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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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九期“温暖主题”写作活动

清晨,七点五十五分。

迟吉顶着悬顶裂成许多小块的云朵,绕路窄巷,越过后街飞速直奔学校。

沁出薄汗的前额映现在教室时,讲台上端的破旧时钟刚好差一分八点整。

如释重负的幸喜削弱了先前脸上的紧蹙,他舒了口气,拉过课椅接着稳妥落坐。被日光暴晒尤显透亮的表盘上,生锈秒表正一圈一圈按规律挪动,骤然响起的上课铃在指针指向数字十二时,课前的嘈杂喧闹立刻转为了肃静。

不得不说,很有效。

而况前两节是班主任的课,如果有人胆敢在李寒课堂嬉皮笑脸摆出一副不显谨慎和搞鬼的伎俩,那他轻则会被训斥一番,重则检讨书加罚站伺候。

拾掇好桌面,迟吉偏离过视线向右探,只一眼,斜后方娇小身躯里潜藏的严峻与傲气一览无遗。

李寒既没有数学老师瞪着猫头鹰眼随处乱扫的痼习,也不像英语老师讲课时一副既耐心又友善的笑眯神情,粗框眼镜后的黑瞳里永远带一股愁颜不展的冷漠。可以说,她脸上能显露的表情很稀缺,撇弃高冷后只余些厉肃情绪摊在面容上。

窗外微风晃了晃似如蒲扇的梧桐叶,两片叶子飘飘悠悠坠地后,李寒迈进了教室。

学生里几乎无人敢直视那束洞穿灵魂深处的寒光,透滑粉底掩遮不住颊边惹眼的黄褐斑,但没人有胆去揭示,除非嫌命活得太长。

李寒站到讲台上时,众人不寒而栗的感觉越发明显。

哪怕相隔五米,在迟吉撞上那对险些要溺死人的寒眸后仍能生出些许发憷,不关乎远近,是一种无意识的胆怯于体内作祟。

很难想象,在夏季快要让人窒息的高温教室里,她却有种逼人汗毛耸立的“虚冷”感。

“大家拿出昨天的语文试卷。”

一句极淡如命令似的口吻话毕,原本沉寂的教室里升腾起一小阵试卷的唰唰声,而后在李寒冷硬的语调中开始了试题讲解。她像心理分析师似的窥破着每位学子内心,先是让不及格思维迟钝的差生试题解析,然又禁止优异生插嘴解围,带着偏执性的强人所难,而后她在扮演救世主角色打破这层窘境。

有些荒诞,又神经质。

顶部高速旋转的风扇叶片,在空气凝固的闷室里起不到一丝散热效用,让人反有种热浪从身体涌出的梗塞感。

一节半课,简洁试卷上填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所有弓腰埋头苦写的身影渐渐松缓下来。

梳理完知识点无意抬眸的一瞬,迟吉不巧凑上那对冷目。他猛地收敛住半截视线忐忑盯着试卷空白一角,李寒那副丝毫不显温婉的凶面已习惯性带给人心跳加快的紧绷感。

“迟吉。”

......

“念下你的作文。”

殷红薄唇不经意翕动间,迟吉倏然就觉得李寒先前眼底褪色的几许强势又重回眼眶,而此刻那对眼像极了危险物种袭击敌方时的状态。

当然他得无条件服从,哪怕潜意识里的忧虑因子操纵了大脑。

如坐针毡领受到“上级”指示后,他清秀的脸庞上只显露出一点疑惑。显然他的作文并没有郜欢欢有亮点和新意,也没有人家优越的编排字词的能力。含惑目光在作文题目上顿了几秒,随后弹去几分杂乱思绪,低声朗读起来:“李老师为人很严厉,她经常让班里的同学罚站。讲课时,回答不上问题要被罚站,背诵课文背错时也要被罚站,成绩不及格还是得罚站......”

斜睨着李寒愈来愈铁青的脸色后,迟吉心里莫而添了些窒息感,他疑似或多或少能感知到李寒让他念这篇作文的缘由了。

继而停顿几秒再张口时的话音里多了丝慎之又慎。

“其实我觉得罚站解决不了......问题,大量布置的惩罚性作业也不会对学生的成绩有帮助,还会让人对学习提不起兴趣......”

浅含薄怒的尖利带着引人揪心的胆颤,急速阻断了作文“朗诵”。随后李寒红着眼瞪他:“我严厉?让你们罚站反倒成我的错了!我怎么不罚郜欢欢,我怎么不让她写那么多作业,自己成绩差不找原因反倒埋怨老师,你成绩不及格就是因为老搞这些没用的坏心思,烂泥扶不上墙!”

