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剧《曹营恋歌》的曹操:唯有英雄能好色,“知识分子”不必是圣人

功名盖世知谁是,气力回天到此休。

何必地中余故物,魏公诸子分衣裘。

——王安石(《将次相州》)



潮州市潮剧团的潮剧《曹营恋歌》大胆地把曹操塑造成正面形象,虽然该剧取材于野史,编剧在人物性格的刻画上却十分忠实于史实。我们权将《三国演义》当成“史实”吧,毕竟我们对曹操的认识,靠的就是这部小说,而不是正史的《三国志》。

比如,在对待是否收留来莺儿的歌班上,曹操引用了《吕氏春秋》中的记载说,孔子断粮七日仍抚琴而歌,并且说音乐最能鼓舞士气。后来,曹操更是得意地说,别人都说女色误事,唯有我曹大宰相能看到女色有利的一面。现在我们都知道了,梦露就是因其性感形象,成为美国劳军之不二人选的,台湾则是派出邓丽君上场。


说来莺儿劳军,其实我想到的是《三国演义》中第21回【曹操煮酒论英雄 关公赚城斩华胄】提到的“望梅止渴”一事,当日曹操邀请刘备过来饮酒,并道出有此雅兴的原因:

“适见枝头梅子青青,忽感去年征张绣时,道上缺水,将士皆渴;吾心生一计,以鞭虚指曰:‘前面有梅林。’军士闻之,口皆生唾,由是不渴。今见此梅,不可不赏。又值煮酒正熟,故邀使君小亭一会。”

望梅能止渴,歌班鼓士气,道理一致,都是让做事的人有一个盼头,曹操在《三国演义》中能想到望梅止渴,在《曹营恋歌》中就能“迁移”过来想到美好的少女能够鼓舞士气。所以说编剧懂曹操。

编剧之能懂曹操,还表现在曹操对待女色的态度上。

曹操在剧中见到来莺儿,就像钱钟书在《围城》所说的,老年人谈恋爱就像老房子着了火一般,心扉摇荡,不可扑救。曹操表现出来的好色,在《三国演义》中更加过分,比如曹操接受狠人张绣的投诚,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欲念,偷偷地与张绣刚死的叔叔张济的妻子邹氏好上了,京剧《战宛城》有精彩的演绎,这下子引起张绣反水,曹操为此差点丧命,他倒是没死,却在这一战中,爱将典韦、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都一命呜呼,损失惨重。

不仅如此,曹操还夺了关羽所爱。这就有了关羽欲杀曹操的一节。

原来,当时曹操在下邳围攻吕布甚急,其时正跟随刘备同在曹军的关羽有好几次向曹操请求,说攻下城池之后,要娶吕布下属一个叫秦宜禄(有人说“宜禄”可能是一个官名)之妻杜氏为妻。曹操一开始答应了,但关羽一再请求,这让曹操动了好奇之心,等到终于攻克城池,曹操自己先取来杜氏一见,不得了,惊为天人,就自己收用了。

以前看三国演义,到许田射猎一节,关羽要杀曹操,说是因为看不惯曹操挡着皇帝接受众大臣的道贺,联系这一夺爱之恨,不无公报私仇之嫌。

《曹营恋歌》也继承了曹操“好色”的基因,但曹操可能吸取教训了(姑且认为),所以,曹操虽然对来莺儿动心的这把火不能扑灭,现在变成大英雄的曹操却也没有让它燎原了,这正是《曹营恋歌》的基调,是这部剧立得起来的力量。这可从曹操与王图在初遇来莺儿的不同表现上,得以验证。

其时,来莺儿拒绝董卓士兵调戏,整个歌班正受到董兵疯狂追杀,曹营的王图正好追赶董营败军路过,遂英雄救美——这本是正常爱情的开端,但王图忘了自己的任务,他放弃追敌了,竟然问起歌班是不是有个叫来莺儿的,于是和来莺儿眉来眼去起来,这里已经暗示王图的不知轻重,性格就是命运——在以后的剧情发展上,我们都可以看到王图在关键时刻,屡屡行差踏错,最终再没有人能够拯救他。

而曹操呢?曹操率领大军追敌,也见到来莺儿的歌班,但曹操开始并没有在意,仍然追敌,还质问王图为何跟女人们聊天而放弃追敌了,因王图的辩解,曹操才开始留意起来莺儿。


所以,曹操是心中有女人,但做事的时候,又可以眼中无女人,轻重分得清,所以才说得出“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话——这种高调的宣言,不仅让《三国演义》中的救了曹操的陈宫一辈子看不惯曹操,还让书外的后人,还每每不能释怀,一定要丑化他才肯罢休。

