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水河畔厮杀声震天,鲜血铺撒在了冻结的河面上。生命的火热在一片冰寒上惨烈地流淌着,染红了岸边灰白的砾石。命运的沉重从北岸一路漫延向了魔族的柜山营地,铁骑踏过,飞溅起尚未干涸的血沫,无一生还。
魔族的都城大军便就这样在翼族的反扑面前溃不成军。
浓重的腥臭随风飘扬,却被困在了这柜山脚下的谷底里,久久不散,宛如世间地狱。南丘军的帅负手而立,在露台上凝望着不远处的悲壮与惨烈,神色冷漠,仿佛这一切与他并无关系。
南丘军的副将与他并肩而立,他双手抱着自己的胸膛,摇头啧啧叹息。
“虽然是群混子兵,但好歹也有五万。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翼银枭,就这么死在了柜山多少还是有些可惜的。”
“魔尊有的是闲钱养闲兵。”玄烨漠然道,“不过,即便手头多出来了些墨晶石子,他也未必舍得往南沙军和南丘军身上砸。”
“说得好似填房……”幽邢啧巴着嘴,“又像小妾养的……”
南丘军的帅这才扯了扯嘴角,冰封的容颜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你说得也未免太客气了些。”
他瘪着嘴点头应和,“扔在外头不闻不问,倒是同私生子有得相较。”
说话间,头顶飞过了一只人面鸮,接二连三,嚣张得在营地上方盘旋着。玄烨仰头迎风望去,合着初晨柔和的阳光淡淡吸了一口气。
他已经闻不到晨露中该有的榉树木香了,冰冷的空气中有也仅有死亡的阴气。
“这扁毛长得真瘆人!”幽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顶着一张人面也就算了,还他娘的这么丑!”
“是太丑了。”
南丘军的帅话音未落,隐于衣袖之下的右手便打了一声响指。为首的那只人面鸮应声炸成了一朵红艳的火花。南沙军的蛊雕顿时从四处围了上来,快速却有序地分享这从天而降白捡的便宜。
追随着的那两只人面鸮尖叫着被蛊雕团团围住,不消片刻便都被撕成了碎片。
幽邢道:“烨帅,这三只人面鸮有去无回,翼王是要生疑的。”
“翼银枭派出人面鸮,本就是来探一探营地里有没有我设下的埋伏。”玄烨不以为然,“人面鸮回去,林中有埋伏的消息也就带回去了。既然回不回去都一样,那又何必浪费这三只送上门来的猎物?”
幽邢唏嘘一叹,“咱们也是被穷给逼的……”复又转念一想,“既然翼银枭知道这里有埋伏,那他还会自投罗网吗?”
“难道他还有其他选择?”他泰然一笑,“倘若翼银枭甘于现状,便也不会有这一战了。”
“也是!”南沙军的副将朝着营地外的乱象遥遥一望,“烨帅,差不多了呢!你不去准备准备?”
“穿一件战袍罢了,要不了片刻。”玄烨八风不动,继续冷眼旁观,“穆大帅要面子,便让都城大军再坚持一阵,这样才不会显得他们太无能。”
幽邢唔了一声,觉得倒也不差这么会儿的功夫。左右都城大军这一趟注定是要颜面扫地的,既然扫都扫了,那多两下少两下也无妨。
玄烨口中爱面子的那位统帅此时正领着残兵后撤。三枭攻得凶猛,他也无暇顾及是否有人正立在他身后冷眼看自己的笑话。
便在此时,战况再一次发生了变化。翼族的先锋骤然分成了三列,穷奇为首的北枭入侵了营地上空,西枭的颙化作人形攻向了营地入口,而翼王的东枭则背向而驰,将魔族的营地团团围住。
露台之上,幽邢观清了翼族的战术。
“翼王到底是翼王,老奸巨猾!”他望着眼前的阵仗,“他一定有后手,否则他这两个儿子不会甘愿当马前卒。”
翼天翔只有一个北枭,他只能仰仗着父亲才能有机会染指王座。此刻翼天飞让自己的西枭打陆战,显然是受制于人。他的南枭尚在向凰谷,而那里唯一能牵制他的只剩下了个装疯卖傻的翼天存。那么翼天存是谁的人,显而易见。
幽邢继而一叹,“翼银枭到底还是养了一个孝顺儿子的。”
“孝不孝顺,得等翼族王权易主的时候才能瞧清楚。”玄烨幽幽一笑,“如果翼银枭还能活得到这一日的话。”
南丘军的副将拍了拍露台的围栏,不嫌事大,“那还得看我主子想不想让他活到那一日。”
玄烨正色,“幽邢,这里可是南沙军的地盘。”
“但主事的却未必有这个能耐……”
“嘘……”南丘军的帅倾身聆听。
幽邢这才回身去观底下的战局,当即一拍巴掌,“哟,这才几句话的功夫,就打上门来了!”他转而看向身旁的主,“烨帅,我们还不下去管一管吗?”
“头顶压着穷奇,脚下爬着颙。你我二人形单影只,凭什么去管闲事?”
他品了品玄烨这句话,悠哉悠哉地道:“主子这是把我也拖下了水,放在这醒目的高处给人当诱饵呢!”