“出去!!你现在给我去门外站着去!”

偌大的教室无人敢言,只有风不息翻阅书卷的温声。

半空悬垂的刘海恰好遮捂住迟吉惶恐夹杂费解的双眸,他整个人此刻被困陷于一种僵直状态。

好像不知从何时起,屡屡受李寒指责后的迟吉,已在无形中养成了一脸无悲无怒的木然神色。

其实今日的光线格外豁亮,窗台边低垂的绿萝嫩叶受光照拂,所有棱角都显出一种浪漫的绚烂美感。破旧时钟下的方正红框上“求真尚美”四个大字也被光照耀得明晃鲜丽,以至于迟吉不解李寒侧脸线条在日光的薄照下怎么会透出一种不近人情的野蛮。

他想不通。

直至下课铃响起,窗台柔缓的风不断吹皱少年翻飞的衣角时,他仍是副平淡又类似迷惘的委屈神情。

或许真是他没加考虑,措辞过于直白惹的祸。

但他确实没恶意。

或者说,他怎么敢对李寒存有一丁点的不敬之心。

反正自古以来,老师都爱习惯性地用优生标准去评判差生,明明两者差距甚大。

稀罕的是,他们会把高分生视作自身眼里懂事听话的三好生,不仅座位选优视野佳,犯错也仅是口头草率批评两句。而那些成绩不达标的学困生远没这般好运,被决断成不思进取和非学习料子的他们座位永远是最后排,如若犯错,轻者体罚重者动手皆有可能。

板着冰脸的李寒眼里就更是只能容纳得下优秀生。

郜欢欢是迟吉班语文课代表,各科成绩出类拔萃,为人也很谦和守礼。在某次周考成绩出来后,他曾亲睹过李寒对郜欢欢柔声细语地鼓励,那副摆惯了凶巴巴的面色上没有平时对待其他学生的压迫感和深恶斥责,嘴角勾起的不自然轻笑带着明显的厚此薄彼。

几分钟前的那张脸,明明还是一副咬牙切齿的狠毒皮相,不过须臾,确又是处处透着尽职与仁慈的良师了。

因此,很多同学抢先给李寒起绰号:“凶神恶煞的母夜叉、灭绝师太、变脸大师、还将她发火称作什么野鸡情绪失控综合征。”

为了向优生目标迈进,也为了让李寒对他刮目相看,迟吉后来将私下的所有时间全拿来温习功课和做题,晚自习散学很久以后才回家。遇到晦涩难懂的题他一遍又一遍地去翻阅解析步骤,给明眼人一种豁出去的必然决心。

而李寒对他各方各面指出的谬误他则视作激励自身的动力,虽然受到斥责偶尔还是会惊慌失措,但他总觉得出于对学生负责的态度,老师对学生严厉无可厚非吧。

而没想到,时间会证明那些真伪,其内里不堪一击。

他必须得承认,有些老师真的不算称职。

哪怕对方是传递文明火炬的......“使者”。

初二后半学期,迟吉铆足劲学习的成果与先前成绩仍是相差无几。

放学后经常闭门宅家做卷解题的那段时间给他整个人染上了几分驽钝。周末表哥选择带他出门吹风解乏,早年舍弃课业迈入社会的表哥,面庞还算青涩,只是染得一头的金发远远瞧去一副嚣张又跋扈的痞子模样,乍眼望去得绕道返回的那种,虽然人很和善又仗义。

周一语文课上,李寒再度在课堂尾声点名道姓让迟吉背诵某段课文,那双无情且犀利的眼睛冷盯着他。

“老师,这篇课文你说过明天才要检查。”

迟吉松开笔迂缓站起,学生的身份让他只得柔声细语。

“作为学生不应该自觉提前背好吗?如果每个同学都像你一样懒惰不求上进,还怎么考高分?”

李寒甚至不加考虑,探口而出的轻蔑和苛责,使迟吉再次沉陷僵直局面。

周遭除去凉风掀动书纸的轻音,或偶尔传来几声破空的虫鸣后再无任何声响。迟吉期望着能似当初他热心帮同学解围那般,有人为他辩解上几句:“老师,期限既然是在明天,那明天抽查更合理一些。”

可身边同学早在李寒良久的耳濡目染下学会了冷眼旁观,屏息静气的局面里,所有人都像哑巴似的只看不言。

他呆站了几秒,下意识地回嘴声虽显微弱,但还是被李寒一字不落听进耳中。

“是您说话不作数......”

