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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留在这里,我也从未离开。
我是何时来到这个城市的,准确的时间我已经忘记了,我只知道,我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澜生还是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男人,可是现在,澜生静静地沉眠于地下,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澜生的足迹,唯一可以让我记得还有澜生这个人的标志——是一块大理石雕成的墓碑,上面清晰的刻着:挚友澜生之墓。澜生的墓碑是我给他立的,本来我们还有几位乡友,可是随着岁月流逝,我一个接着一个给他们立起了墓碑,而我,就像一个守墓人,一个人孤独地守候着我们在这个世界不多的足迹与记忆。
我们同乡四人大概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来到S市的,那时的我们每个人都怀揣着对挣钱的渴望与对机遇的追求,从村子里走一天多的土路来到县城里面,不敢多做停留,几个人马不停蹄地赶到火车站,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钱来,买了车票,直到坐上绿皮火车,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树木,这个时候,我们的心才算最终安定下来。不过我们还是依旧谨慎,澜生用手死死地捂着口袋,里面是我们四人未来一个月的生活费用,共计三百二十六块八毛五分,为了凑到这笔钱,我和澜生、水生、铁哥儿,四个人给村长家犁了五亩地、扒了八亩田,拿出自己身上所有的积蓄还和亲戚们借了一百三十二块钱,带着对这机遇无限的期待,我们四个人踏上了这辆开往S市的火车。
“卡塔卡塔”的火车声响了整整一天一夜,当火车到站停下来的时候,我们的心才重重地落回到了肚子里。也许是因为我们四个都是大男人的原因吧,没有遇见不长眼的小偷,我们三个人还好,都是正常的身高,可是铁哥儿不一样,他家里是杀猪的,吃得好人长得也高壮,浓眉大眼的,不说话看着你,顿时就给人一种压迫感,不过在我们四个人里他的脾气算是最好的,你打趣逗弄他,他也不和你生气,只是乐呵呵地看着你。反而是又矮又瘦小的水生脾气最大,不小心言语惹到他了,他准和你急眼动粗。
可是当我们走出车站,看到S市的城市面貌的时候,都大吃了一惊。“这,这怕是还没有俺们县城有气派的,你看看,这破旧的小矮房子,这满是鱼麟的地面,澜生小子,这就是你口中的能赚金子银子的地方,你怕不是在忽悠俺们吧。”水生顿时急了眼,声音拔得老高,双手上下挥舞着,对着澜生说道。我真怕他一下就打了澜生,于是连忙拉了拉离澜生越来越近的水生。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澜生心里也有点发虚,但是为了稳住开始暴怒的水生和自己的面子,于是咽了咽口水,正了正神色,深吸一口气,说:“这S市不是正准备建设嘛,虽然现在是个小渔村,但是保不准过几年就是大城市了,再说报纸上都说了,我们国家准备把S市建成经济特区,大机遇就在S市,你说对吧,东子。”澜生说完看向了我,对我眨了眨眼睛。
澜生和我有点表亲关系,平时也玩得很好,我自是不会拆他台的,“澜生说得对,我在县城里当官的姐夫也好像说过,国家发文件了,打算把S市建立成经济特区,我们现在到这里来,一起响应国家号召,建设大城市,到时候我们就是大功臣了。”我读过书识过字,家里还有一个是知青的三叔,在周家村里,我还是比较有信服力的。
