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

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睡过好觉。

虽说事情才过去一个星期,可在这短暂的一个星期里,每天都是痛苦的煎熬。

当我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那天晚上的画面,甚至连那些交缠混乱的气味都记忆犹新……

但最折磨我的,是那阴魂不散的铃铛声,它不时回响在我的耳边,清晰得不似幻觉,我甚至能听出铃铛的距离,却找不出声音的来源。

不,每一天,我都感觉声音在向我逼近,无论我身处何方。

这才是我真正恐惧的。

“所以,刘先生今天不是来跟我抱怨工作的?”

清透的声线将我从游离混沌的思绪中拉回了现实。

林医生穿着一件宽松的休闲衬衫,一条卡其色休闲裤,颇有一股度假的味道。

他神色放松自然,给人一种冬日暖阳般的惬意,懒洋洋端到我面前还在冒着热气的茶水,让我庆幸自己来看的是心理医生。

虽然我僵硬地坐在雪白的沙发上,后背与靠背完全分离,双手紧张地纠结在一起,手指不自觉地搓动着,但相较于我刚刚走进这个没有消毒水味的诊疗室,还是放松了不少。

“嗯……”

我模棱两可地回答着,视线在空间内四处打转。

雪白的墙壁,简约的装潢,木质的地板,清新的陈设……

一切都没有变化。

淡淡的檀香轻轻触碰着我的鼻翼,仿佛在安慰一只受惊的野兽。

是的,这几天,我没来由地恐惧着周围的一切,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刺激我紧绷的神经。

最后,我逃到了这里。

或许是这里安静祥和的气氛让我感到安心吧,坐在这里,仿佛置身庙宇之中,任何妖魔鬼怪都无法接近。

林医生坐在我对面,用他那娴熟的目光默默打量着我。

作为一名优秀的精神科医生,眼睛似乎也是他重要的工具。虽然这的确很奇怪,但当我察觉到林医生用柔和的视线掩饰他的意图时,却感觉不到一丝不快。

“你看起来有些紧张过度,要和我说说吗?”

林医生耐心地等我开口——他早就猜到我憔悴的面容和深沉的黑眼圈后另有隐情。

“我这几天睡眠不太好……感觉……有声音一直追着我,我无法集中精神。”

我的视线落到南面的玻璃墙面上,阳光从院子上空透过玻璃洒到室内,让这房间像晒过的被子一样舒适温暖,也让理智逐渐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是来缓解不安,解放精神的,除此之外,别无他念。

“什么声音呢?”

林医生身体微微前倾,手中的纸笔已经做好了准备。

“铃铛声。”

我皱了皱眉。

“铃铛声……听起来像是幻听呢。”

“是一直都能听到吗?比如现在?”

“不……时不时会听到,但是……那种黏在身上的感觉真的……”

林医生点了点头,似乎能理解我的感受。

“您的情况并不同于一般的耳鸣……这种症状很可能跟外界刺激有关。”

“您最近有遇到什么特殊的事情吗?”

“我……嗯……”

那天晚上的画面重新袭上了我的大脑。

“不,没有。”

我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是吗……缓解这种症状,找到问题的症结的话会轻松很多……”

林医生听起来像在自言自语。

“说不定只是您最近压力太大,导致您将周围某些杂音下意识地放大了而已。您不也经常因为工作压力大过来吗?”

他放松地笑笑。

“不……这次不一样。”

混乱的思绪将我扰得不得安宁,但我尽力克制。

“您就放心说吧!在这里,您所说的一切都是保密的。”

林医生尽力卸下我的顾虑,他微笑着起身,邀请我去庭院内逛逛。

春日的海棠,夏日的石榴,秋日的桂花,冬日的腊梅……一年四季,花开满园。

林医生打开了玻璃墙中间的拉门,我喝了口茶,缓缓起身。

“刘先生,最近还喝酒吗?你两个星期没过来了。”

阳光如薄纱般披在人身上,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

“嗯……”

我随意应答着,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林医生并不在意。

他知晓自己的工作,所以尽力绕开雷区。

毕竟,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被不知名的原因困扰折磨到神经质的男人,和两星期前那个在职场上游刃有余的公司职员判若两人。

