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琏帼

民国十二年,北平城中伶人当道,世人谓之戏子,封下九流。

出东直门往北直去,有个老牌的戏班,老师傅年轻时在南方是个名角儿,老了落户北平,改了唱法,创了戏班白梨园。

溥仪皇帝依然还住在紫禁城里,北平里的旧惯还没消,留着辫子的于贝勒爷,是白梨园的常客。

要说这于贝勒,当年那也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每天陪着太后出去看戏,他看戏看的准,兹要他说好的戏,准是一票难求。

后来执意要走,太后留他不得,便送他银两万钱和杭州的三处老宅,他便在杭州安了家。

北平还没解放,倒是多了几股返清的势头,于贝勒把杭州的家产置办妥当,带着几大箱的金银来了北平,招了宫里的丫鬟公公,每天叫着贝勒爷的抬进抬出,活像个真王爷。

这天于贝勒照常去白梨园看戏,一场《桃花扇》已看了百遍,这次看到兴头却是忍不住的拍案叫好,台上是白梨园最近捧的新角儿——琏帼。

才谢幕,于贝勒就已经快步到了台上,细细打量着,班主上来在旁边弯着腰,琏帼不怕生,一双大眼睛趁着戏中的泪,真似一朵梨花欲开,眨巴下眼睛,一时之间,贝勒便楞在了原地。

琏帼见此人仍盯着她,拉了拉师傅衣袖躲到了身后。

于贝勒醒了,笑说了声失礼就转身离去,再无他言。

第二天街道上传出话来,白梨园的琏帼,唱的一首顶好的《桃花扇》,把于贝勒都给看呆了,一时之间,白梨园人满为患,票价炒到原来的十倍,每逢开场仍是座无虚席。

这琏帼一下成了梨园里的名角儿,她以前的事儿也被传的世人皆知。

琏帼应是大家闺秀,许是南方一片,也求证不得了,被人贩子拐落到苏州时不足六岁,在苏州遇到了现在的老师傅,看她长的还算标致,便收了她做个打杂的,不许学戏,却赐她艺名曰琏帼。

老师傅教戏传男不传女,其他的都好说,可这一首《桃花扇》却落了难,满屋的男子,无一人能唱的出香君的刚烈。

这天老师傅屋中喝闷酒,忽听后院传出几句戏词。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起承转合真真唱进了老师傅的心里,开门一看,正是对着桃树作揖的琏帼。

琏帼说自己每日听师傅讲词,便默默记下唱法,对《桃花扇》早已是自唱了百遍。

从那天以后,琏帼才正式拜师,做了老师傅的关门徒。

虽有那么多师兄弟,但无一欺负琏帼的,人人都把她当心尖看着,每次师傅打她,一群师兄弟们都趴在墙头上求情。师傅说了,要想成角儿,就得挨足够的打,旁人不得劝,这是人家的前程。

琏帼虽说出了名,可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凡是于贝勒到场,她总在唱到深情处若有若无的望一眼,每次他的眼神都对的上。

于贝勒连听了一个月,七十场的戏,除了当初那句见笑,未曾对她说过一言。

可琏帼却是动了心。

这日幕闭,于贝勒照常闭着眼回味,睁眼就看见一旁端站的琏帼,他抿了口茶,起身就走,琏帼鼓起勇气来侧身挡住,仰着脸直勾勾的盯着他。

于贝勒问:有事?

贝勒觉的我刚刚唱的如何?

顶好

那贝勒觉的我如何?

