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尧
苦味子,其实就是一颗草药,味苦,若黄连,那也是命苦,不能怨大夫。
苦味子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但一落地,就遇上了三年困难时期。苦味子的母亲,曾经也是村里的一名赤脚医生。17岁的苦妈嫁给了19岁的苦爹,在当地的十里八乡都传为了美谈。
许多人都想不明白一个道理,这17岁的姑娘是不是疯了,怎么能嫁给他苦爹呢?苦爹五岁的时候,苦爷就死了。苦爷比苦奶大27岁,留下27岁的苦奶和俩儿一女撒手人寰。
兵荒马乱的岁月,让苦奶尝尽了人间的各种悲欢离合,短短三年时间,小儿子夭折了,小女儿也夭折了,就留下苦爹这一棵独苗,让苦奶在神灵面前发下了宏愿,誓死不再嫁人,一定要把这棵独苗养大成人。
苦爹也是争气,不仅书念得好,高小毕业以后,还在大队里当了会计。恰恰在此时,村里来了一个招工名额,大队领导们合计,社员同志们举手,一致同意把这个名额给了孤儿寡母的苦爹,从此,苦爹跳出了农门,成为煤炭货运站上的一名工人。
那时候,苦妈的父亲是县粮食局白马粮站的站长,村干部和苦爹经常到粮站交公粮,苦妈偶尔也到粮站给老父亲洗洗涮涮。一来二去,苦妈竟然就看上了这个小伙子。央求村干部给她认识,帮她跟父亲周旋此事。
那个时代的人,一点都不功利,喜欢就是喜欢,不害怕贫困。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怕你高贵。就这样,一拍即合,大家闺秀嫁给了一个穷小子。多年以后,许多人曾经非常质疑这桩婚事,苦舅就说了一句话:方圆十里,有人家穷小子那样的人才吗?
众人从此再无议论。
他们结婚第二年,正是数九寒天,苦味子来到人间。这个大胖小子,给这个苦难的家庭带来了莫大的欢乐与希望。
苦味子生日小,不得岁,一个月多点就认了一岁。
那一年夏天,一个雷电交加的日子。苦妈接到公社卫生院的通知,下午三点到公社开会,不得有误。
公社离村并不算远,也就8里多地。但是,必须的步行。因为那时候没有公交,村里也没有自行车,只好走着去,走着回,总得一个来小时。
要在平时,也无所谓,这是常事,大家也都习惯了。可那一天午后,风云突变,电闪雷鸣,眼看要下大雨了,眼看也就下午两点了,再不动身,就真来不及了。
苦奶抱着怀里的苦味子说:这天气可不能走,会走在大雨地里的,等等再说吧!
可苦妈说:公家的事,不能马虎。说三点到,咱就得三点到,风雨无阻啊!
说着,拿起一把塑料雨伞,冲出了家门。
那是怎样的八里路啊?风雨兼程,雨伞在暴风雨中很快就解体了,风狂雨猛,打得人都睁不开眼睛,一会儿功夫,苦妈就被雨水浇了个透。
等来到公社卫生院的时候,雨也停了,雷也止了,风也不刮了,也刚好开会。真是万幸,没有迟到,而且也没人迟到。从各村来的这些“半农半医”的准“赤脚医生”们就在这里接受了三个小时的业务培训,从“小病扛,大病拖,请不来医生请巫婆”的农村现状,到针灸穴位,草药识别,再到给小孩子接种牛痘疫苗,都学习了一遍。
也学完了,地上的汤汤水水和里里外外的衣服也都干透了。回家。
雨后的白马平川,空气格外清新。走在回家的路上,踏着泥泞的乡村公路,苦妈感觉浑身发冷,她病了!突然,她感觉这八里地非常遥远漫长。
咬着牙回到家,推开房门,她就趴在土炕上,不省人事了。
等醒来的时候,她已躺在县医院的病房里了。
心脏病!是风湿性心脏病!在那个年代,这病几乎就没有办法治。更可怕的是,据苦舅讲,当时能请的大夫都请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到最后,连鸡血都打上了,可县医院最终也没有救下苦妈。
23岁的苦妈,花蕾绽放的美好时光就这样弃还不懂事的苦味子而去了。
苦妈的装裹衣,都是苦外婆给亲自一件一件穿上的。苦妈临终的时候,还说一定要给她穿白袜子,塑料底黑松紧口襻带儿鞋。
苦外婆哭得呼天抢地:天啊,老天爷啊,你怎么忍心让我这老妈妈给自己的女儿一件一件地穿装裹衣啊?