南丘军的帅泰然自若,“早先我便与你说过,这一仗既然是拿着他人的兵去打,我们就该客气些,自然也得拿出些诚意来。”
幽邢叹道:“我这也算是在卖身求荣了,真真是身不由己。悲哉!哀哉!”
喧闹声迫近,成群的穷奇转瞬便逼到了近处。南沙军的蛊雕只有寥寥数只,它们也不恋战,很没骨气地调头振翅往北逃窜。
这一跑,叫北枭提高了警惕。
翼天翔不敢贸然去追,只遣了三两只穷奇继续跟着。剩余的则盘旋在柜山营地的上空,好似占山的黑羽鸦一般嚣张跋扈。
巨大的羽翼遮天蔽日,蔚蓝的天际被挡得支离破碎,整个营地都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颙很快就攻破了柜山营地,从并不宽敞的入口涌入。可行在最前面的却不是翼天飞,而是西枭头鸟习萧萧。
都城统帅穆烈带领残兵往营地里飞奔,仓皇逃窜的狼狈模样十足得逼真。
露台之上,玄烨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耐人寻味。
冬日的初阳渐渐温暖了起来,却化不开柜山头顶蒙着的巨大阴影。
西枭的先锋在客居小楼前停下了脚步,身后的大队人马迅速四散而开,占领了营地的集结场,目标明确地将客居小楼团团围住,好似那里站着的才是此役最强大的敌人。
那片清静之地,便犹如汪洋中的一片孤州。
一只金色的比翼鸟拖着它那覆着黑羽的长长摆尾而来,身姿优雅,只是脸颊两侧盖戳似的两簇红色羽毛让它看起来有点傻萌。在朦胧的光辉中,它渐渐化成了人形落在了最前沿。
那是一个俊美的男子,一身的蓝袍,金冠束发,身姿颀长,儒雅而又沉稳。乍一看,并不似习武之人。然而头顶的阴影却洒在了他的身上,为他蒙上了一层郁色。
玄烨眉心微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魔族前任都城统帅玄烨,久仰大名。”蓝袍男子欠身施了一礼,“我乃翼族大皇子翼天飞。今日能一睹烨帅的风采,实乃三生有幸。”
被现任一脚踢去祷过山当粮草将军的玄烨回以不失礼貌的微笑,“这的确是你三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分。”
幽邢闻言向身旁之人投去了一言难尽的目光。
兵临城下,在敌人面前竟还有心思呈个口舌之快,倘若不是没把人当回事,那就是不怕死极了。
然而兵临城下的这位似乎城府极深,仿佛玄烨这一句轻蔑只是在隔靴搔痒。
翼天飞脸上依旧挂着笑,这样的笑仿似不过是同人闲话三两,带着客气疏离的距离感。
一拳砸进了软面团里,既不痛又不痒。南丘军的副将觉得自家主子这回大约算是碰上了个对手,终于可以一较高下过过瘾了。
翼族大皇子仰头望了望天上的穷奇,平静地道:“我知道沙家军就埋伏在附近。”
“你知道这里有埋伏,可你还是带着西枭进来了,还直接来找本帅。”玄烨立在露台上八风不动,笑得更加耐人寻味,“你是个聪明人。”
一旁的幽邢闻言愣了愣,又觉得玄烨说这话的语气似乎并无嘲讽之意。
“我不过是个被逼无奈的可怜人罢了。”翼天飞往前一步,颀长的身影落在了身后的铁蹄之下,“父兄皆想要我的命,那我又何必忠于肝胆替他们来铺路。”
“大皇子可得想清楚,你一旦与我魔族为伍,便是走上了殊途,日后是要遭族人唾弃的。”
“这千年来,翼族日渐势微,我父亲见证了衰败,却抵死不肯承认。他赌上了翼族的所有,甚至是族人的性命,为的不过是不让我们比翼鸟一族在他的手里由盛转衰走向末路。他为的是自己的面子,连累的却是一族的人。民怨早已丛生,而我要做的,便是平息战火,平复民愤。也许我不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王,但兴许我可以做一个仁君。庇护族人,长盛久安。”他的目光转而深幽了起来,“南沙军受困于柜山战事无法脱身,还连累你们南丘军。想必烨帅也希望此事能尽快完满地解决。”
幽邢听闻这一番中肯良言,尚且还辨不明真假。他看向玄烨,便得见他神色异常清明,这才确信翼天飞话中有诈。
玄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幽幽道:“大皇子若是早些遣人来传这番话,兴许我还能信你一信。”
翼天飞闻言不急不乱地替自己辩解,“父兄相胁之下,我寸步难行。”
“可你却还有机会派你西枭的巡逻兵去次山脉探查。”
他诚恳道:“那不过是少数的漏网之鱼,即便从我父兄眼皮子底下遛了出去,也没能回来。”
“既然还有漏网之鱼,看来你父兄的胁迫也并没有密如蛛网。”南丘军的帅神色中显露出一丝咄咄,“今日你露出的破绽实在数不胜数。与本帅斗心计,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些。”
翼天飞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却也不过是转瞬即逝。他的面上依旧带着笑,和善得好似天上谈经论道的年轻仙官。
“烨帅说我今日漏洞百出。”他顿了顿,窘迫道,“那敢问纰漏究竟在何处?”
玄烨看向了身旁的幽邢,“不如由你来告诉他,如何?”
幽邢闻言连眼睛都瞪圆了,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