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永远的除夕

小年过后一周,就是除夕了。二十几年前的这一天,一大早河东村便弥漫在一层云雾缭绕的青烟中。青烟像盘龙,又像火蛇,沿着炮楼似的、高耸着的大烟囱徐徐爬升,张牙舞爪地冲向云霄。

“喀-”

“喀-”

“喀-”

母亲在隔壁的灶屋里剧烈地咳嗽着。灶台侧面的风箱轰隆隆、有节奏地吞吐气流。灶台下的柴火烧得很旺,红彤彤的火苗跳跃着,仿佛要吞噬了整口大锅。锅里的蒸屉腾起一串串白茫茫的蒸汽,蒸汽连着柴火的烟雾,将屋顶几乎要遮掩了。整个灶屋笼罩在浓浓的、催人眼泪的云雾中了。

靠墙的方桌上摆着一个大瓷盆,里面盛满了蓬松的面团,像个大胖婴孩的圆脸蛋儿,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瓷盆边摆了几个花红柳绿的瓶瓶罐罐,分别装着洗净煮熟过的红豆、绿豆、芝麻、蜜枣。母亲抓一大团发面,铺在方桌上的面板上,前后上下左右各个方向用力揉搓着,不时从旁边的小碗里揪一小撮面粉撒进面团,或者加入少许的温开水,继续揉搓。直至面团揉劲道了、顺滑了,母亲缓下身,将面团揉捏成一长杆杖的形状,一刀下去,长杆杖立刻被切成了十几段。母亲随手拿起一段,在手里揉压片刻,魔术似的变出一个蜂窝状的面团,加入一勺红豆,旋转着面团再继续揉捏,不一会儿一朵开了花的红豆包子便出炉了。大约一刻钟功夫,案板上摆满了开了花的红豆包、绿豆包、芝麻包和蜜枣包。

我在母亲身后的小凳上坐着,不时拿几个劈材或麦秸秆塞进锅底的灶口里,火光腾地串起来,照得我的脸明晃晃的。

“小心别燎到眉毛和头发了!”母亲回头看看我,笑着说。

“我真想钻进灶头,里面能热出汗吧。”一大早的我手脚冰凉,身体有些哆嗦,下意识地往灶口伸长了身体和脑袋,就差钻进去了。

母亲不咳嗽了,咯咯笑着,脸上漾出温和的笑容:“没眉毛了,我就用锅底灰给你涂一涂。”母亲拉了脸,露出有点严肃的表情,“头发没了,我可没办法。”

我们四目相对,哈哈大笑,灶屋里弥漫着快乐、温暖的气息。

堂屋昏黄的白炽灯下,父亲伏在一张涂了红色清漆的小圆桌上,正乒乒乓乓地打着纸钱。父亲一手握着一端印有铜钱字样的柘木模子,一手拿着一个木质榔头,一下一下在表面有些粗糙、大约A4纸大小的黄纸上敲打着。父亲左前方是一摞厚厚的原纸,右前方是一小沓打过的、布满铜钱形状的纸币。父亲的额头皱出了三道杠杠,有些老花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埋着头、小心翼翼地敲击着,心无旁骛地凝视着眼前的黄纸,好像上面有我奶奶的笑脸。

“大——”我走出灶屋,手里捧着一个滚烫的热包子,“大,快趁热吃一个!”

父亲起身,拿墙角盆架上的毛巾擦一把手,接过我递来的包子,一分为二:“来,一起尝尝。”父亲声音洪亮,掷地有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干脆。

我接过父亲递来的一半,我们吹着气,先咬一小口试试,发现没那么烫嘴,接着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你妈蒸的包子就是好吃!”父亲咧着嘴笑,“你妈蒸的包子真白,拌得馅儿真香,你妈揉的皮真有嚼劲儿!”

母亲闻声走来,端上满满一盘热包子:“这么多吃的,看能不能堵上你的嘴!”

