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镜记(4)

侯生看看自己复原的手臂,又看看手中的这面宝镜,终于开了腔。

就从这面宝镜说起吧。侯生拿起这面宝镜在众乡邻眼前展示了一圈。

这面镜子直径大约八寸,镜柄上雕刻着一只蹲伏的麒麟,镜身四角则龟龙凤虎,而与四角对应的是八卦,八卦之外设十二生肖。生肖外围,镜子轮廓上写着二十四个奇怪的字,像隶书又不是隶书,点画分明。

侯生让大家看完,退回榻边,拿着宝镜就着一片月光,只一翻了下手腕,这么一照,镜子背面的图案和文字就显露在影子里,纤毫毕露,一丝不差。

众人皆称奇。

侯生说“我听百岩山老人庙里的老僧说,当年黄帝铸过十五面镜子,第一面直径一尺五寸,那是效法十五月圆而作的。其后,每面镜子都小一寸,而我手中这面,正是第八面镜子。”

说起这面宝镜的来历,我还得先告给诸位我侯生的离奇身世。

我侯生本是高州永宁县人,原本也不姓侯。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因恨我入骨,认为我是克死母亲的灾星,就想把我送到屋后的荒山上饿死。

在去荒山的路上,他碰到了一个书生,这个书生就是我后来的养父侯玉。侯玉有一妻一儿,生活已是穷困潦倒,但见我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心生怜悯,将我收留,取名侯生。侯玉夫妻二人用米汤把我喂养大,还教我诗书礼仪,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去京城考个进士,光宗耀祖。

我虽愚钝,但随着一天天长大,我发现了侯家人的特异之处。只单我父亲侯玉一天天地变老,我娘亲一直貌美如花,我兄长也从未长高长大。

开始,娘亲总对我说,只因她喝了古井里的神仙之水,才得以容颜不老,而雨生是先天患有疾病,无法长高。

后来我死缠着这个问题不放,甚至以死相逼。父亲生怕我真有个好歹,就将我娘亲和兄长的秘密偷偷告给了我。

父亲年轻时立志考取进士,想成就一番伟业,因此夜夜秉烛夜读。一天深夜,永宁县忽降暴雨,屋后的荒山山崩地裂,永宁县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父亲因读书未眠才侥幸逃生。

幸存的乡民在废墟中刨挖自己的亲人,失声痛哭。父亲的父母兄弟也都在这一夜惨死。

就在刨挖亲人尸首的时候,父亲发现自家梁下压着一只奄奄一息的雨燕。再挖几下,又看到一只后腿受伤的野兔。

亲人已死,尚且有我痛彻心扉,但这大灾之后的小生灵又有谁来悲悯呢。

父亲想到这儿,就将两只小兽抱入怀中,离开了已成废墟的家。

后来,他干脆就将房舍建在了荒山之上,每晚看到星辰从东方升起,就觉得那是他故去的亲人。

待到救回的两只小兽养到能飞能跑,父亲就将其放归了荒山。

漫漫长夜何其清冷,失去了家人至亲的父亲,夜夜哀叹。只记得他的父亲希望他能以诗书取功名,有朝一日光宗耀祖。孤寂的长夜里,父亲只得发奋读书以排解失去亲人的痛苦。

一夜父亲正在读书,一女子携一小童来访。自言在大灾之中失了亲人,本来投奔了远房的一个亲戚,但这亲戚却将他二人视为猪狗,凌虐欺侮,不给活路。如今从那魔窟里逃了出来,居无定所。看到这荒山之上还亮着一豆烛光,就想来借宿一宿。