苦外婆就哭得昏死过去了。
醒过来,接着给女儿继续穿。
天呀,老天爷啊,你让我今后的日子怎么活下去呀?老天爷啊,你看看吧,她还这么年轻,你看她的样子,是不是睡着了?红桃花哨的,我的女儿怎么会就这样死去啊,老天爷呀,我没法活了呀——
苦外婆就又哭得昏死过去了。
出殡的时候,苦味子太小,没办法拉灵。一个本家的爷爷把苦味子抱起来,说:苦儿,你就坐在你妈妈的棺材头上送你妈妈一程吧!
说着,把穿了一身白孝袍子的苦味子抱起来,端坐在了苦妈棺材的前端。
起灵——
途中,还有苦妈生前好友逗苦味子说:苦儿,你妈妈怎么啦?
人群顿时像凝固了一样,静寂下来。
只听见苦味子奶声奶气但清清楚楚地说道:妈妈睡了。
顿时,人群中发出嚎啕大哭……
可以这么说,苦味子的童年,就是在苦水里泡大的,是苦奶与苦外婆一起拉扯苦味子在百般千样的苦日子里煎熬过来的。苦,是苦味子的人生底色,所以,苦味子从来也没有感觉到苦是什么滋味儿。有人呵护,有人怜爱,反而觉得世间一切都很美好,否则,苦海无边,哪里有岸啊?
苦味子喜欢劳作,别人叫苦,他以苦为乐。苦味子喜好读书,人不聪明,自视笨鸟,只好苦读,他苦中作乐。苦味子一头扎在文学的大海中,天长日久,品尝着各种苦味,苦难就成了一所大学校,人生就是折腾一个大苦海,泡在其中,苦则苦矣。苦者,自得其乐。
苦味子终于考上了大学,那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苦爹虽是个工人,可是一辈子都有一个医生情节,做梦都希望苦儿子能找一位医生媳妇。
也是机缘巧合,后来老苦还真是梦想成真了。
苦味子大学毕业之后,就分配到神州市二中当了一名语文老师。
那一年,老苦的老毛病老痔疮犯了,疼得死去活来。据说十人九痔,但这毛病发的不是正经地方,大多数人都难以启齿,更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非到疼痛忍无可忍,也绝不会去找医生看病,看病也不让医生看那个地方,实在要看必须要看不能不看不得不看不看不足以平民愤的情况下,也绝不允许异性大夫给看。
老苦爱抽烟,嗜烟如命。在货运站装卸煤的枯燥日子里,香烟成了他最大的安慰。两眼一睁,抽到熄灯。这大概也是他得这病的一个诱因,不疼不少抽,越疼越猛抽,两根两根的抽,可这香烟怎么能治病呢?治的只是寂寞无奈和讳疾忌医。
这回可不一样,实在是疼,疼得天绝人寰,他就来找苦儿子想办法。
自从儿子考上大学,这儿子在他眼里就变得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其实,这也是苦儿子第一次知道人这么隐秘的地方还会得这么放肆的病,世间竟然就有这么无法无天、六亲不认的病,而且是自己的父亲就得了这样的病。
问题是什么大夫能治好这病呢?
愁得苦味子乱了方寸,只好跟教研组的老老师们求助。
雪花老师就说:神钢医院来了一位女大夫,医术高明,咱们学校的老老师们,近来都找这位女大夫治病,要不我领你去认识认识,看是什么情况?我也是神钢的职工家属,有什么问题,都好解决!