听了我的话,水生安静了下来,我们四个人再次看向这片荒凉的土地的时候,眼睛里的犹豫与迟疑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光,那是对生活的渴望与对财富的向往。
我们四个男人就在S市暂时住了下来,说实话,三百多块钱虽然听着挺多的,但是四个青年男人的花销也是巨大的,每天早上我们四个人从一间破旧的房间里醒过来,这个房间是和周围的渔民租的,一天一块六。早点能不吃就不吃,醒来后就在这个潜力无穷的小渔村里到处的转悠。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提我们国家的建设速度了,自从中央发了文件之后,这个小渔村是一天一个样,原本小小的村镇开始了向四周蔓延开来,大城市的雏形在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来自各地的工人们热火朝天,兴致勃勃地进行着城市建设:破旧的房子被拆除、狭小的港口在扩建……一个只有几十万人的宝安县在我们国家的大力支持下开始了向一个国际化大都市的转变。
想想那个时候的我们,真的勇敢啊,四个最远只到过县城的农村人,竟然就敢乘火车到几百公里外的S市来,真的勇敢。这大概就是青春与年轻人的勇气吧,我很想念水生、澜生、铁哥儿,我是多想再和你们疯狂一把啊。我们的国家也很有力量与决心,说干就干,建设国际大都市。
可机遇遍地,黄金可期,这是对于有钱人和聪明人来说的,我们四个人都是农村人,来到这个城市寻找机遇已经耗光了我们所有的勇气与才智,生活是需要吃喝的,吃喝是需要钱的。
看着钱袋子里的钱越来越少,但是我们四个人依旧没有想好要做些啥。最开始焦虑的是澜生,这个有点小聪明的男人,在一次次寻路无果时终于放弃了自己的自尊,开始整日里都躺在小房间的床上,我们三个人尝试过劝说他,可是澜生总是被子盖过头,捂住耳朵,拒绝与人交流。脾气暴躁的水生也曾因他的态度要对他动手,可是澜生一副任君宰割的姿态深深刺激到了我们,水生也只好放下拳头,愤怒离去。
我和铁哥儿一齐劝说澜生,让他振作起来,毕竟躺一天也是要花钱的,再说了,这次来S市本来就是澜生提议的,他这样,我们三个人看了心里都窝火。
不知是我的态度太严肃了,还是言语再次刺激到了澜生那可怜的自尊心了,他一把扯下盖过头顶的被子,猛地站起身来,对着我怒吼道:“对,都是我的错,是我笨,是我蠢,我是个废物,到时候你们回村去就说我澜生是个整天做白日梦的大傻蛋,这样你们满意了吧。”说完,夺门而出。
听到澜生的这话,我心里本来就难受得不行,现在更加难受了,像手指不小心被割伤,又被人撒了盐。可是我不能不管澜生,但是我又不想亲自去找他,只好让脾气最好的铁哥儿去了。这都叫什么事啊,这令人火大,我坐在狭小房间里,忍不住的叹气懊恼。
虽然心里不舒服,可是生活还要继续,在床上做了大概半个钟头,我再次出了门,去找寻我心中的好工作。我的身影开始在这个小渔村里奔波,城东头公司我去过,城西门建筑工地我也到了一转,城北的学校在招人,我跑着过去,城南的河里要人挖淤泥……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无数次,都被人家给拒绝了,我只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那个狭小的充满了汗臭味与脚臭味的房间里去,这是我们在S市找机遇的第五天, 租房子用去了八块钱,我们四个人的伙食费用去了四十块,加上一百二十块的火车票钱,还剩一百六十块八毛五分,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这个数字,短短五天,钱就只有这么多了,没有一项谋生本领,大字不识几个,我们来S市真的来对了吗,我们应该来S市吗?