其实即使在《三国演义》这么尊刘贬曹的书中,依旧不能掩藏曹操的光芒。我们知道,在没有曹操的日子里,汉献帝是惶惶不可终日的“乱世狗”,被董卓及后来的李傕郭汜等各种呼来叱去,没有丝毫的皇帝尊严,直到曹操把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汉献帝才像连日断水,终于可以洗一个热水澡了。

曹操在尊汉献帝的过程中,顺便征伐了各路军阀。有点搞笑意味的是,刘备落难时遇一猎户刘安,刘安家贫,一时不能供应野味招待,乃杀其妻以食之。刘备把这事告诉了曹操,你猜曹操怎么做?

曹操就命令刘备手下一个叫孙乾的,送去黄金百两给刘安。我看到这里忍不住冷笑说:“所以玄德食肉,孟德报德。”肉,刘备你食;银,曹操我出。

如果单单看到曹操好色的一点,便阴暗地推测他的一切行为——比如有人说本剧中曹操是因为要独占来莺儿而迫走、杀死来莺儿的爱人王图——是自轻了自己,也看轻了曹操。

保罗·约翰逊在《知识分子》中的做法,恰恰就是专门挖掘人性身上的阴暗面,并以之以偏概全地质疑一大批知识分子,这些受谴责的知识分子包括卢梭、雪莱、易卜生、托尔斯泰、海明威、布莱希特、罗素、萨特等人。

保罗·约翰逊用他充满怀疑的眼光把这些大人物重新检视一遍,特别是他们的私生活,看看他们是否配得上他们头上的光环。有人因此称约翰逊是一位“道德侦探”。

因为愿意,所以“发现”,保罗·约翰逊看到的是这些知识分子个性中的弱点和他们所犯过的错误,可恶、可耻、可笑、可悲。

比如,保罗·约翰逊说卢梭自称生来是为了爱的,他是“人类的朋友”,可是他又最忘恩负义,他的养母兼情妇华伦夫人至少援救过他四次,他也一再表示对她的感激,但是到了华伦夫人落魄时,卢梭对她的求助却置之不理,听任她贫病而死;他自称“没有一个父亲会比我更加慈爱”,却把自己的五个亲生孩子送进育婴堂,此后就不再过问。

约翰逊很少谈这些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贡献,这就太舍本逐末了。

我们普通人经历单纯许多也不见得人就是白板一块,那些伟大人物,面对复杂的生存环境更是多维度的立体人,如果我们只揪一点不及其余,虽然不是盲目人,却做出了盲人摸象同样的事。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庄子)是说圣人对普通人的要求太高了,如果人们按圣人的高要求去践行了,个个都彬彬有礼,那些最不遵守圣人教导的“大盗”反而获益最多,这相当于鼓励越来越多的人去做“大盗”。所以,道德标准不要弄得那么高,对自己当然可以无限要求,但对别人要让他们都容易做到,自我感觉良好起来最好,否则他们破罐子破摔,反正“圣人”当不了,而做“大盗”能弄到那么多好处,何乐不为?

我们不苛求曹操的同时,也就可以原谅来莺儿这个弱女子在剧中的表现。

王图因为与来莺儿约会而耽误军机,原该受斩。来莺儿为王图求情,三条理由中的一条说,王图虽然贻误战机,没有参加行动,但没有造成战斗失败,可以原谅。——其实这么说有两个不妥。

一是以结果的可接受来判断错误行为的性质。这样一开先例,会造成无穷无尽的扯皮,以后再遇到类似问题,当事人也会想,虽然我的行为是错的,但是可能不会造成恶劣影响(甚至有人能保护我),那我先把这个错犯了再说。你看,这样的军队有什么战斗力?它不能给统帅提供“确定性”,统帅敢让这支队伍去打硬仗吗?

《孙子兵法》说“求之于势,不责于人”,统帅可以不依靠单兵作战能力有多强,但是一定会要求令出必行,不能讨价还价。战争是计算敌我力量对比的艺术,如果统帅计算出需要十个士兵布置在山头上,才不会让敌军攻下,那么,统帅就要安排这十个士兵上阵,一个也不能少,少了就是统帅的领导艺术不行,这就是求“势”。但是有某一士兵暗地里没有跟着行动,去跟他的“来莺儿”缠绵,还幻想统帅能原谅他的年轻,本来统帅就没有指望某一具体的士兵有什么过人的能力,他只是把这一士兵当作平均能力来用的,这叫“不责于人”。所以统帅计算出来这次行动需要的是十个平均能力的士兵才能完成任务,现在倒好,你开小差了没有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这样的士兵就是没能给统帅提供确定性,这意味着统帅无法像运用自己双手一样运用士兵,他敢用吗?