我所从业的公司在国内很有名气,只要自报家门,所有人都会投来欣赏的目光。好公司配好职员,大家乐意这么想,我也乐意配合,而事实上,我的工作之路确实也顺风顺水。

照理说,这样的人生赢家,不可能有什么心理问题,可你越是对“理所当然”习以为常,越是感觉压抑难耐。

不单单是因为公司惨无人道地给员工施加压力,也不单单是强迫自己和看不顺眼的家伙同处一室……

这些隐藏的锁链,像是牢牢拴住了我的脖子,我几乎无法忽视它的存在,却又不得不听从它的摆弄。

于是,我靠酒精发泄情绪。

黑夜似乎就是为我们这些人设计的。为了在白天保持正常,我们在无人看清的夜晚摘下面具,如魑魅魍魉般尽情狂舞。

但这片刻的解放,却让我的私生活混乱不堪。

妻子离开了我,就在我带着一身酒气闯入家门的第二天。

我无法忘记那个景象。

妻子的脸上有明显的淤青,额头还沾有血迹……

她将隐忍多年的怒气并着眼泪一同倾泻出来,不再留我任何余地。

好在,一笔不小的费用保住了我的形象,也保住了我在公司的地位。

可在妻子离开后,我没有戒酒,反而喝得更加频繁。像一个没有尽头的循环,我在其中越陷越深。

直到有一天,一名员工从高得吓人的公司大楼一跃而下。

我不知道公司如何掩盖了事实,只知道从那之后,我们多了每月四次的心理咨询优惠,和更人道的保险服务。

抱着无聊的心态,我踏入了这间高级的心理诊疗室,遇到了这位平易近人的心理医生。

说实话,那感觉比想象中要好——有一个人听着你无止境的牢骚,还不用担心它飘到别人的耳朵里。

我喝酒的次数变少了,也不常喝醉——多亏了林医生,还有他的开导。

但酒早已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它不再是愤世嫉俗的发泄,而成了兴高采烈的狂欢。

情绪好转的我以为生活终于步入了正轨。

我不再有去那个心理诊疗室的想法。

可一切再度灰飞烟灭。我见到了有生之年所见过的最可怕的景象。

“等一下!”

突然之间,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我停下脚步,眼睛不安地四处扫视。

“铃声……又来了……你听得见吗?”

“就在这个院子里……我能感觉到。”

我惊恐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终于在院子中一棵盛开梅树上发现了一个和鲜红的梅花颜色相近的铃铛在随风飘动。

林医生先是一愣,随后却笑了。

“我忘记告诉你了,前两天我的一个朋友带我去庙里求的,现在好像很流行……虽然我本人不是很信这个。”

林医生急忙向我表示他的歉意。

“我都快忘记把它挂在那里了。但刘先生,你也太紧张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僵硬地立在原地,突然感到一丝羞耻。

“那个……林医生,要不你还是给我开点药吧,安神或是安眠的都行。”

回到屋内,我终于开了口。

林医生似乎对的要求并不感到惊讶。

“嗯……虽说你只是有些精神紧张,不过实在难受的话可以服用这个。”

他给我开了张药单,走到墙角唯一和室内摆设不大搭配的办公桌旁,从后面上了锁的巨大药柜里找出了一小板药片。

他细心地锁上了柜子,将那板只嵌有八颗药片的塑料板递给了我。

“每天一颗,要是感觉好多了就不用再服用了。只给你开了一星期的,下星期记得过来给我看看情况哦。”

“谢谢医生。”

我攥着那板药片,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回家的路上,我感觉轻松了许多,仿佛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我过度紧张的臆想。但我还是在意林医生的话。

最近很流行这个吗……

不知是不是我紧绷的神经反而使我失去了对周围的洞察力,一路上,我真的发现了一些和林医生院子里挂的一模一样的铃铛。

挂在车里的,挂在室内的,挂在钥匙扣上的……就连路口遇到的同事小王的包上,也发现了同样的铃铛。

原来困扰我这么久的,是自己。

回到家后,我长舒一口气,抠出了林医生给的药片,就着热水咽了下去。

之后,我躺在沙发上,睡了一个星期以来最舒服的一觉……

可这幻觉却如同梦魇般再度席卷而来。

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我非常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室内一片漆黑,我反应过来……是深夜。

正欲翻身重新进入梦乡的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几乎从沙发上蹿起。

……又来了。

我惊恐万分。抬头一看夜光的挂钟,差点吓得停止了心跳。

12点42分。

我的目光在昏暗的客厅内四处扫视,只见窗帘在风中肆意舞动着——我忘记关窗户了。

提着一口气,我走到窗前,将窗子关得严严实实。

铃铛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松了口气,这才走到门口打开了灯。

可我的家里没有铃铛啊!

寒意从足底浸透胸口,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坐在沙发上,我紧闭双眼,杵着有些疼痛的额头。

在明亮的灯光下过了大概十分钟,我才重新拾起神智。

我抬起了头,看向了酒柜上摆放的白酒。

但这个念头迅速消散了。

我抠出一片药片,无视林医生的嘱咐,就着之前那半杯凉透的水将其吞入腹中。

我不是怕黑的小学生,这一点我绝不退让,但我的确在明亮的客厅里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虽然我闭着眼睛,却再也没能入睡。因为那些杂乱的声音和画面,甚至也包括那股令人恐惧的气味都深深刻在了我脑海的深处。

第二天,我拖着疲惫的躯体回到了工作岗位。

“小王,你的铃铛是从哪儿弄来的?”

正在电脑前专心工作的小王似乎被悄无声息如同幽灵一样靠近的我吓了一跳。

“刘先生……你说的是什么铃铛?”

愣了两秒的小王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有些困惑。

“就是……你挎包上的那个装饰。”

“哦!那个啊!那个不是装饰,是从寺庙里求来的,类似于护身符一样的东西。”

“可以给我看看吗?”

“唔……”

小王犹豫了几秒,还是拿出了包。

我接过小王从包上拆下来的铃铛,心里越发不安。

虽然如血的鲜红已让我的胃有些抗议,但当我发现铃铛内部空无一物时,才真正吓出一身冷汗。

这样的铃铛怎么可能会响?