小房子到了,我小心地打开房门,久经失修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是老鼠在玻璃上挠洞,怪声连连却又没啥办法,紧紧地揪着我那岌岌可危的神经,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就蹦断了。澜生已经回来了,更确切的说是被铁哥儿强硬带回来的,澜生脸上有着红红的划痕,嘴角也青了一块,头发乱糟糟的,不过整个人却没有了颓废感,精神看起来还不错,看到我进来,对着我笑了笑,活脱脱像一个傻子。
“哟,这是谁呀,我们的‘智多星’咋回来了啊,这脸是咋了呀。”我打趣澜生,心里实在是提不起安慰这个家伙的想法。
“东子,俺知道俺做得不对嘛,你看,铁哥儿也教训了俺,你就宽宽心,俺发誓,俺以后不会放混了。”澜生有点讨好地看着我。
“行吧,这次就原谅你了,不过水生可还没有回来,到时候看你咋和他狡辩。”我对着澜生摆了摆手,坐到屋子里唯一的一个黑色木凳子上。
这个时候的澜生是多么有活力与生气啊,我真的想不通,为什么这么一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会去吸毒,最后变得骨瘦如柴,死在医院的病床上,澜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生,铁哥儿、水生也不应该去世的这么早啊,如果当初我们留在村子里没有来S市,那现在,我们四个人会不会一起喝着茶,逗弄着孙子,颐养天年呢。
不大一会儿,铁哥儿和水生回来了,澜生看到铁哥儿,嘴角抽搐了一下,对着水生打了个招呼,水生没有理睬他。澜生表情讪讪,挠了挠头,主动走到水生跟前,拉了拉水生的衣角,水生依旧没有理他,“水生哥,我知道错了,咱们没有找到工作,我就太焦急了,我知道我摆烂做的不对,实在不行,你打我两下出口气吧,我保障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澜生略带忐忑地看着水生。
“打你,铁哥儿打过了,我只要你保证以后不管咋样不准再跟抽了大烟一样。”水生神情轻松,也没有甩开澜生拉着的衣角。
明明水生比澜生矮小,可是水生却比澜生更有威严,就像一个老师训斥一个犯错的学生。这个时候的水生虽然脾气冲了一点,但是也是一个内心宽容与善良的人,可是谁又会知道,水生会因为自己的脾气与善良被人用刀给捅死呢?
铁哥儿见大家都和好了,“咳咳”两声,我们的目光都看向了他,“我和大家说一件事,我找到工作了,城南的港口施工队要个人去挖淤泥,我去了也被用了。明天开始我就在城南港口上工了。”
我们三个人一呆,随即大喜,“真不错啊,铁哥儿,这么快就找到工作了,看你这大块头,我就知道准有工程队要你。”我们一把抱住铁哥儿,由衷地祝贺他,我们三个人的心里也有了看到希望感,在这个城市找到工作定居下来的决心与欲望也更强烈了。
想到铁哥儿,我有的只是深深地叹气,这个老实可靠好脾气的男人,在天灾面前竟是那么的渺小。铁哥儿是最早离开我们的,四十多岁的年纪,有房有车,还有一对儿女,大概上天总喜欢给人磨难吧。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铁哥儿公司给的补偿很多,铁哥儿的妻子也很爱他。
大概是好运终于降临到我们头上了,从铁哥儿找到工作后,澜生被当地一个房地产老板看上了,找了他做跟班,虽然澜生一再强调他是秘书。水生的工作有点不好说,用土话讲叫催债,用行业话讲叫公司债务追查人员,我们也劝过他,让他改行吧,可是水生固执,我们也没有办法。至于我,我遇到了一个贵人,他出钱资助我让我去读个大学,不过以后得帮他做事,我学的是投资。
就这样,我去了城北,铁哥儿去了城南,水生去了城东,澜生去了城西。我们四个同乡的人都分散在了这个城市的四周,一起在建设着这个城市,这个城市里也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四个人不在一起了,正像是应了那句话:各奔东西,前程未路。
在开始工作的几年里,我和水生、铁哥儿还经常见面,澜生因为跟了个老板,所以大多时候我们有时间的时候,他都不在。生活与社会真的是很厉害的一种药剂,他可以让二十多年情谊的我们变得慢慢疏远了。大概这就是成年人的生活吧。
转眼间,十年的时光悄然而逝。期间我抽空回了一趟村里,把从亲戚们借的钱都给还了,然后就回了S市,我是个孤儿,自然是没有那么多牵挂的。不过澜生家里是有一个父亲,但是他却也只回去两次。