我看到母亲一脸娇羞,仿佛少女遇见少男的猛献殷勤不知所措似的。

半晌的太阳,正日上三竿,像是被薄云缠绕着,发出淡淡的耀眼的白光。这白光照得屋子亮堂堂,照得地上的狗儿、猫儿懒洋洋地眯着眼,照得人儿面色红润,像刚刚喝了二两酒酿。

“走一道岭来翻一座山,山沟里空气好实在新鲜,这座山好像狮子滚绣球,那道岭丹凤朝阳两翅扇,清凌凌一股水春夏不断,往上看涌到跌水岩……”东屋廊下,年迈的爷爷正哼着豫剧朝阳沟选段,只见他弯腰驼背,头发白花花一片,犁耙梳过的皱纹下有一双深深陷入的眼,眼里闪着深邃的光,正专注地看向廊下土灶台上架着的那口锅。灶台下的柴火像烧红的炭,锅里的麦芽糖翻滚着,已熬得晶莹剔透,让人垂涎三尺。

这时的小伙伴们,常常像得到什么急急如意令似的,四面八方匆匆赶来,把爷爷围个水泄不通。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张大嘴巴:“我要尝尝!”“我也要尝尝!”爷爷拿套着模子的竹签往锅里划上几下,立刻出来一个小动物的形象。小伙伴们又踮起脚尖,伸长了手地想优先抢到。“先来后到,一个个来!”爷爷总是不紧不慢,笑着分发各种造型的麦芽糖。阳光下的他,面色红润,使人疑心他是晚来的圣诞老人。每人一个甜点发完后,锅里大概只剩半锅麦芽糖稀,爷爷拿提前串好的山楂串往锅底一杵,然后翻转两圈,提起来、锅边再静立三两秒,就势摆在一个木制的托盘上。馋嘴的小伙伴凑上去,想趁爷爷不注意顺走一个,没想到被爷爷逮个正着,“明天一大早来拜年的时候,人人有份。”爷爷把顺走的糖葫芦又重新摆上托盘。小伙伴们馋得眼睛红红的,口水在嘴巴里打转,没准开口说话的瞬间便可倾泻而下了。

院里一阵风过,花生的鲜香味袭来。原来,灶房里的母亲已经蒸好包子、馒头,此刻正坐在我早上坐过的小板凳上烧火。灶台前,带着一顶旧毡帽的父亲猫着腰,握着一柄铁铲用力翻炒着锅里的花生,半粗半细的淮河沙石由白变灰,花生外壳因为混合着的沙子的热量也变得焦黄起来。灶屋、院子弥散着香喷喷的味道,撩拨着我们少年的胃口。父亲舀一大碗熟花生,晾上三五分钟,花生果然变得脆而不硬。我接过碗,和小伙伴们分而食之,实在痛快。

一锅捞起,父亲便换上半袋生的葵花子,倒入锅里。母亲退了锅底的灶火,减弱火候,不能烤焦了瓜子。父亲拿铁铲继续翻炒着锅里的葵花子,半粗半细沙石开始由灰变黑了,葵花子外壳也变得焦黄。父亲随手拾一粒剥开了,尝一口,露出满意的笑容。过年招待亲朋好友的花生和瓜子,终于全部备齐喽!

中午时分,母亲煮上一大锅卤汤面条,寓意吃了它便可一整年财源滚滚。卤汤自然是现熬的,用的是过小年杀猪后清理出来的猪头、猪大肠,猪肚,拿大茴、八角、葱姜蒜等材料一起熬制而成。父亲切几段卤好的猪大肠,猪肚,混上小葱,小米辣,一家人围坐起来,爷爷和父亲频繁碰杯,母亲和兄长不断往我碗里夹菜,一家人其乐融融。

午后的阳光温柔、妩媚,滋养着黄土地的每一寸肌肤,也呵护着黄土地上走过的人儿。父亲给爷爷沏一杯毛尖,爷爷躺在廊下的竹编藤椅上小口抿着茶,看着阳光发呆。

“家有聚宝盆(儿)招财进宝(儿),院栽摇钱树(儿)迎福生财。”“丰年庆佳节喜中加喜,盛世迎新春锦上添花(儿)。”“爆竹声声欢歌(儿)幸福岁,梅花(儿)点点喜庆致富者”……

不经意间,隔壁的盛二爷悄无声息走进院子,拾起父亲刚刚写好、铺在茶几上字迹未干的春联,像旧时教书的先生,摇头晃脑、深情并茂地朗读着。大抵因为年轻时曾在北方打过几年长工的缘故,他抑扬顿挫的声调混合着几分天津方言,说话快捷而吃字吞音,儿字音尤多。

父亲招呼盛二爷落座,手里的毛笔继续飞舞着。

盛二爷回头看到躺椅上的爷爷,便打起招呼:“您老儿高寿,今年七十七了吧?”