于贝勒看着琏帼,如此大胆刚烈的女子,才真正演的活李香君。琏帼不清楚他眼里的深情给的是香君还是她,不过她的心里,却只容的下一个于贝勒。

第二天于贝勒亲自来提亲,带的是当年慈禧赠的一支簪,上面的翡翠珠水意朦茵,像极了琏帼的眼睛。

老师傅没说话,胆大的几个师兄弟反倒开了口,于贝勒近五十,琏帼却方18,如何能嫁与一个糟老头,师傅赶紧跪着赔罪,于贝勒也不恼,只对着众人身后的琏帼问了一句。

师兄弟们都转身看着琏帼,她没扮着妆,素颜的她是他第一次见,琏帼扶起了师傅,瞪了一眼发问的师兄,碎步移至他面前,红唇轻启,我嫁。

北平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不过说是喜事,也不知伤了多少曾倾心琏帼的北平才子的心。

筹备期间,城里的风雨倒是不平,为琏帼可惜,骂她贪财,说什么的都有,可琏帼不回一句,只有她知道为何她要嫁他。

于贝勒家里无妻无妾,年近五十依旧如此,大家以前只觉好奇,现在倒好,于贝勒成了个一娶惊人的痴心汉。

嫁给了于贝勒,琏帼就离了白梨园,做了贝勒爷的妻,自是不能做下九流之徒。

这本是一段佳话,却在两年后成了一段笑话。

两年的时间里,北平城里很少见过琏帼的身影,就连戏班,她也再未回去。

琏帼是子时偷偷跑回戏班的,开门的师兄都已经认不得她了。

两年前嫁过去的琏帼,且不说倾国倾城,那一双水汪的眼睛也是让人望之难忘。

再回来,却是衣衫不整,整个人看起来浑浑噩噩,眼睛肿的通红,好似每日都是以泪洗面。

北平的人这才知道了于贝勒的心思,他从来没想过要娶琏帼,他也不会娶别人,因为这大名鼎鼎的贝勒爷,就是个太监。

于贝勒进宫之前也是个戏子,就因为慈禧太后当初去江南听昆曲的时候他多了一嘴,说唱的调不对,这才让太后看到了他的戏能,从此每日去给太后唱戏,深得太后喜欢。

那他为何还要娶琏帼?

于贝勒以前啊,穷怕了,入了宫他才知道,只有巴结好了上面的人,自己才有好日子过,以前是慈禧太后,现在在紫禁城里的溥仪。

于贝勒一直都相信皇帝正统,不管这世道如何变,皇帝永远是皇帝,大清早晚都有复辟的时候,那就要趁现在不景气的时候巴结好皇帝,琏帼,就是他给皇帝准备的成人礼。

于贝勒带她去见溥仪,没唱两句溥仪就摆了摆手让于贝勒下去,琏帼紧紧的拉着他的衣服,于贝勒给了她一巴掌,俯身出去关了门。

再回到家里于贝勒赶紧贴上来问,溥仪有没有说什么,琏帼只是冷冷的看着他未说一言,只是溥仪再没召见过她。

于贝勒从刚开始供着琏帼,时间一长,便觉得是琏帼故意不配合,这才扫了溥仪的兴,每天不是打就是骂,喝了酒还会使劲打她的脸,第二天家里若是来了客,他就说昨夜不小心摔了,还故作心疼的摸摸她,琏帼不是不想反抗,是她不能。于贝勒说,要是她敢说出去,白梨园就得完蛋。

以前为了师傅他们打骂总是忍了,这次不同了,于贝勒带了溥仪的老师来了家里,招呼她好好待着,她再也忍不了了,一把把他推开,以死相逼才勉强逃了出来。

第二天于贝勒来要人,师兄弟们拿了戏班的兵器,从路口立到了戏班门口,于贝勒要是敢进这个门,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于贝勒什么人呢?

老师傅,你这戏班,怕是不想要了。

师傅点了口烟,又抖落了几分灰,让师兄弟们都回来,于贝勒笑的岔气,就要进来,老师傅夺过徒弟手中的大刀就向他劈去,停在了他鼻子跟前。

你若是再来,便是死,也要杀了你。

于贝勒众人看到这架势,顿时怂了不少,于贝勒撂下狠话,三日之内,必毁了白梨园。

琏帼哭着跪在师傅怀里,师傅拍了拍她的背:不怕,有师傅在呢,让你受委屈了。

琏帼就在戏班住下,重新开始唱戏,底下的观众不买账,说她是荡妇,勾引皇上,不配演李香君,把白梨园砸的七七八八,师兄弟们被打的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师傅更是当场气的吐血,卧床不起。