铁哥儿依旧在工地上工作,不过他工作认真,干活踏实,已经成了一位小领导。水生还是那个讨债人,受过伤,断过手,流过血,我曾劝他改行,让他来跟我一起做事,他拒绝了,没有说原因。
而我,在当初资助我的那位贵人手底下干活,他是搞投资的,工作轻松工资不错,其他的没有什么了。
S市建设得越来越好,城市规模也越来越大,建设这个城市的无数工人们就有我们的身影,我们的足迹。
两千年的雪花格外地漂亮,连我这个快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也都感觉到了美好。澜生也在S市准备着迎接新年的到来。我们小聚了一次,准备这个新年回乡去待两天,然后再回来。都同意了,铁哥儿说他也要带妻子儿女回家去看看,多待一会,陪陪父母。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们四个人就只有铁哥儿成了家,我和水生单着,澜生谈了对象,不过大概不会长久。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的,那天是个阴天,雪下得很大。我带着小小归乡的喜悦到铁哥儿家里去的时候,发现没人,无奈问了街坊邻居,噩耗传来:铁哥儿在晚上到港口检查的时候路面太滑,摔到海里去了,估计是摔倒的时候磕到了头,人在海里泡了一夜,人没了。
听到噩耗,心里顿时就感觉空了,铁哥儿没了,怎么会,怎么会,我们说好一起回去的。眼泪从眼眶里疯狂得流出,我连忙奔跑着,向港口跑去,铁哥儿你等等我。我的一颗心被悬着,被刀子砍的满目疮痍,一块块碎著掉了下来,从原本的一颗鲜活跳动的心,变成了地上的一滩泥。我是不会相信的,我一定要见到铁哥儿。
到了港口,人很多。就是没有了铁哥儿的身影,他的妻子和子女哭泣着,这个和铁哥儿一样老实的女人,趴在地面上,泣不成声。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我无话可说,有的只是泪水流淌,低落在地面上,落入底下去向阎王爷祈求把铁哥儿还回来。后面的事情是灰色的,记不太清了,水生和澜生也来了,我们帮着处理好铁哥儿的后事,然后带着他的骨灰,一起回了家乡。和铁哥儿一起被带回去的还有那一枚枚金色的奖章,有进步工人奖章,优秀工人奖章,勤劳模范奖章……
铁哥儿的归处落叶归根,而水生则是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铁哥儿走了大概一年吧,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水生被人捅了,他向往常一样去讨债,但是在负债人摔倒的时候拉了他一把,这一拉就失去了生命,负债人用刀捅了水生,还没有挺到医院,水生就走了。水生家里虽然父母都在,但是水生不受家里待见,天天被打骂,水生哥哥也讨厌水生,水生是不愿意回家里去的,我把水生火化,立了墓碑,赔偿款捐了,希望他来世一切平安。短短一年里走了两个好友,我到了寺庙里去,吃了三天斋饭,给澜生求了一个平安符。
时间就这样慢慢的过去,我也在慢慢地变老,零八年的烟火还没有散去,澜生就走了。我看着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澜生,实在是不敢相信,偷税,吸毒,那一件事可以和澜生沾边呢,虽然澜生是有点小聪明,但是他决不会干这些事的。可是澜生的尸体躺在我的面前,警察和医生都给出了证据。我无力反驳,只是默默替澜生处理好后世。澜生走了,以后大概就是我一个人了,也许我也会突然离开这个世界呢,谁也说不准。
三人的离世让我顿时感觉到了迷茫,现在有了好的生活,他们却走了,那我们辛苦工作的意义在哪里呢?原本该到劳累半生的他们好好享受生活了,可是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我辞去了工作,开始在这个繁华的国际都市里慢慢地走着,我要用脚步,把澜生、水生、铁哥儿们的足迹走上一遍。
在S市湾大桥旁,看着朝阳慢慢升起,我放开嗓子,对着灿烂的阳光吼道:水生,澜生,铁哥儿,一路走好。
我继续留在了这座城市里,看着城市变化,我的足迹覆盖整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