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

天色是灰沉的,像一块老旧的亚麻布兜着地,兜着地上的他,摇摇荡荡,不知是风不稳妥,还是他自己不稳妥,总之有一样是动荡的。放眼望去,三三五五的人朝着各自的方向行去,也动荡着,摆出自己的节拍。月亮还在中天,明黄色一团,仿佛不慎落到亚麻布上一个烟头,烫出块洞,边缘打着卷,而四周稀疏的星辰便是溅上的火星。他仿佛生活在谁的邋遢里。

戴上耳机,他满耳是乐曲声,流行歌,古典乐,轻音乐,古今中外,他涉猎一向广泛。乐曲是嘈杂的,现世却被消了声,他听不见他人,听不见万物,听不见生活。街道旁的梧桐树上,树叶一只只颤抖不停,乍一看去倒像千万只枯蝶挣扎欲飞,风一停,它们霎时失了力,干巴巴的挂在那里。满树的尸体,满枝的绝望。

时不时有人从他身旁经过,一个一个黑着影,匆匆迎面,又匆匆离去,皆是一般,没有差别。今天似乎同往常不大一样,他的心情格外轻松,说不出缘由,这倒让他着慌了一下,然而他安慰自己,人性本就复杂,它的存在就是没有缘由,不可理喻的。因了好心情,他放纵开自己的目光,随意洒去,人群黑涂涂,没有颜色,没有声乐,好像从前在影院里观看一帧帧无声灰白电影。就在这样的电影里,一个女生色彩斑斓的出场,其实她不过着了一件紫色的风衣,敞着口,里面是白色的针织衫,下面一条蓝色牛仔裤,脚上的黄色板鞋虽然突兀,但自有它的美。

他明显是愣了一下,不自觉停下步伐,朝她看去。女生垂着头,眼睛盯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翻滚飞舞,屏幕淡黄色的光染在她的指尖和下颌上,更显皮肤细腻白嫩。他伫在原地,直到她拐了弯,消失在街头,他方回过神,继续他的路,这时他忽然觉得,是他自己不稳了,飘飘忽忽。思绪飘得远远的,人也不想这样板板正正走下去,只想跟着思绪一起飞到那个街头。

回到家,他被门口的酒瓶子绊了一脚,踉跄着向前奔出几米。屋内传来他父亲粗旷响亮的声音,“回个家动静这么大,只怕谁不知道!”他犹豫一下,缓缓踱向他父亲的房间,敲了敲门,随着里面一声不耐烦的“进来”,他推开门走进去,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头靠在后面,歪扭过脑袋看向他,面色微红,那抹红在黄蜡一般的皮肤上晕开,让他想起小时候吃过的番茄拉面。他的继母趴在床上,略微抬起头,一双眼睛向上翻着,露出眼底大半截眼白。他僵着胳膊站在门边。

他的父亲见他一动不动,直挺挺的僵尸般立着,一阵气恼,喊道:“过来!连声父亲都不会叫了吗?”

他走过去,低声道了句“父亲”。他父亲便把茶案上的纸抓起来,狠狠向他掷过去,纸张因为体轻,冲了一秒就焉了下去,接着荡到他脚边。他拾起来,是他的成绩评估。

他父亲从鼻孔里哼出股粗气,伴着烟酒的气息,平日里他不觉得如何,今日却被呛得咳嗽起来。他父亲道:“科科不及格也就罢了,偏你的国学最差,倒好意思生在中国!”