李寒随即把盯视着讲台的目光怼到迟吉脸上,细长眼缝里掩不住显目怒色。“我说话不作数?你天性顽劣冲撞师长,不仅不尊师重道,还将对你的善心批评当成恶意。”话至中途,染上鸡血色的唇倏地讪笑一声,回首对着全班同学的面继续贬低他:“字典里不知廉耻的注解,恐怕迟吉同学一清二楚,你甚至和社会上的不良青年打得火热,你这种学生,不仅不知悔改,简直是教育的蛀虫!!”

不知廉耻?蛀虫?

他......到底是有多差劲才会被这样诋毁啊。

李寒的话音因难以抑制的怒火更显冷毒,所有尖酸刻薄的怪调全溶进空气里。她将迟吉特意推入窘境的同时,又深深震慑了其余同学一遭。迟吉相信,自此以后没人再敢反向行之了。

蹙眉屏气地听完这番羞辱,迟吉倏然生出一种错愕感。仿佛面前站着的李寒,不是被誉为春雨、慈母的和蔼教师,而是条疯魔见人乱吠的狼狗。

表哥仅是因为那头显眼黄发,便受李寒妄加判定是不良青年。

可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啊。

而此刻,迟吉仍摆一脸木然,满腔缄默的怨愤没法宣泄。

像几年前一样,面貌清冷内心胆怯自卑的他无数次在班主任李寒面前,永远是糟糕被讨嫌的那个。可是,只有生活枯燥找茬的闲人才会喜欢刺探旁人隐私并擅用嘲讽口吻戳别人的痛处,她那张看起来愤世嫉俗的脸上明摆着是种轻蔑而不是什么所谓的僵冷神情。

幼时小学里,其实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事。

唯一使迟吉记忆犹新的,也称不上是什么好事。

记忆里,他常被无故罚站在被刷得雪白的墙壁旁面壁思过,那面墙曾不止一次地见证了他木讷的窘况。背光而站的清瘦背影仅仅是默立在墙边,都透着种无法言说的哀怜,可惜所有人都一副待理不理的冷淡面孔。

而始作俑者正是如今仍教授他们语文的李寒老师。

那时的迟吉性子内敛甚而带些自闭,无父无母的不幸造就他从小就是自卑话寡的人,他不敢与同学交谈相处,上课回答问题也老是呈现一种畏缩小气的窝囊感。但不仅没人顾念他敏感的性格,反有种故意使坏的讨厌。

再后来......

被李寒无意撞见的那次,是迟吉首次气焰嚣张地厮打同学,虽然他本人也落了个鼻青脸肿的收场。但他憋气不解释又一副想揍人泄愤的蛮横模样落在李寒眼里,显然证实了他是人们口中那种成绩差又爱惹事的害群之马。因此哪怕是那位同学蓄意使坏抢走了他夹在课本中的全家福照片并撕毁扔下楼,但又有谁真正想探究真相呢。

毕竟,人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而有些事总会过去,但偏见不会。

自此以后,李寒时常在课堂上为难迟吉。

初印象的糟糕程度,的确容易让李寒不喜欢甚至对他憎厌,那么留点手段“鞭策”学生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自他们那批学生小学毕业后,李寒开始考到镇上教起了中学。于是歪打正着再次成了迟吉的班主任。

没人喜欢剥皮抽筋的诽谤,何况此人还是受人敬仰的身份。

很奇怪,明明是李寒没有履行教师该有的权责而对他恶言相向,相反,她的不称职反倒让像逃兵似的逃开教室的迟吉买单了。迟吉逃离的背影映衬在雾紫色夕阳下,呈种薄弱的黯淡。而那天,咄咄逼语的班主任直到放学铃响过好久后才啧有烦言地离开了教室。

据同学后来讲,那日李寒气坏了,离开时嘴中还嘟囔了句“以后有你好受的。”

那么事实就讲得通了。

他其实不是没有见惯李寒发飙的名场面,对无情似刀刃讲出口的恶语他自以为见怪不怪。可在亲睹过那天的“刻毒”后,他才觉得是自己小巫见大巫了。所以教师资格证只是验证了这个行业笃志好学的能力,而非能筛选掉品性低劣的人。