琏帼知道是于贝勒搞的鬼,她也知道,自己一天不回去,白梨园就一天不能好过。

师傅在床上拉着她的手说:大不了这梨园咱不开了。

梨园大大小小几十口人,说不开就不开了?都指着唱戏这口子饭呢。

三天后师傅过世了,把梨园传给了琏帼,整个园子的人戴孝了一月。

虽说于贝勒势力大,但当时来看,北平解放已成定局,在这北平城里,最多的还是喜欢听戏的老百姓。

白梨园又开始忙了起来,琏帼再没有登台唱过戏,她学着师傅的样子,打着想成角儿的孩子。

两年后,溥仪移居天津,于贝勒也跟着过去,白梨园在琏帼的带领下在北平立了脚跟。

民国二十年,在日本人的扶持下,伪满洲国成立,溥仪又回了北京称帝,于贝勒也跟着回来,他是带着一队的士兵来的白梨园,点名要琏帼给皇帝唱曲祝兴。

祝什么兴?国之不国,祝日本人的兴?

回答琏帼的是一发枪子儿,正打中正堂里高挂的青天白日。

于贝勒走到她旁边摸着她的脸,说这次她要是不唱,那下次挨枪子儿的就是戏班的人。

琏帼再一次盯住他,眼里的刚烈和当年一模一样,我去。

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一个星期后的登基大典上,白梨园的班主,准备为日本人祝兴。

白梨园的戏票再无人去买,狗汉奸,卖国贼,什么难听的都招呼上,就连白天出去买个菜,人家都说不卖卖国贼。

没人看,戏还唱吗?

唱!

琏帼训了师兄们,祖上的规矩,开了腔戏就不能停,八方听戏四方神,三方为鬼一方人。少了一方人,还有七方听戏的,若是停了,岂不扫了鬼神的兴。

当天的白梨园冷清了不少,忙碌的师兄弟们也都不见的身影,整个戏班,只有身着戏服的琏帼在画着妆。

丹红,勾眉,许久未上台,手艺倒是生疏了不少。

听着外面轿车的声音,琏帼知道这一次她可以演一回真的李香君。

于贝勒跟在日本军官的背后,满座都是日本的高官,坐的端端正正,对于中国的戏曲这东西,日本鬼子倒是挺尊重。

于贝勒看这戏班冷清,就上台去问琏帼:其他人呢?琏帼抖开戏服,用着香君的戏腔:都被奴家遣散去了

你想死?于贝勒掏出了枪指着她,琏帼也不怕,只是对着台下继续唱:想当初我与卿在秦淮河边,朝看花夕对月常并香肩。

开了腔,日本人也不管那么多,喊着八嘎八嘎的让于贝勒滚下去。于贝勒收了枪,等琏帼一会儿唱不下去了,自然有理由杀她。

琏帼只管唱:你看城枕着江水滔滔,鹦鹉洲阔,黄鹤楼高,鸡犬寂寥,人烟惨淡,市井萧条。都只把豺狼喂饱,好江城画破图抛。满耳呼号,鼙鼓声雄,铁马嘶骄。

满座的日本人都听的入了迷,完全听不见两旁兜兜率率的声音。

一个日本军官说了句什么,大家低头去看,却发现脚下不知何时已是满地的油。

琏帼不管他们,唱至高潮: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

已经有几个日本人站了起来,大家开始骚乱起来,有人去推门,却发现已经推不开,于贝勒冲上台刚掏出枪却被头顶的大灯砸的昏过去,枪走火,冲天响了一声,门外的火苗瞬间窜了进来,整个戏台变成一场火海。

琏帼看着跑着叫着的日本鬼子,把头上的发簪取下,任由头发披散下来。

这戏一旦开腔可不能停,祖上的规矩!

琏帼衣服也着了火,她甩着衣袖,最前面那个日本军官已经掏出了枪,琏帼背过身去,处在火海中央,对着舞台背后深鞠了一躬

——眼看他楼,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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