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落时分再一次回到了英雄公园。
那个时候斜阳正缓缓收敛,色彩变得沉浑,透过层林葱郁,映照着公园里放学的学生,锻炼的老人,还有散步的情侣。
公园靠山修建,山也在那次战争之后更名为了英雄山,以纪念牺牲的将士。同样的缘由,公园的主题设计自然围绕着那一场年代久远的战事,从阵亡将士纪念碑,林林总总的兵器陈列,到一再粉饰刷新的宣传栏,和其中难辨真伪的人物事迹。
我沿着山路往上,两侧是炮弹残骸铸造而成的雕像,夕阳给这些古旧的钢铁涂抹上一种冷峻而温暖的色调,并渐次抽离了所有色彩的层次。
黄昏来临,我与归家的人相错而过,沿着山路往上。
路的尽处便无路可走。我只好如脱下西服搭在手上,如同卸下盔甲一般。而后我长长舒了口气,微微一笑,至少让嘴角保持向上扬起,职业性的15度斜角,职业性的微笑。一切并不太坏,更坏的总是在后头。这么想着,我端出手机看了看满屏的信息推送,却丝毫打个电话找谁倾诉或约会的念头,就连道歉解释的必要也没有,放弃也罢。这个城市里,我似乎曾有不少看似亲密的交往,只是这样一个时候,却实在想不起来,谁可以真正算得上是值得托付的朋友。面具长在脸上,心里也砌了高墙,人们都是这般如此,把所有秘密带进坟墓。所以我也索性放弃了努力,也不愿继续思考。下拉菜单,调出程序,在余下的时间里,把手机电池里余下的电量用心浪费在一个从未认真玩过的打飞机游戏里。
手机在通关时自动关了机。
这么一个落日时分,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个暮色浓厚的地方,是因为我在这天晚上将正式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双失青年,在我挂断了愤怒的老板、悲伤的女友和狠心的房东接连到来的电话之后。
这天清早,我迟到了一个平淡无奇的部门会议,被生意惨淡的老板咆哮着下了最后通牒,而后在我费劲地对着24小时以前还是同居关系的女友解释着我到底为什么要把换洗的衣服泡在洗手盆里的时候,房东的电话倒是打断了我们的争执。那厮客气而礼貌地拒绝了我续约住下去的请求,语气不容妥协要求我必须在三天内搬走。女友摔门而去,在那个瞬间我听到内在的某个部分发出一种断裂的声音,仿佛引擎突然损毁,轮毂不再运转。
这种陌生感在大约一个小时后再次发作,我面对眼前已经严重发福的中年男子时,竟然无端地觉得自己的发线似乎也如同南极洲的冰川在逐年退缩消失。连同发际线一起退缩消失的还有我的雄心壮志。老板没有等我开口,就让我滚出了办公室。我甚至来不及纳闷,就在怒不可遏的老板指示下走出了办公室。
下午三点大街上的阳光很灿烂,我惊讶于这样绚烂的阳光,有些异样,说不出来的异样。
之后,我在大街上大概信马由缰走了大概有一个小时。我看到人潮中迎面而来的脸孔和表情,行道树被精心修剪的扭捏姿态,以及两侧商铺里乏善可陈的陈设。
我遇到一个赤着脚拎着脱下的鞋在手中的女子,小心翼翼,脚步柔软而坚定,走过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我遇到一个沧桑的眼神藏在稚嫩的面容下,穿着学生的制服,却毫不掩饰那火红色的头发,还有夹在手指中同样火红色的香烟,以一种优美而轻佻的姿态燃烧着。
我还遇到一棵正想要拔地而起到别处去的行道树,枝杈大概因此被谁打断了,惊心动魄,没人听得见午后的风低沉的瑟缩。此外还有一大街跳跃的橙子,三三两两地掉落,汇聚,滚动着越过,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我走到了这个没有喧杂人流车流的公园。
