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游历

在我匆匆三十年不到的年岁流淌中，外滩一直都是人生记忆里无法忽视的地点，或者说，对于大部分生长在这座城里的人都是如此。

我曾听说过一种传闻，意思大致为：上海本地人很少去外滩游玩，反而是异地前来的游客对这个传奇之处充满了奇妙的兴致，以至于不论严寒酷暑也要沿着浦江边的栅栏散散步，聊聊天，拍拍照，以便回去后可以成为自己的重要谈资。可本地人，大部分早已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平淡的情感，更谈不上有游玩的冲动。

就我个人而言，情况完全是相反的。即便很多当地的景色早已游览无数次，哪怕每个景点的顺序倒背如流，每个画面的细节了如指掌，我仍然会想反复地去游玩。究其原因，可能是不同的时候，人的心境会很不一样吧。

小的时候，没有现在那么多五彩斑斓的娱乐活动，快乐珍贵又简单朴实。到了周末的夜间，能够坐着父亲的车到各种地方去看看便是一种很大的乐趣。尤其是去外滩，滨江大道那儿，更是妙趣无穷。由于家离外滩尚且算远，开车总还是需要半个多小时，因此一路上，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反复播放那些古典音乐的光盘，乃至每一首曲子只要自己喜欢，就能够播个好几十遍。坐在前排驾驶的父亲，倒也从未嫌烦，认真开车的同时还会时不时回过头来，和我普及很多古典音乐的知识。回忆起来，他所说的一些所谓的常识，倒也不尽正确，可人生过的哪是什么正确与否，而是一辈子的点滴体验罢了。穿过隧道，到达了江边，父亲会寻找一处不用收费的地方将车子藏好，以免被罚款而破坏了游玩的心情。记忆中的父亲，拉着我的小手在滨江大道上慢悠悠地散着步。冷飕飕的江风划过当时我那红润稚嫩的脸庞，虽有淡淡的刺痛感，可内心还是十分欣喜。比起学业和钢琴，这种无需动脑就能够带来的快乐，廉价又昂贵。江面上行驶着大大小小，用途不一的船只。印象最深的是那种岿然如山的集装箱货轮，假如你从更远的地方督见这些庞然大物，你会有种高楼大厦在江面上移动的错觉，那种沉沉的压迫感让我非常享受，总觉得动静结合的画面让这个世界格外安静。夜间的浦江最美的是它的明暗相间。暗处，一望无垠，普通直面无底空洞的宇宙深渊，我听到此起彼伏的波浪生，我的鼻子也能闻到江水的气味。严格来说，黄浦江的水不算干净，可能浪潮的气息里夹杂着很多蜉蝣浮萍或者船只工厂留下的垃圾。然而，不只是我有独特的生活癖好，还是这种气味里有某种使人上瘾的化学物质，总之，这气味让我太舒服了。

这气味，构成了我少年时代的一部分，也让浦江成为了整个人生的画卷中的一处亮色。

就在我离开象牙塔，进入了危机四伏的社会丛林之后，过了这么久，对于浦江风景的喜爱却没有一丝的减退，只不过，每一个成年人大概都有自己不容易和痛苦的地方，每当我们经受痛苦，逐渐成长，对于同一件事物也会产生不同的看法和感受吧。

就如同我近日游览浦江的心境，就与小时候大相径庭。如今的我已经早就失去了父亲的陪伴，当然我也没有机会再陪伴父亲，我们终究还是提前迈进了阴阳两隔的状态。陪伴我的，是某位与我相识多年的同伴。因为浦江散步是我与她独有的一段回忆，所以这次与她一同前去，多多少少是对岁月流年的某种缅怀。岁月就像浪子，走了就不会回头。哪怕再见回味，也早已失去了曾经的颜色。如今漫步浦江，身边的人不同，经历的事更多，切身感受自然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们并没有像父亲一样，费尽心思地去寻找不用破费的停车处。如今灿烂的经济发展已经让浦江两岸比起十几年前更显得星光璀璨，那些被资本巨人建造起来的商业帝国一栋栋地矗立在我的面前，让我这个平时只会高谈阔论却只能坐井观天的公职人员更加显得自己的渺小可悲。因此，我们无法摆脱时代的变迁进步带给生活的细微变化，取以往而代之，我们只能将车停放在BFC商场的地下停车库里，所幸的是，精通节俭之道的同伴早就盘算好了这些商场吸引消费的规矩，让我也免于停车费带给我的困扰。BFC商场内的布局十分新颖，灯光明亮光鲜，各式各样主题的商铺鳞次栉比，各有特色。身边的路人，虽然我并不知道每一个人的出生来历或者所生活的社会阶级，可这个年代尤其在这座城市最为时尚的地方，大家也都把自己打扮的非常精致。帅气高大的男生们穿着充满了青春气息的潮牌和运动鞋，身材高挑的美丽女孩儿们也借着夏日的炎热穿着清凉如风的吊带，纤细的胳膊和修长的美腿在我面前不停的晃动，让我这个只穿了一袭黑色素衣的青年有些难以自处。让我有这种感觉的，倒也不仅仅是这些场景和人物本身，而是这些鲜活的场景和脑海中定格的记忆形成了某种强烈的对比，让我感觉到了时代的变化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个人而放慢脚步，人只能去不断地改变自己适应这个荒唐但又绚丽夺目的世界，任何的痛苦都不能成为自己懈怠的理由，我相信，文学和艺术也是如此吧。