也是自打那天起,迟吉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厌学。

以前受到的责罚叱骂,大多与学习相关,他好歹能自我调解并摒弃掉那些繁杂情绪。但那日李寒对他人格的严重践踏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尊心真正受到了摧毁,他才意识到原来李寒对他的成见已然到了如此深重的地步。

不能妄求玻璃碴子扎心般的尖刺入心后,再义无反顾地坚持真诚,这反倒会让人显得愚昧可笑。

想象自己被拖进带刺的境况中,任由孤立抑郁,与人群脱节,迟吉只想远远逃离。

但自我的空想和策划很快受到滞碍。

在欺瞒奶奶逃课溜到图书馆熬到闭馆后回家的迟吉,回到家门口看到奶奶身穿围裙站在厨房煲汤时,瞬时而起的愧疚击溃掉脑中些许的混沌意识,望着发如白霜仍勤恳为他操劳的奶奶,他有点慌神和错乱。

很难以置信,他竟然逃课了。

很久以前,早在父母弃他远走与奶奶相依为命的清贫时光里,他曾许诺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接奶奶到城里生活。他们会买一座大房子,而不是被限制在只有几平米的矮房里。

在所有大小孩童指着他鼻尖嘲讽他是没父母的小孩时,奶奶既不反驳也不对他们显露出一丝凶恶神情,伪装轻松的无意识语气里带着假意炫耀,“我们迟吉的爸爸妈妈是去了一个你们谁都没有去过的地方,那里有你们见识不到的天地。再说,你们见过谁家的小孩没爸没妈,谁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众人目光先是迷茫、存惑最后转为了置信。

还有迟吉被邻居家小孩污蔑他弄坏了玩具手表的那次,在现场他人或半疑或鄙夷的复杂眼神里,他害怕又反反复复地辩驳:“我根本没碰手表,我没碰......手表不是我弄坏的......”

“是你,就是你,手表是你弄坏的。”对方同样瞪着双泪眼,尖声回嘴。

后来在两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又是奶奶化身和平大使再次解决了焦灼局势,温和轻微的声音里俱是通情达理的宽慰。故事的结局里迟吉不仅接受了那句道歉,也在奶奶的帮助下两人重修旧好。

当然这样的情形还有很多。

而迟吉也渐渐在长大成人的中途,理解了奶奶,也洞悉了读书的意义——明理明事明德。

而奶奶的善意,为人柔软但有原则。

头顶绚烂的色彩渐渐调和成一大团墨色,他感到股苍凉的意味。

晚风飘来阵鲜嫩的鸡肉香,减弱了他的自馁感。

面前头发花白但精神依旧抖擞的老妇人想看到他好好长大,见证他出人头地,他也不该放弃才对。是以,迟吉无法形容在见到奶奶那刻,灵魂深底汹涌出的踏实感是怎么逐一淹没先前脑中的负面情绪的。

每当学校的糟糕事不断消磨掉他对学习的兴趣时,奶奶却像是能容纳坏情绪的情感容器。

而每次一看到奶奶,他心底所有无法辨别的堕落感都会消逝。而那种默然向阳而生的感觉真的很奇妙,他甚至觉得奶奶一定是受上天旨意派来鼓励他的。也确实自幼年起,他被奶奶教导勤勉积极、温柔敦厚,奶奶还说成长为真正意义上的大人很简单但也算难,她说了四个字,坚忍勇敢。

她还说,万事尽力而为,别过于苛责自身。

可是奶奶,他是不是很差劲。

不然李寒为何独独针对他。

几天后,全校师生见证了迟吉张贴在宣传板上的检讨书。

理由很简单,他不该冲撞老师,不该犯浑逃课,不该不遵守道德底线。

检讨书在宣传板公布之前,迟吉曾私下找过李寒三次。最终在惩罚自己三个耳光被迫下跪向她讨饶后,那副带着获胜者的快意和染上稀罕笑容的面颊总算松了口,“迟吉,你要知道老师是为了你好,老师相信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对吗?”