他父亲是个晚清老儒,曾在别人的婚礼上着了长褂衫,结果被人指指点点,一肚子气的回家,不停嘟哝道:“一群数典忘祖的东西!老辈的习俗全弃了,待到哪天,连自己是什么都寻不出,还有脸活着!”他父亲承袭了晚清文士的悲凉气息,一对儿短粗的剑眉时常弯曲着,紧紧锁出个川字,在他小时候常把他唤到书房,痛心疾首的说“现代人失了礼仪”、“国学倒在洋枪下”之类的话,末了将他上上下下、从头到脚批判一番,再用戒尺打两三下算是完事。他听了十几年,渐渐麻木,身体僵直在社会里,心灵却早已脱离,也许没死,只是在哪里藏着,躲着,不肯出来,面对一切。他父亲原意是将他训成知礼守节的儒士,却不料成了这个鬼样子,气愤中也暗暗恐惧,他父亲不想整个中国的少年都是这般!因而,他父亲抽烟酗酒,没日没夜醉生梦死在狭小的卧室,休了正妻,娶来同样心态的一个女人——她曾是满贵小姐,自己一辈辈顺藤摸瓜寻上去找出来的。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倒在床上,脸颊摔在被褥上有些生疼。他开始想今日遇到的女生,头发长过肩膀,乌黑发亮,像戴了一头的黑色绸缎。他虽没见到她的脸,因她一直低着头,却觉得她是位美人,放在古代,是倾城倾国的祸乱佳人。他不由期待再次相遇。

翌日,他早早来到昨天那条街,踱来踱去,果真又见到那位女生,依旧浓墨重彩的从人海里浮出来,低了头看手机。星星点点的欣喜自他的心中冒出来,溢了满身,他装作不经意的与她擦肩而过,拿眼睛的余光悄悄喵过去。他既奇怪,又不满的暗自嘀咕,“怎么她一个劲儿的看手机,也不知和谁聊天,这么起兴,莫不是男友?”他一面想,一面走回家,“应该不是,哪有男友把心上人放在屏幕里的,倘若真心欢喜,谁不是恨不得半秒不离的将对方绑在身侧,手机这类东西就该失宠了……”

他越想越远,最后竟想起了他的母亲,在他印象中,他母亲是顶优雅的女人,好似做了一辈子太太,气质袭人,常穿着一身红色旗袍,外面加一件黑色的短衫,很薄的面料,似纱非纱,轻飘飘搭在她身上,隐隐透出优美的曲线,像黑夜里一朵妖冶的玫瑰,含苞欲放,可是她最终也没完全绽放,因她嫁了一个厌恶她的男人,浑浑噩噩的离了婚,不知去向了,空抛下他这个孩子,在一天天的压迫下畸形疯长。

他恨他的母亲,同时又那般的爱着她,所有美好的回忆都有她的身影,所有美丽的期冀都倾注在她身上。他希望某天他母亲来接他,或是一个像极了他母亲的女人,助他脱离这里,这里的一切。

那个女生身上有他母亲的影子,也许是他的胡乱臆想。累久了,总会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他很确定,那个女生像他的母亲是事实,正如她的美貌一样明明晃晃摆在那里。

她一定有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清炯炯的嵌在深陷的眼窝里,如一块上好的赤玉,看进去时,他可以清楚的看见里面映出的小小的自己。他这般欢欢喜喜的好久,连他父亲扔来的酒瓶也欣然接过,丝毫不在意青肿的手臂。那些肮脏的人类能如何过活,他心里嗤之以鼻的想,他的母亲来找他了,没有抛弃他,派了人寻他来了。

黄昏之际在那条街上踱步成了他的日常,甚至于是生活的全部。有一天,他同往常一样与女生迎面而过,一片落叶却恰巧随风飞舞在她面前,她一惊,抬起头来,他方看清楚她的脸。女生的眉毛细细长长的蜿蜒在眼上,倒像荡漾的波纹,眉下的一双眼睛是典型的丹凤眼,只是眼型有些短,仿佛画着画着突然顿住了笔,眼尾便卡在那里,再提不上去。眼下有一片青黑的阴影,在熬夜的洗刷下,眼眸中没有一点光彩,木石一般,或是没有星辰的昏暗天空。只是一霎,她就低了头,看着手机离去了。

他有些怔愣,扭过头去看,却觉得那女生渐渐黑了身影,隐到人群里了。依旧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的行人,依旧是无声无色的可悲世界,一帧一帧,在他眼前滑过,是老旧的无声灰白电影。静寂中,有什么碎了,烂了,格外响亮,清脆一声过后,又是无边无际的死寂,灰沉沉,阴暗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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