父亲看到女子和小童衣衫褴褛,心生怜悯,就让他们留了下来。

第二日,这女子拉着小童跪在父亲跟前,说是自己会煮饭烹餐,养蚕织布,小童会备纸磨墨,洒扫庭除,还请先生收留。

父亲顿觉此等患难之交,并无拒绝之理。就收留母子俩常住。

谁曾想这女子贤淑达理,小童伶俐可爱,深得父亲的喜爱。

久而久之,父亲与女子日久生情,就结为了夫妻。小童自然而然就喊他父亲。

某天,父亲发现家中水缸下压着一层兽皮,挪开水缸之后,发现那是一张完整的上好的野兔皮。就拿去问妻子哪里来的这上好的兔皮,可以为她做上一顶帽子,好在过冬时派上用场。

谁知这让妻子大惊失色,说不得了了,妾身罪该万死,如今事已至此就都告给夫君吧。

原来我这娘亲和兄长皆不是凡人。娘亲是荒山中的一只雨燕,因吸收空山月华的精气幻化成人形。我兄长则是一只野兔,也在这蛮荒之地修炼成精。在永宁县遭遇天灾的那夜,他们逃难不及就躲进了父亲家中。谁知房倒屋塌,父亲一家人惨死,他们也受了伤。幸亏父亲收留救治,我娘亲的千年功力才能不废,我兄长的百年修炼才能幻化出人形。他们想谢父亲的救命之恩,希望这样不声不响地陪伴父亲走完一生,再回荒山继续修炼。可怎知父亲竟然发现了我兄长变回原形的兽皮!天意啊!

话毕,我娘亲拉着我兄长,向父亲一通跪拜叩首,起身就要离开。

父亲慌忙相拦,说道,你二人已是我的至亲,如今若是离开,岂不是我侯玉又遭了大难?人生在世,若无情无爱无牵无挂,又有何义?你等虽是异类,但知恩图报,有情有义,是我侯家祖上积了德,从今往后,我只知你二人是我妻儿!若你等能可怜我侯玉这失了至亲的苦命人,就陪我这一生吧!

父亲情词恳切,涕泪纵横,母亲和兄长也听得泪水涟涟。三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发誓世世不会分离,一生相依为命。

我听了这一切,被深深打动。

沉默良久,父亲拉着我的手说,他一天天老了,我一天天大了,等到哪天他离开人世,一定要好好照顾娘亲和兄长。他们虽是异类,但心地善良,不会害人,但若是他们的秘密被世人知道,难保世人不会加害他们。

后来,我爹死了,我也长大成人。

我们一家后来赶上了高州的大饥荒,饿殍遍野,人人相食,惨不忍睹。

一天娘亲在为我们做完最后一把野干菜后,痛哭流涕,掀起锅盖就要跳进锅中,说是死得其所,只当为两个儿子煮碗上好的肉汤!

我见状不好,慌忙去挡,不想右臂一下子滑入滚烫的热锅之中,烫得不成样子,人也昏死过去。

娘亲看了既内疚又心疼,泣不成声。说是自己无能,怕是躲不过这个荒年了!

我兄长走上前去,擦干娘亲的眼泪,说,怕是与侯家情缘已尽,没有别的法子了,一起去百岩山老人庙吧。

我的右臂就是在百岩山老人庙里治好的。我从昏迷中醒来,发现右臂的烫伤虽然好了,但右手掌却毫无缘由地长出来了一面镜子,对,正是这面宝镜。我吓得尖叫起来。

庙里老僧闻声赶来,说,莫怕莫怕,这是黄帝当年造的十五面宝镜之一。此物通灵,不是你得到的它,而是它来找到了你。道一在给你医治手臂上的烫伤时,本在木匣中的宝镜隆隆作响,道一好奇,打开匣子,谁料这宝镜化作万道金光飞到你的手臂上,竟和你的手臂合为一体!老僧我一生见多识广,也未曾见到过这样的奇事!

我心想,自己变成怪物,那就和娘亲兄长一样了吧,这也无所谓,只要一家人在一起。

去找寻娘亲和兄长时,竟被告知娘亲和兄长二人把我托付给庙里的秃头郎中后,就往东边逃荒去了。

我跑出庙门向东边望去,一条漫漫长路,不知通向何方。



究竟侯生的娘亲和兄长为何匆忙逃走,三人又如何重聚,亦安明日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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