,两口子显然都是一个普通的打工者。他们使用的物品很简朴,吃饭也很节俭。一场大病给这个家带来巨大的冲击。大病对中国老百姓而言,考验的不仅仅是治病的意志,也考验着家庭的经济承受力。
中年男人的妻子在病房外面的走廊里给同病房的陪护家属哭诉着,她哽咽着说她丈夫的病已恶化得很严重,做手术已经切掉了一个肾,现在另一个肾也坏死掉了,而且肝脏也有癌细胞扩散。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让他们做选择,是回老家保守维持呢还是换其他地方继续治疗?这边医院已经无能为力了。
中年男人听着妻子的哭声从走廊断断续续传进病房里,他的表情愈发凝重。他依然直直地望着窗户,好像窗户外面有什么神奇的东西似的。是有什么神灵能来拯救他生命?还是他看到什么希冀在窗外?他看窗户的眼光由直直地变成紧紧地,还有一种急迫的光在闪烁,这光中映着他泪珠的影子。
中年男人从妻子的哭声中听出了自己病情的严重。他知道自己的病,他更知道自己的妻子。妻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这么失控地在众人面前哭。风风雨雨一年的看病路途,妻子与他不离不弃一路同行,他们都才四十多岁,他们都充满着生的希望。每次当自己因疼痛而抱怨时,都是妻子给他鼓励,让他坚持往下走。但现在自己的病情已经到了这样的结果,是继续去治疗还是放弃治疗回老家?是该有个决定了。
中年男人的妻子悄无声息地走进病房里,她静静地站在病床边望着自己的丈夫。此时她的丈夫正背对着她蜷缩在病床上望着窗户。她没有打搅丈夫,她静静地站着。丈夫望着窗户,她望着丈夫。病房静悄悄的,这一刻的安静似乎是专为他们定制的;就连从窗户外透进来的那一小片阳光,也似乎是专为他们定制的,不大不小刚好洒在病床蓝白相间的被子上。
中年男人扭转头过来时,与妻子的眼睛碰在一起。他看到妻子含笑望着他,妻子含笑的眼中挂着一滴泪珠。
“咱们回家吧,不治疗了,再治疗都是白花钱,我的病我知道。”中年男人对着妻子缓缓地说。
“不要这样说,我们还能治疗!你才四十八岁啊,我们不能就这样放弃啊。”妻子扑倒在病床边抓住丈夫的手。她眼中的那滴泪珠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接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一个接一个落了下来,打在丈夫的手臂上。
中年男人的泪珠也滴落下来,他与妻子互相抓着对方的手,任凭泪珠滴落。
过了好一阵,他们才慢慢地缓过神来。中年男人的妻子说:“我们还是通知一下亲人过来吧,让女儿和女婿过来,再让你大哥和二哥过来,怎么样?”
还没有等中年男人答复,他的妻子突然像是想起什么重要事,又急迫地说:“再让咱们姑妈也来吧,我们的父母都不在了,她是我们的主要长辈。”
中年男人长长地望了一眼他的妻子,他的眼中充满感激和怜惜之情。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下午四点钟左右,中年男人的亲人们都到了医院的病房。大家围在病床周围,开始大家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的人。中年男人的女儿眼睛红肿着,她看着自己的爸爸躺在病床上,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
医院的主任医师来了,大家都到医师办公室里。随后他们又在走廊里激烈地谈论。有的人主张继续到大城市治疗,有的主张回家保守维持。外面的讨论声不时地传到病房里,病床上的男人脸色又一次凝重起来。他又扭转头看着窗户,一颗泪珠在他眼眶打转。
中年男人这次盯着窗户的时间不长,只一会儿,他就突然挥手用衣袖擦去泪珠,他努力地转动身体向床头靠,他要让自己靠着床头坐起来。手术加化疗加发烧,中年男人的身体很虚弱,移动身体这个动作对于平常人而言非常轻松,但对于他来说异常艰难。但是,他没有放弃,他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体,最后他终于勉强着用双手撑着半坐在床头。
外面的亲人进到病房时大吃了一惊,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你怎么起来了!?”
中年男人喘着粗气对亲人们说:“我决定了,现在就回家,我不再到别的医院了,我只想呆在自己家里。”
中年男人的妻子刚要说话,就被自己的丈夫用手势止住了。中年男人的手势很坚决,他的妻子知道这个手势的份量。于是,她开始收拾起物品来。亲人们看到这种情况也只有默默地帮着收拾出院的物品。
中年男人在离开病房时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病床,他在这个床上住了两个月时间。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从这个病床上站起来,但现在却被人用轮椅从这个病床上推出去。他的妻子此时正躲在病房的一个角落默默地流泪,这是她与丈夫对抗病魔时间最长的一个病房。而现在他们却要从这个战场退回去了,她不甘心啊。在这个病房里,她最后这一天落下的泪珠比她两个月累计的都要多。
这个坚强而又苦命的女人最终还是被亲人强行拉走了。她的背影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显得更加瘦小……
文/刘渡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