周围的声响其实并没有减小,只是被树叶切割细碎,于是开始变得安静。我在偌大的公园里也无处停留,只好前行。
黄昏时分,我与所有的人擦肩,在落日公园里。
而后,我踱步到了一架年代久远以前的老式飞机下。
这是一架推进式螺旋桨飞机的躯壳,就陈列在上坡路道的拐角处,颇为破旧,然而五脏俱全,造型还完整。从前在机头或机身前部或许还装有机枪,只是早已不见踪影。
“这里有一架飞机。”
我无从理解这种惊讶的来由,即使在弯道的拐角遇见这么一架飞机,即使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什么,然而闪现的念头稍纵即逝,来不及被语言捕捉进入意识。事实上我从未曾来过这个公园。我停住脚步。
这时我察觉到机翼的角落,是一个老头,戴着很厚的眼镜,灰白的头发被深蓝色的清洁帽包裹住,只有鬓角可见,正在仔细地打扫着地上的落叶。
我望着这具已经褪成灰白的残骸,不觉入迷。
那些破碎残缺的印象无端进入了思绪,就像这架飞机进入我的视野。如同开启了一架老式的放映机,胶片以格外缓和的速度一张张掠过,光影明暗。
我想起了儿时的玩伴,那时有一个拯救地球的战队,和秘密基地。
我想起了儿时的星空,在故事中将要入眠时,惺忪的双眼满是飞舞的光。
我想起了儿时的手工,一架木质的飞机,简单的造型,花去了整整一个星期。
我想起了儿时的出游,乐园,有旋转木马,海盗船,摩天轮。
我无端地在这架飞机的残骸前陷入了一种关于童年时代的想象,年代久远,却又与确切的记忆相去甚远。
然后我却又清楚地意识到,或许这些都不是属于我的童年记忆,于是觉得悲哀。
此刻,在我眼前的,只有这架飞机的残骸。多年以前,它曾呼啸在空中,或许击落过敌人,或许搭载过英雄。然而如今,只有这个模糊的躯壳横陈。
不知为何,那些细碎的想象依然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我竟然想到了那个没有完成的游戏,身临其境,如同自己驾着飞机在空中俯瞰,这个锈坏的躯壳,和自己。
许久,我才回过神来。
现实的情况是,那飞机老了,距离分崩离析的死亡,也只不过是朝夕的事。我不觉叹息。
今天究竟怎么了?我似乎在隐约中觉得有何不妥,却无从分辨。这时我发现,老人回头望了我一眼,大概是因为会在这司空见惯的陈设前唉声叹气的人并不多。然后,他又自顾着收拾草坪,对我置若罔闻。
“谁说这家伙要死了?”老人突然开口,缓缓说道。
我环顾四周,只剩我一个了,看来是和我搭话。
我刚想开口回答,却顿觉语塞。
“只是这么觉得……”
老人微微一笑,似乎并不介意我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是有些年头了,如今都锈成废铁了。”而后一边摸索着机身,一边用布擦掉上面的污垢。这时我发现飞机虽然残旧,却没有锈迹。
看来是不再能飞了。
“可谁说的清楚呢。”老人回过头看我,微微一笑,又补充道。
“说不定还能飞的,你信不信。”一种成熟的天真。
“信?”我觉得诧异。
老人微笑不语。
“信吧。”我苦笑。
从清早开始,这种要命的荒诞感就如同流感病毒侵袭了我还算正常的生活,我丝毫没有抵抗的余地。
谁知道世界下一秒钟会变成什么样子。一切怪诞的事情都有很合理的解释,逻辑缜密,无可辩驳。我能做的,也不过是说服自己接受关于世界的解释而已。
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是难以置信的。
“世界是你看到的样子,年轻人。”老人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依旧擦着机翼,缓缓说着。
我当然没能看到这架飞机翱翔空中的样子,正如我没有看到神迹。
“我近视。”我没好气地说。
即便这飞机还能飞得动,与我又有何关系?
