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十年代,露天电影开始走进农村,在各个村庄之间陆续巡演,在那个基本上没有其他娱乐方式的年代,看电影一度受到广泛的追捧。
如我们这般十五六岁左右的半大小伙子,爬墙打架,追狗摸瓜,那是家常便饭,一天到晚精力旺盛到不知如何发泄,总想找点激情的事情作用。
而追看各村巡回播放的露天电影,便是我们晚间的主要消遣。
“哥几个,听说今晚垓子村放电影?”
“走,伙计们,冲啊!”
“冲,抢个前排…”
吃了晚饭,我们一群大小子沿着田间地垄,深一脚浅一脚跑向目的地。
“槐树精,咱们绕路走吧,这路太难走了。”萝卜头看看前面凸起的一片黑影,有些畏惧的说道。
“绕什么绕,这条路多近。我看你是害怕前面的一片坟头吧,哈哈,胆小鬼。”槐树精在我们几人之间鬼心眼最多,又长的最壮,算是我们几个中说话最好使的。
“我告诉你们,真的有鬼,你们别不信,我奶奶就见过鬼。是吧,菜籽精?”萝卜头转头看向我。
萝卜头一向和我关系好,知道我也胆小,赶紧拉我找同盟。
“绕路吧,也远不了几步。”我紧着站队。
神魔鬼怪这东西,在文化水平普遍不高的农村特别盛行,我也是经常能听到我的父辈祖辈说起,什么拘人的高级撅子,上身的鬼魂狐仙,因此对黑暗我总是充满了深深地恐惧。即便我内心并不怎么相信鬼神。
“胖冬瓜,你说呢?”
虽然我们给这家伙起的外号叫胖冬瓜,但是我发现傻大胆这个外号其实更符合他。
“怕什么,几个小坟头就把你们吓成这样?看我的!”胖冬瓜说着,竟然当先走向那一个个的黑影,嘴里还叫着'二郎显圣真君'来也!
几个胆子大的家伙都跟着往前走去,我和萝卜头相互看了看,也只好硬着头皮赶紧跟了上去,似乎身后的黑暗中藏着更瘆人的鬼怪。
“嘭棱棱,哗啦啦。”我不知道踢到了什么东西,一下子摔倒在地。“啊!”我是一声惊叫,汗毛倒竖,爬起来就紧着大跑。
反正不知道什么东西,叫就对了。“卧槽!卧槽!”我的惊叫似乎起了连锁反应,所有人都跳了起来,又跑又叫。
跑出几十步,才发现周围似乎没什么东西。胖冬瓜的胆气又壮了起来:“跑个锤子,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走。”说着,就当先走向我刚才摔倒的地方。
“呀,是个水壶,还是新的。”胖冬瓜的声音传来,还带着丝丝惊喜。
我们几个一听,也赶紧围上来,借着微弱的月光,我仔细看了看,是一个烧水的锡壶,带嘴带把,黑亮厚重,这东西看着卖相就不错。
“这地方怎么会有这东西,不会是小鬼变的吧。”萝卜头有些畏惧的摸了摸锡壶。
“难道要扔了,我看着像好东西啊。”胖冬瓜有些不舍。
“还是扔了吧,这东西不吉利。”我也伸手摸了摸这锡壶,其实我是有点别的想法。
这东西一看就不错,至少我家就没有。
“可别扔,我告诉你们,你们也太不识货了,这样的烧水壶,得七八十块钱一个,我二叔家就有一个这样的。”槐树精的二叔是我们村最早开始做生意的,找人打造了辆马车,十里八乡给别人送砖瓦盖房,算是我们村最早富起来的人。
以槐树精的见识,说这个烧水壶值七八十块钱,那就是得值七八十。胖冬瓜紧了紧手指,也不说扔了。
我看着大家的神情,想了想说道“这个水壶是我发现的,但是是冬瓜先捡起来的,这样,这东西算我们所有人的,等明天看看能卖多少钱,卖的钱咱们平分,怎么样?”
胖冬瓜虽然有点不大乐意,但是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他也没再说什么。
“咱们还是要去看电影的,这东西又沉又大的,不如先放在这里,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再拿走!”我又接着提议。
“放这里被别人拿走了怎么办,还是拿着吧。”胖冬瓜捣鼓着锡壶说道。
“这大黑夜的,应该没人来,还能怕谁捡去。要不就把这壶放在一个坟头上吧,应该没人往坟头边跑。”槐树精信誓旦旦的提议道。
“好,就放坟头上,那边有一个新坟,放那里。”我们所有人都很上心,毕竟七八十块钱分到我们七八个人手里,每人将近十块钱呢,这对那个年代的我们来说,可不是一笔小钱了。
深秋的天黑的总是特别浓,深秋的风吹的总是呜呜叫,枯枝幽鸣,枯草飘摇。一片遗落的白色纸钱,被带起来又飘向远处,让这夜色更平加了一抹怵悚。
“放这里,放着这个尖上。”槐树精似乎为了怕人看到,又捡起一片纸钱别在壶把上。
“好了吧,快走吧。”萝卜头盯了眼水壶,搓着手晃着身子说。
经过我们确认好位置后,一行半大小子像风一样来,又像风一样的跑开。
露天电影就是受欢迎,虽然还没开场,投影墙前早已坐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掺杂着土语的荤腔荤调,伴随着善意的嬉笑怒骂,声声不绝。
“小鬼子来了,给我泼!”电影中,一群半大小子把一桶桶牛粪狠狠泼向小鬼子,引得观众一阵哈哈大笑。
但此时我却神思不属,我还在想着那只锡壶,一道道声音在我心中回响:七八十块钱~七八十块钱!