我们在商场里逛了很久，从南区到北区，除了一些餐厅和酒吧充满了现代感的艺术特色之外，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些具有各式各样浓厚文艺气息的礼品店。身边的这位女孩，她平时大大咧咧的，平日里和我说话也是直来直去，毫不避讳任何事情，哪怕跟我吵架也想狂风骤雨一样地沆瀣一气。可人有时候确实是令上帝也捉摸不透，就是这么个开朗纯真的女孩儿，平日里却对审美很有自己的看法。热衷于欧美文化的她总是拉着我一起看欧美电影，欣赏一些很意识流的现代音乐。这不，到了这种能够代表各种艺术手法和思想的礼品店面前，她当然还是一如既往拉着我参观玲琅满目的商品，去领略它们所表现的不同艺术形式。我们驻足在一些印着不同艺术风格的手提包面前，其中有梵高的向日葵图案是她最喜欢的，可由于价格的原因，她还是没有出手阔绰地纳入囊中。但是我，走进了一家日本本土的礼品店，就被那里古朴优雅的氛围冲昏了头脑。这家店里摆放着能够代表大和民族文化特色的物品，茶杯、清酒、书签什么的不消说，我唯独对一个红色手提包情有独钟，甚至说是一见钟情。包面上暗红色的帆布十分质朴沉静，和一般亮色调的奢侈品完全是天地之分，正当中绣着日本平安时代的美侍女，让这个艺术品的历史感越大的浓厚。因此，我没有犹豫买下了它作为我送给外婆的生日礼物。

每到一处商圈商场，我必要做的事就是去一下书店，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新的发现。大部分的书籍我自然能够在所有的大众书店里找到，乃至于今年舒书展我和Z逛了这么久也没能够发现什么惊喜。不过在今日BFC的阅外滩里，我还是被幸运女神所眷顾了一番，拥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惊喜。首先就是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起初乍一看这个名字以为和去年拜读过，佐藤春夫的《田园的忧郁》如此相似，实则两本书八辈子打不到一块儿。《巴黎的忧郁》是波德莱尔的散文集，其艺术形式和思想脱胎于作家的《恶之花》，可近年来很少能在书店里看到《恶之花》，久而久之我也就丧失了一些读它的重复。这次遇见《巴黎的忧郁》到也算是无心插柳。可能近来自己的所闻和遭遇，更能够帮助我理解波德莱尔想要展现给世人的艺术世界，那种“人生永远的孤独”，是否也会如同宿命一般伴随着迷茫的一生。另一本是之前就一直心有所向的《荒原狼》，黑塞的文学地位不用多赘述，我之前拜读其人的成人童话《鸢尾花》就被深切惊讶，如此优美的文字和构思，如果能够用在小说或散文上岂不更加大放异彩。如今《荒原狼》作为黑塞半自传体小说实实在在摆在我面前，我自然是不会浪费与任何一本好书擦肩而过的机会了。我在文学专栏的面前站了很久，回过神来，发现我的同伴，也在堆满了艺术设计的书柜面前安静地欣赏着属于她所爱的领域。这种安静温馨的氛围，不仅仅是书店发给我们的，我相信，这也来自于成年人岁月的沉淀。

从商场出来之后，我发现天空已经被夕阳染成了粉红色。不知是不是因为外滩的灯光特别炫目，使得原本夕暮本该拥有的火红变得那么稀薄。这种稀薄的粉红，反倒给我们处于流火盛夏中的心灵一丝凉意。我们漫步在夏日黄昏的暖风中，夏日炎阳的余温还是让我觉得浑身汗涔涔的。倒是我的同伴着一身深紫色花纹的连衣裙，想必她应该比我我觉得凉快的多吧。当我们现在栏杆边小憩之时，清风普通温柔的手掌穿过了她简短轻柔的发丝，她也迎着风微笑着看着并不遥远的陆家嘴对岸。江边的码头停靠着大小不同的游船，绝大部分都自带餐厅，可以在出游后让客人们在享用美食的同事游览浦江夜景。这些游船本来都不错，唯独它们船顶上显眼的广告大煞风景。我记得最大的那一艘船顶着“太平洋保险”的广告牌，让本就庞大的船只显得格外笨重。有几艘造型别致的小船，也十分不应景地顶着“上海石库门”或者“口子窖”等各种酒类广告，让船型美感顿失。

记得少时与父亲在同样的地方看着这片景色，来往的船只质朴稳重，对岸的高楼也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就连路边的行人也充满了认真生活的感觉。他们或是牵着小手，充满了笑意和甜美的青年情侣，或是相濡以沫一辈子，一人坐着轮椅一人拄着拐杖蹒跚着漫步的老年夫妇，还有就是身着轻便的气喘吁吁跑步运动着的周遭市民。

时至今日，江面上曾经的稳重船只变成了像弹幕一样的广告，对岸的高楼也披上了各种企业的宣传标语，就连身边曾经那些朴实快乐的路人们也都变成了穿着精致靓丽的男男女女。

时间对我而言，并没有恶意。我只能说，也许是我自己对时间充满了不成熟的，实在难以与大部分当代年轻人相适应的态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