善战者,任势不任人,任势而后择人,把对的人放到对的地方,才是领导力所在。更高的领导力,是让人成为无差别的粒体,你勇也好不勇也好,无关我的战局。连你背叛我也被我算在误差之中,丝毫不影响局势。当然,更厉害的话,连让人产生背叛之心也不会,因为得不偿失呀。

《曹营恋歌》中王图缺席而这次行动没有失败,真实原因是,这次行动是偷袭,是我在暗敌在明,我是疑兵,确实多一个少一个士兵效果不会大异。但这也引出来莺儿这个求情理由的第二个不妥:

二不妥:原来少了王图你,部队依然不受影响,可见你个王图根本没有作用啊。一些部门领导之所以不敢请假,就是因为怕被众人发现,公司离开了他竟然运转如常,这真教人情何以堪,王图不要面子的么?

曹操处理王图本来是合情合理之事,一旦纠结上男女之情,就被有的人理解为是男女之间的争风吃醋,可能他受曹操一直是戏台上的丑角形象影响太深了。而曹操之所以在戏曲中一直是丑角,是因为南宋时期的朱熹写了本《通鉴纲目》,以蜀国为正统,提出尊王攘夷的观点。王,就是蜀国,暗指南宋,夷,就是魏国,暗指辽国、金国这些异族政权。从此以后,本来与民族问题毫无关系的正统论,涂上了汉民族抵抗北方民族的色彩,魏国与异族被视为同类,曹操的奸雄形象就此定格。

曹操本是一个复杂多维之人,以前他的舞台形象却只是白面丑角,现在潮州市潮剧团有意扭转这一视角偏差,有的人却还继续站在丑化曹操的立场上品味这出《曹营恋歌》,可说吃屎都不赶热乎了。

在三国那个战乱的年代,如果你太道德无疵,恐怕是活不到第二集的,所以这时的人们容易表现出反复多面性,比如吕布被呼为“三家姓奴”,他也想左右逢源,可惜情商智商都低,成为一个失败者的样版。

《三国志》中却借桥玄之口评论曹操说:“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指曹操)乎!”

曹操是这样一个“命世之才”,所以行为物议很大,存在感很强。曹操的存在感,是为国家而刷的,因为他的存在,才让别人的问题更好地解决;因为他的存在,才让团队更加有凝聚力;因为他的存在,才让一个事业更加有活力。这些正如曹操所言:“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可不是曹操自夸,而是在国家动荡的年代,称王称帝的人确实从来都不缺。从汉末的172年开始,一直到袁术称帝的197年,前后25年里,至少有5个人称王或者称帝。袁术,只是他们中的最后一个。

曹操并未称帝,对于群臣劝进,他曾表态:“若天命在吾,吾愿为周文王矣。”他说,要是曹家真有当皇帝的命,那我也不急着由我来实现。有一些聪明人,总想着这事能行,便拔苗助长,往往结果事与愿违。曹操明智得多,那个时候,社会舆论还真轮不到曹家来当皇帝,急于求成,反而会惹非议而导致内部分裂。后来曹家真当了皇帝,也很快被司马家族取而代之,也说明曹家并不得大夫世家阶层的拥护,后者一下子就可以复辟。而即使一直打着恢复汉室旗号的刘备,还算有点皇帝血统的,在称帝后,打东吴便有人质疑你为什么不去打汉贼的曹家,后来诸葛亮接班了,国力其实远弱于曹魏政权,但为了维护蜀汉政权的正当性,也只得继续六出祁山去打曹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曹操耐得住虚荣心膨胀,他更愿意像周文王那样,等他的后代完成改朝换代之后,追认他为“帝”。虽然曹操生前没当过皇帝,但被追尊为“魏武帝”。有如此雄才大略,最在意应该是去扫平乱世,统一中国,而不是区区皇帝名号,称帝一事,何由小儿辈来完成。

连皇帝的名号都可以不在意的曹操,当然会行许多让人吃惊不适之事,比如他的负天下论和好色,可能他也就不在意后世对他的污名、丑化了吧——好在,后世之人也多有看重实际而不愿以圣人要求他的,愿意给他正名。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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