“那个……小王,你在哪个庙里求得的铃铛?”

我尽力假装镇定,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好在小王并没有发现。

“嗯……就是市区东边郊外的那个挺老的庙。我之前也没听说过,最近去的人突然多了,大多都像我这样去求一个铃铛祈祷平安……听说挺灵的?”

“不过方法有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需要你将手划开,把自己的血滴到铃铛上。说来也确实神奇,那个铃铛原本颜色很普通,可滴了血再擦干后就变红了……刘先生别介意哈。”

我赶紧把铃铛还给了小王,请了半天假后迅速离开了公司。

我没有去找那个庙,虽然我曾有过那个念头。

我害怕它,害怕那个可能挂满不会响的铃铛的地方,害怕它们突然在我耳边发出响声。

但是林医生,他肯定知道些什么。不,说不定,他已经知道了。

一瞬间,全身的热血都涌了上来,我感受到从后背蔓延到耳朵和大脑的灼热。

“林医生!”

我迫不及待地冲进了诊疗室,但正坐在办公桌前看书林医生的反应却出奇地平静。

“刘先生,怎么了吗?”

“……”

我突然犹豫了。混乱的想法不断从我的大脑里迸发出来,令我混乱不堪。

林医生是个好人。

“你先冷静一下,我给你泡杯茶。”

他用和昔日相同的语调安慰着我,暗示我先坐下来。

可我无法冷静。

我盯着林医生每一个动作,强迫自己无视院子里静静悬着的铃铛。

“药没有效果吗?”

他给我端来茶水,在对面入座。

“林医生,那个铃铛究竟是怎么回事?上次我来这里时,你听不到铃铛响对吧?你知道它不会响对吧?!”

我无视了林医生的问题。视线和他的眼睛正正相对。

“要我回答这个问题,刘先生,您不想先和我说说你的烦恼吗?”

林医仍然神色平和。

瞒不住了。

“我……我真不该喝酒的!要是我没有喝酒……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我的精神终于崩溃了。

“……一个星期前的周末,我刚刚升职,因为很高兴,就去了公司附近一处酒吧喝酒,一直玩到了半夜。我醉醺醺地从酒吧出来,回家路上突然很想吐……我家,隔着两条街的那个街区,治安不太好。”

我咽了咽口水,接着才缓缓说到,

“我不知怎么钻进了那里一个黑漆漆的小巷子……可能喝了酒后方向感被破坏了吧,正要将烧在喉咙里的东西呕出来,抬头看见一个影子在巷子深处按着个什么东西。突然间,污水和铁锈的味道混在一起钻进了我的鼻子。地上那个东西挣扎起来,我这才意识到那是个女人。”

“她突然大叫,声音很尖锐,很吓人。现在想来,她应该是在向我求救。那个壮硕的黑影,那个男人,迅速地抓住女人的头发将她的头磕在地上,不让她发出声音。”

“我的酒瞬间就醒了,看到那个男人抬起头冲我这边看,就连滚带爬用尽全身的力气跑回了家,根本没想到去管那个女人。”

“……现在想来,可能是那个女人身上带着这样铃铛吧……她一定是怨恨我没有去救她……我现在……非常后悔。”

“真应该报警的……但总感觉有双眼睛贴在背后,一直盯着我……我非常害怕,这几天一直不敢到那附近。巷子很黑,况且我还喝了酒,根本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但他可能看到我了……”

“帮帮我吧,林医生!虽然你说你不信这些,但你应该知道些关于铃铛的事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刘先生,你知道那个女人死了?”

我从来不知道林医生的目光会这么尖锐。虽然他表情依旧平和,但在我看来却异常可怖。

“您应该也知道些关于风铃的事吧?”

我僵住了。插在裤袋中紧握着跳刀的右手颤抖不止。

“她是来找您的啊,刘先生……您将她藏哪儿了呢?”

林先生自然地站了起来,拉开了连通院子的玻璃门,静静望着院子里沉默的铃铛。

我十分震惊。

我的确将那个可怜的女人装进了后备箱,乘着夜色将她丢到了郊外的一个湖泊里,为了防止她浮上来,还在她身上绑了一块很沉的石头——当然,一切都是在酒醒之后。

而那个铃声,正是我将她推下山崖时响起的,从此阴魂不散。

我没打算杀死她,我没打算杀死任何人。

都是酒精惹的祸。

是的,我本没打算杀死任何人。

“刘先生,你本来还有机会远离那折磨人的铃铛声的。”

林医生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我。

阳光亦如昔日,给林医生勾勒出一道轮廓。

什么?

我心跳如雷,准备抽出右手。然而听到他这番话后,脑袋却突然一片空白。

还有补救的办法?!

“您应该也知道让死者安息的办法的吧?”

林医生看穿了我的困惑。

他冷静地看着我。而我则像被施了法术,无法动弹。

突如其来的狂风穿过打开的玻璃门钻进了诊疗室,伴随着它的,是发怒般狂乱的铃声。

“现在已经太晚了……你看,她已经找到你了。”

林医生指向了我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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