“我明白......老师。”

直到李寒离开,空荡办公室依旧被浸润在摇曳的光里。其实他站与不站,瘦削背影一样会被光芒笼罩,哪怕是从微隙里渗出的光斑,他能做的该是任由那束金线把他清醒围裹,将他吞噬。

可他也许是想通始终陷在自贬荒芜里,会比李寒更傻。

而他,决不要成为第二个李寒。

因此当迟吉手臂拭去发酸眼角淌落的泪液时,许是上天帮衬,也或是体内某种意识觉醒,侧面墙壁的标语引导着他的眼朝上瞥。

“敬业乐业,勤字当首;立德树德,师范为先。”

良久缄默的渺茫下,一股正义感倏然蔓延在胸中。一想到将来教育行业的现状若都是些德不配位只会鄙薄学生的无良师长,有那么一瞬间他潦草决定了自己的将来方向。

他何不让自己去担任这个角色。

迟吉最后一次惹怒李寒,是在某个教育局领导来学校视察的周四上午。

学校要求全体学生必穿校服,但还是有特例没遵循。迟吉眼睁睁看着同班班长在大庭广众下被李寒怼得不敢回嘴,高温笼罩下的密集目光使他宽厚身躯生出一丝畏缩感。迟吉只知班长向来遵纪守礼从未敢违背一丝一毫,是以,他擅自借走张天请假后塞在抽屉里的校服帮他蒙混过关了。

事后,两人竟因这则插曲关系更进一步,成为了朋友。

只是好景不长,迟吉帮班长渡过难关的善举在李寒眼中,有种被领导亲睹尬局后颜面扫地的冒犯。那天眸中一瞬腾起的恼恨填塞了她的眼,强装镇定的负疚微笑后开始显露尖刺。

领导视察后的第三天,班长为班级活动搜集好的班费竟不翼而飞了。

监控录像显示那个时间段的走廊里唯有迟吉一人进入过班级,而后在他呆若木鸡还未回神的状态下,李寒以及全班人已经仓促地为他这个“盗窃者”定了罪。

母庸质疑,都认为他是小偷。

“我不是小偷,也没有偷什么班费。”

众人或明或暗的直讽或贬抑让迟吉百口莫辩,后也有监控录像清晰揭示了他的罪责。而在此时,他再怎么辩解自己是受李寒指示是去班里送作业的也无济于事了。此时的骇然、缄默不是因众人污蔑他是盗窃者,恍惚回神后的苦笑带着不知何时堕入圈套的自嘲。

看来,他再次得罪李寒了。

在班长笃信并摆出一副偷窃者必然是迟吉的面孔时,迟吉顿时明了李寒此举的意图。

挑拨离间。

暗偷班费之事可大也可小,李寒想做的许是“除之而后快”?一个多番在她眼皮底下挑衅的小丑受到了最终惩治,她该是这样想的。

他不得而知。

谣言愈演愈烈的第三天,迟吉收到了退学申请书。

学校给出的理由是,没有任何一个学校能接纳得了原该诚实守信的学生却偭规越矩去行偷鸡摸狗之事,他们是一所“缤纷育才,阳光的校园”,本着对学生负责的立场,他们要将这些“坏虫”筛选丢弃。

当学校师生对迟吉抱去嗤之以鼻的态度,唯恐沾染上不良之风时,奶奶顶着头银发风风火火到校的风姿像极了挺身而出的勇士。布满皱纹但精神的黄脸上盈满怒色,眼底滋长的忧虑很快遮盖住浑浊。

“不分青红皂白,随意将莫须有的罪名盖在一个学生身上,这就是你们学校应有的素质?”

因焦急赶路,奶奶身体显出些疲态,但被赤日涂饰成蜜蜡色的浊眼里却透出坚韧,那双平时的慈爱眼眸此刻无所畏惧地直视着校长和几位领导,说出的话一点也不含糊。

他冥冥中感到,奶奶怕是要动真格的了。

室内,奶奶抬眼与全部领导对峙,言简意赅的从容里没透露出一点无奈与不甘。她将自己的冷静发挥到极致,剥下一层又一层庸师皮下的伪德和无良,无良撕下后是术业不精却佯装高洁的正直面貌,“正直”泯灭,还有骨子里鄙夷不屑的小人作派。实实在在批判教育弊病的同时,她没给任何一位校领导回嘴辩驳的机会。

校长室的微妙气氛持续了将近两小时。

直到侧旁的迟吉腿脚发酸,满脸摆着未知担忧时,“谈判”结束了。

所有父母都沉浸在逼迫孩子努力拿高分,谨听老师指令的“威势”下,若受到老师斥责直接判定孩子是过错方。在学校勒迫迟吉退学的这场“阴谋”里,很多人其实根本没有自己的观点,但受于群体抨击下不得不也泼脏水讲毒话。

只有奶奶坚信不疑站在迟吉那边。

我孙子没错。

很讽刺,曾指着迟吉尖声痛斥的李寒,在奶奶面前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起。暖黄黄晕长时间贴在她偏栗棕色的微蜷发梢上,显眼黄褐斑的脸上含满悸恐,怕是脑神经也被这焦灼氛围折磨得迟钝了些许。