“虚岁七十八!”爷爷手里比划着,声音里透着一分自在和得意,“我是老咯,活一年赚一年,比不得你咯。”

两人哈哈大笑,以茶代酒,就着午后暖暖的阳光品着茶,很是惬意。

光秃的杏树下,母亲正伏案剪着窗花,一把普通的剪刀在母亲的手腕里来回翻转,掌上的红纸便变幻出各种神奇的图案,有龙凤、雪花造型,还有福字,喜字,简体的,繁体的各有不同。图案线线相连,又似乎线线相断,圆如秋月,方如红砖,缺如锯齿,尖如麦芒。

天渐渐暗下来,由远及近、开始隐约响起鞭炮声,宣告着一年中最重要的年夜饭就要登场了。父亲熬了一小锅儿面糊糊,小心端出来,找一把刷子搅拌均匀。父亲、兄长和我先把门上的旧符撕下,连带猪圈、牛棚,大大小小十几副门,清理好腰腿有些酸胀了,但乐此不疲。接着,父亲开始逐个门刷上浆糊,我从茶几上取对应好各副门、字迹已干的春联,递给个高的兄长来贴。

“盛世迎新春锦上添花,丰年庆佳节喜中加喜——”父亲读着、读着突然停下来,“贴反了,贴反了!”父亲笑着,又似乎带着一点小脾气:“上联应该是丰年庆佳节喜中加喜,下联是盛世迎新春锦上添花。”父亲开始给我们讲起贴对联的技法,比如要细心品味上下联,从字句末尾的平仄韵调上大致判断。或者还有个偷懒、但十分好用的办法,看对联裁剪的位置,裁剪线原本是中间位置,一分为二成了左右两联。于是,我们按父亲的办法,果然再没出错。原来看似简单的贴对联,也有它需要研究的学问呢。

“准备开饭了!”母亲揭开腰间的围裙,从烟雾缭绕、香气四溢的灶屋走出来。

“好咧,马上——”父亲叉着腰、仰着头,上下左右地检查着窗花的位置和对联的内容。

屋顶寻来一支约莫手腕粗的长竹竿,我和兄长一人扶着一头。父亲拿来提前准备好的长挂鞭,绕着竹竿小心翼翼、一圈圈缠绕。挂鞭像盘着的长蛇,蠕动着、旋转着,很快从竿子的一头爬到另一头。准备完毕,父亲将绕好挂鞭的竿子立起,使竿子的顶端搁在杏树的枝干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示意我们兄弟俩走远一些。看我和兄长退到安全线以外,父亲猫着腰,打着火、燃着了挂鞭。小院霎时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堂屋,母亲和爷爷已准备好一桌子的饭菜,有“美在头,味在腹”的红烧南湾鱼,有闻着清香、吃着滑嫩的清蒸打糍粑,有杀年猪专挑的、上好红花肉做成的猪肉炖粉条,有色泽金红、肥瘦均匀的红烧肉和红烧小排,有汤色醇正的土鸡汤,有色香味俱全的四喜丸子汤,当然还有一些其它下酒的小菜。

母亲在供桌摆一托盘,上面盛一只卤好的猪头,两边各搭一只白花花的猪蹄。托盘的两侧再摆两个果盘,放着橘子、苹果,寓意平平安安。父亲从那张红色小圆桌上,拿了几刀印了铜钱的纸钱,燃着蜡烛,再燃着纸钱,我和兄长便立在父亲两边蹲下身,给祖宗们烧纸。火光越燃越旺,纸灰顺着沸腾的热浪升腾起来,盘旋着、直抵屋顶了。

父亲将爷爷安排在主座做好,爷爷的旁边空了一把椅子,那是留给天堂的奶奶回家过年的。父亲坐在爷爷左手边,方便斟酒和碰杯。母亲、兄长和我依次坐下了。接下来,便是我和兄长最期待的时刻了。

只见父亲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摸出几个红包,先给爷爷双手捧上一个沉甸甸的。爷爷犹豫了片刻,接下红包:“嗨,我也凑个热闹!”说着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一沓钱。父亲和爷爷分别给母亲,兄长和我发压岁钱。我和兄长一边眯着眼数钱,一边端起杯子和长辈们碰杯。除夕了,过了今夜,我们便又长了一岁。

杯盘狼藉、酒足饭饱之际,父亲和爷爷聊着天,喝着茶水。母亲在另一桌子上擀面皮,兄长和我一起帮忙包猪肉大葱,荠菜虾仁的大饺子。

“难忘今宵,难忘今宵,无论天涯与海角,神州万里同怀抱,共祝愿祖国好,祖国好……共祝愿祖国好,共祝愿祖国好。” 电视画面上走出一个熟悉的老面孔,深情演绎着那首经典的难忘今宵。

外边黑压压的,没有月亮和星光。跨年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各式的烟花、飞天炮冲向云霄,天空被照得忽暗忽明,把大人和孩子的脸也照得忽暗忽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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