这一次,老人没有再搭话。我便在飞机旁的长凳上坐下,默默地看着老人仔细地擦拭着飞机流线型的躯干。我与老人各自伫立在飞机前,不必讨好,也不必打扰,势均力敌的沉默对峙。
眼前只剩下光影钝化的钢铁结构。
良久,老人大概是要走了,收拾了东西,压着声音低语:“该回去了。”
我从微茫的光中模糊辨认出老人神情的轮廓,不置可否地报以一笑。
老人走后,我才开始从混沌中整理出思绪,和关于自己过去的一切。那些时候,我如同流水线上的罐头,被批量生产,被贴上标签,汇入了城市的流动之中。
我早已记不清,很久以前,自己是否曾经生活在一个岛上,印象并不真切。
我曾经在一个岛上生活过?那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在什么时候结束?
记忆就如同断线,而我浑然不觉。日暮时分的英雄公园。
我只好延续关于年代久远之前那场战争的想象。
我见到了海天相接的线,在空中,有流云随风,掠过,并且迅速飘散后退。
一架凌空划过的战机,见证了所有人死亡的幸存者,死里逃生后,喜悦与悲怆都成了螺旋桨的轰鸣。
我见到了远离大陆的孤岛,还有即将出海的渔船。
我见到了礁石缓缓滑落,沉入,淹没在深处。
最后一抹余晖也将要被收回。
“该回去了。”老人对我点点头,而后说道。
“回去?回哪里去?”我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答道。
一种深刻的不安却油然而生。那些深重的夜色就要覆盖掉我存在的这一刻,而我却在此刻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我开始颤抖,麻痹的感觉从指尖开始蔓延,透过血液,透过神经,到我身体和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我开始意识到那些无法挽回的记忆已经就此失落,在结构森严的城市里,我再也寻不到回到孤岛的路,那个隔绝大地永远飘泊的所在,那些构筑成我的时空中琐碎的一切早已经烟消云散或者物是人非。
眼泪在这个时候夺眶而出,我喘着气努力想要握住拳头,却只能任凭自己跪倒在地。沮丧的情绪让我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是呵,我的舌头还没有被麻痹,我还能说话。
当我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一种更为深远的悲哀突破了感觉的表层更深地攫取了我努力的念头。我对失去的一切无能为力,对迷失的现在无计可施,而只有微茫的未来却早已经在僵硬的现实中凝固成规则的形状。此刻,言辞还有什么意义呢?
“回哪里去?”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是喘着气,如同涸泽之鱼,不觉地努力重复着呼吸,一遍又一遍。
我在努力呼吸。
老人的身影在幽暗中浮现,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神情哀伤,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而后,他伸出如同枯树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便转身走了。我望着眼前渐渐在黑暗中收缩的路道,和老人渐去渐远的剪影,手足无措。
我想要什么?此刻,我还能拥有什么?