在胜败未分的混沌中离开时,迟吉支吾其词的微叹飘进了奶奶耳里,转头轻瞥下的眼盈满歉意。

“奶奶,对不起。”

奶奶的笑很坦荡,嗓音里带着令人暖心的揶揄安慰,“性子温和的人,稍一反骨就会被视作恶人。错的是他们,不是你。”

“可还是得离开学校不是吗?”虽没法判定方才焦灼交谈的后续结局,但迟吉潜意识里将奶奶带他离开学校的举措视为“他已经退学”了。低缓的声音在周遭蔓延开,带着过错归咎到自己身上的不安,“我好像又给你添麻烦了。”

“怎么会?你会在这所学校待到毕业的,别担心。”奶奶用一种温柔又稍显强势的神情安抚着他。布满厚茧的掌心摩挲上后脑,像哄小孩似的却又带着这个年纪无法理解的深奥口吻朝他讲:“亲人的意义,其实就是在自己遇到难关时,能奋不顾身一直守候关心的角色。”

“奶奶这个词,哪怕你随便叫一声,也会让我感觉非常有力量。”

“可是奶奶不能一直束缚住你的羽翼,有些事终究是得自己面对。以前奶奶教会了你善良和包容,但以后的未知日子里你必须要学会勇敢。旁人给予你的只是能量,你要依靠的力量来源于本身。还记得奶奶经常对你讲,你怎么爱自己就是在教别人怎么爱你,但若是对于那些表里不一的坏角色没必要耐着性子接受,要适当反击。你可以是自己的孤勇者,自己站在自己身后。”

“我的小迟吉一直以来做得都很棒啊!所以大胆地成为你自己想成为的样子,无论何时,奶奶会一直在你身后。”

......

是啊,奶奶永远会无条件站在他这边。

那天奶奶的嘴像是开了闸门似的,一鼓作气讲了很多使他迷惑不解的哲理话。迟吉唯一记忆深刻的是那句,“你可以是自己的孤勇者,自己站在自己身后。”

继而委屈与困惑混杂的面容上,早不知在何时,被眼眶里蓄满的晶莹无声湿透了满脸。

你当温柔,且有力量。

十五年后,迟吉如愿以偿当上了教师。

教室的门一合一开,蝉鸣聒噪声依旧,梧桐叶仍绿,回首亘年漫月里的他与今相比心境确是大不相同了。空气中照例是那股熟悉又沉重的书卷气息,哪怕时隔多年依旧没变。

幸运的是,平淡琐碎里他做到了不辜负自己,积极去争取每一次机会,如奶奶所说的那般,他做起了自己的孤勇者,他知道了这个世界很复杂,却又必须是一步一个脚印踏实地往前走。

曾一度惊愕往年某些教师思想与行为的粗鄙之态,从而对教育行业教师一职存疑。如今他站在讲台上抬眼四望,分神的一瞬,还是会莫名回想起青春期时与李寒顶嘴的场景。

“如果每个同学都像你一样懒惰不求上进,还怎么考高分......”

迟吉也是后来才知晓,那次学校针对他“退学”的算计里,前有奶奶为他伸张正义,后有李寒同事条分缕析揭露了她多年来的种种教育劣行。课上无故体罚与私下恶意侮辱学生,对学生只过分关注学习成绩,而成绩差的话必然会讨打,还明着暗着向家长索要红包......

有太多太多打击人格尊严的恶行例子了。

教育部下达通知严重彻查此事的第三天,李寒已被撤销了教师资格证,被踢出了教师队伍。

事态发展的神速性,既让迟吉感到宽慰,也会觉得有点心惊。

宽慰的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心惊的是李寒多年的艰辛毁于一旦。

曾经她或许存有些许的心怀立德树人的教育梦想已然化为了泡影,而她则是自作自受。

迟吉希望以后在传授学生知识的同时,更注重培养他们的品德和思维逻辑,做他们人生路上的良师益友,而不独独是占据着教育一职的教师头衔。如果可以,他想尽他可能在那个灰暗的学生年代成为一束新燃的光照亮他们勇敢前行。

他想做到奶奶讲的那样,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材,成天下之材者在教化。

当然了,若想法再奢侈点,他还想听到那句给予他肯定的话:“我眼里的迟老师严厉而不失温和,在我心里是最好的老师。”

迟老师是最棒的老师。

(完,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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