我嚯地站了起来,转头对看过来的萝卜头说:“我肚子疼,我得去拉屎。”接着我快步走出电影场区,走到了边缘,顿了一顿,径直走向了黑暗!
我的心情是焦灼的,我的身体是颤栗的,我是穷怕了,一边是对七八十块钱财富的炙热,一边是对无尽黑暗的恐惧。终于,炙热战胜了恐惧,我抬脚迈向黑暗,又快速跑向那一片坟场。
不到二里路,小跑着也就六七分钟吧,那片坟头已然在望。只是不待我眼露欣喜,我已是浑身冰凉。细看处,那个新培的坟头上,那还有什么锡壶,光秃秃的,再无一物。
我哆嗦着,鸡皮遍体,无数的鬼怪传说这时竟纷至沓来,难道,…真的有鬼?黑暗中仿佛出现了无数道眼睛在盯着我,我肌体生寒,就要扭头狂奔。
“哎呦,卧槽!”两声痛呼,我跌坐在地,倏然抬头看去,发现撞倒我的人竟是槐树精!
“卧槽,你是人是鬼啊?”槐树精瞪着惊恐的眼睛看我。但是我确认了,这就是我的小伙伴。
“大槐树,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吓我一跳!”我说完忽然一怔,扭头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坟头,又看了看槐树精拐出来的地方,心里暗骂一声,这家伙。
显然槐树精是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他也眼馋这个锡壶。
他看到眼下此景,也是明了,直接说道:咱们平分。于是我们又来到他刚才藏壶的地方,拿着壶重新找了个地方,用手刨了个浅坑埋进去,又重做了记号。
电影尚未放完,我们便双双而归。
地道战确实精彩,以至于我们两人溜达这么久,也没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们装作若无其事,继续看着电影。
直到电影放映完,观众陆续散场,我们一群小伙伴也相约回村。
“走,去拿锡壶。”胖冬瓜是念念不忘,领先往坟场走去。我在想,接下来我要怎么表现?是到飙演技的时候了吗?!
“啊,不见了!”胖冬瓜忽然惊叫一声,声音中露出一丝惊惧。
“怎么会~怎么会~”“有鬼,真的有鬼~”此起披伏的颤抖声响起。
“我奶奶说,有的人死后仍留恋阳间,就经常到阳间转悠,碰到喜欢的东西就会带去鬼界地府。”萝卜头的声音已经带了一丝哭腔。
我心里只想笑,哪里来的鬼,明明是被我藏起来了。我看了看槐树精,这家伙却是表现的一脸惊恐。于是我也装着惊惧,趁势说道:“哪是被鬼拿走了,那个壶明明就是鬼变化的。”
呜咽的风声更紧了,我们一群人再也没有勇气讨论下去,大叫着一哄而散。
回到村里,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小伙伴们鸟兽散完了,槐树精拉住我说道:“啥时候去取?现在吗?”
我也寻思着,避免夜长梦多,还是真实拿在手里最放心。于是我和槐树精,我们两个重又返回坟场,去取锡壶。
“这里,这里,记号还在。”我有些兴奋,似乎马上就可以有三四十块钱了,我还没有过这么多钱呢。
我们两个紧着奔过去蹲下,伸手拨开泥土。只是拨到一半,我们两个慕然停下,我看到了槐树精眼中的惊恐,真真切切的惊恐,这个一向胆大的家伙也恐惧了。而我,冷汗已浸湿了我的脊背。
我们藏着锡壶的土坑里,已是空空如也!不对,还有两片白色的纸钱!
这一刻,我真是汗毛倒竖,头皮炸裂,手脚冰冷,恐惧如滚滚洪水将我淹没。
远处忽然一道鬼火光亮而起,森白森白,幽绿幽绿!真如一只恶鬼举着火把,在来回飘荡。
槐树精起伏着胸膛,只说了一个字,走。我脑袋已经宕机了,瞪圆着眼睛,跟着槐树精一路小跑,再无一句话。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感觉精神萎靡,心情飘忽。本来我是不信鬼怪的,只是单纯的害怕黑暗,但是这件事后,一度让我怀疑这个世界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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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多年后的一天。
我去萝卜头家闲玩,在他家厨房的角落里,我竟无意间看到了深刻在我脑子的一只锡壶,一模一样的锡壶。
此时我脑海里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还是那晚的电影场地,我和槐树精回来,当时却未见萝卜头,我还问胖冬瓜,萝卜头干嘛去了?被答曰:“他也去拉屎了!拉屎~拉~”
当谜底揭开,事情原来如此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