就这样,在雪花老师的引领下,苦味子认识了姚娉大夫。
姚娉大夫就说:我是内科医生,你父亲这个病,得找肛肠科大夫来治。我们医院倒是有一位老医生,在这方面有多年的诊治经验,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们联系联系。
苦味子当然是求之不得,万分感谢。
之后,苦味子就带老苦来医院,在姚娉大夫的热情帮助下,终于见到了专治痔疮的医生老野大夫。
老野大夫问诊的时候,老苦疼得直冒汗,看着姚娉大夫是一声不敢吭。
实在是着急了,老苦就把苦儿子拉过来低声说:儿子,你能不能让人家姑娘避一避?
老野大夫听见了,就大声地直接说:人家是大学生,又是内科大夫,什么没见过,什么不知道?有什么可避的?来吧,脱了裤子,趴在床上,让我看一看!
姚娉大夫赶忙说:老野大夫是好医生,绝对信得过,你们放心,我先回避。说完,离开了。
再看这野大夫,大高个子总有一米八,一身白大褂,纤尘不染。白白的医师帽,像个圆筒,齐眉戴在头上,乌黑发亮而浓密丛生的两道剑眉像书法家用浓墨挥洒过之后,显得格外粗壮有力,洁白的大口罩把他的国字脸齐整地覆盖了一遍,只是那张飞似的络腮胡子在口罩的左右下方齐刷刷地排列着,让人忍俊不禁,又不敢造次。
老野大夫看过之后,就说了一句话:很严重,得手术!
在姚娉大夫的鼎力帮助下,苦味子给老苦办了住院手续,第二天做手术。
手术很顺利,只是老苦还没有苏醒过来,看上去没有一点痛苦。
苦味子有课,今天也没有把课调过来。
姚娉大夫说:手术做得很成功,你放心上课好了,这里有我呢!
下了课,等苦味子来到老苦的病房时,老苦已经醒了,只是又疼得满头大汗。
你怎么现在才来啊?老苦埋怨着儿子。我都快疼死了,你也不管?
人家姚大夫说手术很成功,没有事儿的,她说她会照料你的嘛。苦味子说道。
人家姑娘都来过好几次了。刚醒来也不疼,后来就疼开了,现在是越来越疼啊!是不是手术给我做坏了?疼死我了啊!老苦在儿子面前喊闹着。
没办法,苦味子只好找姚娉大夫问明情况。
姚大夫说:只是麻药过劲儿了,忍一忍就好!
原来是这样啊!苦味子感谢了姚娉大夫,赶快回来给苦爹解释。
忍一忍,忍一忍,你忍一个试试,这比痔疮疼还要命啊!我受不了啦!老苦任性着。
苦儿只好再麻烦人家姚大夫。
姚大夫说:不行就给来针杜冷丁吧!
我不懂,听你的。苦味子相信姚大夫。
于是,姚娉大夫就给老苦打了一针杜冷丁。针头还没有拔出来,老苦就感觉不疼了。
老苦就喊:你个没良心的,有这么好的药,你不给我用?
姚娉大夫赶紧解释说:叔叔,这可是管制药品,绝不可以随便使用的!
苦味子千恩万谢,病房才又安静下来。
四个小时以后,老苦又发作起来,非要再打一针,骂儿子没良心,舍不得给他花钱,他疼得不行,要继续打针。
没办法。苦味子再次找姚娉大夫。
你爸爸也太矫情了吧?现在的疼应该完全可以忍受了,怎么还闹腾啊?真不耐皮!好吧,那就再打一针,绝对不能再打了,再打会出事儿的!
老苦出院之后不久,雪花老师和苦味子专门到医院面谢姚娉大夫。苦味子还和姚娉大夫一起又专门面谢了老野大夫。
苦味子说:我爹说,你要是早点摘了口罩,知道你就是一个猛张飞,打死也不让你给他开刀!
老野大夫哈哈大笑,满脸的胡茬瑟瑟乱颤。呔!哪里逃?快来吃我一刀,让你我好不痛快是也,哈哈哈哈。
从此,苦味子与老野大夫成了好朋友。
不久,姚娉大夫就成了苦夫人。
老苦说:这真是不打不成交,不疼不知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