是让我走出迷雾的指引?是可以面对无常的安慰?或者逃离险境?或者免遭不测?所有的答案都似是而非。
我仅仅是想与世界上的哪怕任何一个人产生联系,一种可以确定我存在的联系。
然而我的话音消失在了舌尖,空气中只有静默回荡。
最后一抹光亮混入了城市的霓虹,飞机黑色的剪影在绯色的夜幕下显得线条分明。
我闭上了眼睛,或者,夜吞噬了最后的光亮。
然而我知道,这个城市是没有纯粹的,连黑暗也是。
那些混沌的黑暗中,我看到了飞机开始泛出一种古老的光亮,而后在光亮中渐渐分解,先是变成一个个的零件和碎片,而后漂浮在空中的零件又再分解,成为块状,接着成为颗粒,尘埃,乃至云雾。我静静地看着这光的云雾渐渐飞散。
良久,我醒来,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原状。或者说,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飞机残骸依然以钢铁的线条出现在我的视线。我看了看手表,已是午夜。一种彻骨的寒意让我快步地走下了山。山脚的灯光显得温暖而遥远,这是城市,光亮浮泛。踏上了柏油路面,我感觉到一种坚实的疼痛感从脚底刺穿了意识的混沌,而后随手拦了经过的出租车,径直回到即将要搬走的出租屋。
开门,依然是一股潮湿的味道,却显得亲切和有安全感。我开了火,打算煮点泡面吃。水开的间歇,窗外一只或许是被遗弃的猫正从隔壁的窗台跳出去,而后平稳地落在树上,步履昂扬地走了。我突然意识到对面的房屋已经空置了很久,显得荒芜。
而我也将要走了。我想。
此后,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锅泡面,仔细地洗了个冷水澡,把屋子里的垃圾端出去扔掉。关上门,翻出所有的照片,从前的书籍,笔记,唱片,小玩意。我想起了很久之前一起从幼儿园放学归家的女孩,一起伏在桌子上画画的邻家玩伴,偷偷潜入船中想象大海的少年,和后来再不曾联系形同陌路的恋人。
所有的一切已经远离,只有我留在自己的世界,如同在风暴的中心,看着周遭浓云密布,电闪雷鸣,这般不可思议地遥远而又如此接近。而后,风暴席卷而来,洪水渐渐地蔓延,泛滥,直到淹没意识。我安静地在风暴中漂浮,碰撞,随着潮汐涨退。
入夜,我关掉所有的灯光,拉上勉强遮光的窗帘,静静地躺着,反复地听一首歌,用一套二手市场淘来的迷你音响,一张刻了一半后坏掉的碟。用很低的声音,听着,并且唱。
Yesterday, 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Now it looks like they're here to st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Suddenly, I'm not half the man I used to be,
There's a shadow hanging over me
Oh, yesterday came so suddenly
Why she had to go I don't know she wouldn't say
I said something wrong, now I long for yesterday
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Why she had to go I don't know she wouldn't say
I said something wrong, now I long for yesterday
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在英雄公园,依旧是同样的情形,只有夜更深沉,并且更为纯粹。
老人也在,穿着当年战争时候的天蓝色空军服。他微笑着示意我顺着舷梯爬上飞机。我坐在驾驶舱,仪表亮起,引擎也开始运转,我听见了风的呼啸。老人在地下给我打了一个起飞的手势,而后转身离去。我推了控制杆,便渐渐飞上了天际,云端中,我见到了一团团的光亮,融合,汇集,直到成为黎明时的太阳。而我迎着光亮,勇往直前,直到无人的苍茫之境。
醒来时,已是午后。
我头痛欲裂,在一阵电话的催促中醒来。是房东来电要我在明天之前搬走,并且交完拖欠的水电杂费。挂了电话,我再无睡意,只好起床把冰箱里仅存的东西拿出来吃掉,一个将要过期的鱼罐头,此外还有三天前的半块面包。
在我咬着味道古怪的鱼罐头面包三明治时,电视里一则新闻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冲到了电视前调大音量,听着面容精致表情脸谱的女主播不动声色地说着:
“下面是本台记者刚刚收到的消息,昨天夜里本市英雄公园里陈列的一架战争时期的老式战斗机残骸被不法之徒连夜偷走……通过视频监控,初步怀疑一名在公园露宿的男子与该事件有关。此外,公园一名清洁工在案发同时下落不明。目前警方已经开始立案侦查。下面是今天的股市行情……”
我关掉了电视,察觉到自己的嘴角下意识地划出一个弧度。
然后,我不假思索地收拾了行李,打电话让搬家公司把带不走的家具随便处理掉。在下午的眩目阳光中,我迫不及待地跑到了车站,随手买了一张不知道目的地在何处的车票。
我落荒而逃,前途未卜。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又一个落日时分来临之前。
《英雄公园失窃事件》 — 某一
♫.《yesterday》 王若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