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安房直子一起体味生命的质朴与纯粹

写点关于日本儿童文学家安房直子的什么，一直是我的一个心愿。然而当我果真郑重地坐在桌前，面对雪白的稿纸时，我又变得忸怩起来。怕一出口一落笔便错，本来诚心的赞美反倒变成了对她的某种亵渎。真的，看多了庸俗的东西，于是整个人也变得俗不可耐，眼里哪还有什么纯粹洁净可言？

我不喜欢单纯的童话，“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并不和我的口味，印象深刻的也无非只有为爱而甘愿受苦的小人鱼——《海的女儿》而已。

但安房直子和她的童话是不同的。那种纯粹洁净，那种质朴简单，“如桔梗一样哀伤的故事，带着淡淡的香气，像是雨后混杂着泥土的芳草的香气，刹那间有一种震撼的力量”。有人说她的故事是无法复述的，就像面对一个个工艺精湛的花瓶，你可以向他人介绍它的颜色是多么的文雅纯正，花纹是多么的生动精致，然而，你却无法表达你抚摸它时体验到的那种质感，以及它静立时所散发出的清淡光芒。那样的光芒，只有与其应和的心才能感觉到。

我已记不清读她的第一部作品是《花香小镇》还是《下头一场雪的日子》。我好像是那个在午夜因读到一群女孩子骑单车消失掉而掩卷慨叹的少女，又好像是那个为头一次知道艾蒿和雪兔的故事而兴奋不已的小孩子。记忆在那个被阅读占据的时间段开始纠结并形成一个断点，我辨不清各个时间里的自己。

安房直子是一个天生的梦想家。她所有的作品都具有梦幻的色彩，都具有梦幻的诗意，《北风遗落的手绢》、《艾蒿原野的风》、《小小的藤箱》、《原野知音》、《黄昏海的故事》、《兔子屋的秘密》……读她的童话，就像吹着和煦清爽的晨风，迈着轻柔的步子，来到一个梦幻的森林挨个叩响一个个小生命的家门，与他们一起体味生命的质朴与纯粹。在她的故事中，即使一个不起眼的萝卜头也可能孕育着丰富而多彩的生命，并且纯粹的几近透明。现实社会纷繁复杂，我们往往轻易地就学会伪装和制造喧嚣，我们遭遇挫折再去扭曲挫折，我们被别人背叛再去背叛别人，我们被谎言欺骗再去欺骗谎言…… 但安房直子却是远离尘嚣的，当我们在为蝇头小利钩心斗角冷漠麻木的时候，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编排着猫与流浪者的浪漫邂逅、贫苦家庭和精灵的神奇偶遇。一翻开那精致的扉页，便可以唤醒一群飘飘欲飞的精灵，比如《花椒娃娃》中那个可爱而调皮的花椒精。她和平常的孩子一样会长大，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尽管在她成年后就会变得透明，没人可以看见她。此外还有《花香小镇》中那些橘色的桂花精，《天蓝色的摇椅》中的风孩子，《雪窗》中的雪女，他们都有些孤独，有些不善处世，但都十分纯洁和善良。

在她的故事中，不可或缺的是食物和颜色。在她的众多小说中，“吃”占据着相当大的比重，无论是《遥远的野玫瑰村》中老奶奶给三个狗獾做的豆沙糯米团子，还是《海之馆的比目鱼》一个叫岛田岛尾的青年给女孩蘑菇馅的树叶形状的馅饼，又或者是《被施了魔法的舌头》里的煎蛋卷、咖喱和三明治和《酱萝卜之夜》中那些冒着热气的大块的酱萝卜……虽然都是极平常质朴的食物，但当她津津乐道地向你描述的时候，你会觉得，那便是天底下最最美味的东西，它们让你想起了你的童年、亲情、友爱和幻想，它们让你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从大地、森林和海洋里生长起来，携带着充沛自然气息的纯粹与质朴。

除了食物，她还爱写颜色，只要是纯正而鲜艳的生命原色，她都喜欢不已，一一地写进自己的作品中。天空的颜色，树木的颜色，裙子的颜色，菜肴的颜色，花朵的颜色，房屋的颜色，布匹的颜色，阳台的颜色……可以说是她的世界是一个由色彩组成的世界。《萤火虫》里飞雪落花一般的蓝色的萤火虫、《夕阳之国》里那橙黄色的沙漠，而《日暮时分的客人》简直就是一则关于颜色的教科书，教会我们重新认识和感知颜色……她用她美丽的想象为我们描绘出一个彩色的幻想世界。

然而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美丽女人，却早早地离开了人世，“留下一山坡野菊花似的幻想作品”（译者彭懿语）。是因为写了太多关于死亡的故事吗？的确，死亡是安房直子的作品中常涉及到的主题。日本这个民族好像对死亡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和独到的理解。无论是作家、画家、剑客，无论是小说、漫画和电影，无论是村上春树、川端康成还是安房直子，他们都对死亡都有一种偏执的推崇。死在他们的文化中是一种凄美的永恒，思考生与死的终极关怀一直是他们乐于去做的一件事。所以《白鹦鹉的森林》中水绘通过白色的大鸟找到了地下的黄泉国，那里不单有她那死去的姐姐，而且每一棵树上都落着白鹦鹉，姐姐告诉水绘：这棵树上的鸟没有一只例外，全是另一个国度里思念我的亲人。 即使是《狐狸的窗户》，主人公“我”也从那用桔梗花汁染成蓝色的手指搭成的窗户里，看到了被枪打死的雌狐狸、看到了被火烧毁的家，而发誓要永远珍爱这手指…… 正是因为生之脆弱，它的消逝才更加震撼人心；正因为爱之温暖，它的熄灭才更令人动容。白色的大鸟成了往来与生死之间传递思念的使者，四根桔梗花染过的蓝色手指搭成的蓝色窗户成了生与死之间的通道。所以，死亡在直子的笔下固然是感伤的，但也是温暖的。

而我更愿意去相信，她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作家，在最平实朴质的日子里，发掘非凡的美，用诸多的食物颜色和一切的一切唤醒我们的味觉、嗅觉、听觉、触觉……让我们成为内省的生命，并从中体味纯粹与质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