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门道》第二十八章

【原经】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

为天下溪,常德不离。

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为天下式,常德不忒(tē)。复归于无极。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为天下谷,常德乃足。

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

故大制无割。

 

【直译】

能知其雄强便知与时而动,守其雌柔便能静于恬淡,如此所为就像那天下的溪流动静自如。

能像溪流那般动静自如,常德就不离左右。

常德不离此身,此身便像是回到那无为的婴儿。

能知其明白的光明面,又可守灰昧的黑暗面,所为就合了天地的法式。

能效法天地之式,常德就不至于有偏差。其能便还归无有穷尽。

能知其荣誉,又能守其辱垢,所为便如胸怀天下虚谷。

能做到胸怀天下虚谷,常德自然充足。

常德充实知足,德能便还归了自性的淳朴。

就像浑全原木散制开来便成为器用,淳朴的圣人以(雌雄、白黑、荣辱)来知守德用,便可造就各方官能的领长。

可见大道制器是无法分割的。


【细解】

上一章老子开示了“袭明”。

,也即自知之明。葆此自知之明,便如常明,便契得“常德”。至善的生命,原本就是一条“因袭本性光明”的道路。那么,如何“自知”才合契入此“明”的正途呢。本章便是剖析心性,如何契入此明。

生命合道一体,因此无论如何“明”,最终还是复归生命本来面目之“朴”。也即是说,生命人真正该自知之明的是,我一生的所有明德的表现,都不过是“朴”的点滴化用。显见的造化形势都有尽头,而生命原本“朴”,却始终合大道本制,不差不离,无割无极。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能知其雄强便知与时而动,守其雌柔便能静于恬淡,如此所为就像那天下的溪流动静自如。能像溪流那般动静自如,常德就不离左右。常德不离此身,此身便像是回到那无为的婴儿。


通常能见小溪潺潺而流,雌静柔缓,少有人会想到它与千里之外咆哮雄浑的大海是“此两者同,出而异名”。

正因小溪的柔静缓地“曲”流,才成“全”了自己汇成大海的浑壮阔,足可见小溪是动静自如的“高手”。为此老子借天下溪流,形象隐喻得道圣人“知雄守雌”的不二真性。

曲则全、洼则盈。流过便流过,善行无辙迹。默默前行,善言无瑕谪。天下的溪流从来如此,无争无执,顺道而动,静随道化,率性而为,我圣人之“”,恰如这溪流,知动守静,动静自如。如此便是“常德不离”,常明之德不离此身。常德,常明之德。不离,不离左右。

溪流终归于大海,就如婴儿终究归于母亲怀抱,这是婴儿的天真本性。溪流动静自也就如圣人常德不离此身。水无流而无不流,圣人无为而无不为,都是无为随顺,惟道是从。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te)。复归于无极。

能知其明白的光明面,又可守灰昧的黑暗面,所为就合了天地的法式。能效法天地之式,常德就不至于有偏差。其能便还归无有穷尽。


,即明,明白,常。,无明,即暗昧,无常。知白守黑,知常守无常。本性就如“夷、希、微”,原本无白无黑,也即“其上不皎,其下不昧”,但一切黑白形势无不是它的冲虚激发,故称天下式。天下法式即黑白同体,合一道全。白也能知,黑也可守,圣人合得此“知”,则智无不知。

得了真知,却不用其知,但行无为,天下合心,这便是常德不忒不忒,没有差失。天地万物,便合道齐心于一心,没有穷尽,这便是复归于无极。意思是此心合道浑然一体,心外再无物。


庄子《达生》篇中一段故事,可以帮助我们更清晰领会老子真意。

有个名叫孙休的人,脚跟刚进门便诧异地向老师扁庆子问道:“休养在家时也不见乡里谁说我没修养,直面危难时也不见谁说我没勇气。然而我这田里庄稼遇不到好收成,事奉国君又遇不到好世运,被摒弃在乡里,又被放逐到州县,我这是得罪了老天么?怎么总是过这样的命呢?”

扁子说:“你没听说过至人的自我修行么?忘却内在的肝胆,遗弃外界的视听,浑然徜徉于尘世之外,逍遥那于事无心、于心无事的境地,全然是有作为不自恃,身为官长也从不作主宰。如今你粉饰自己的智慧来惊吓愚众,修身自我来突显他人污点,炫耀的样子就像扛着日月行走。只不过你还是得以保全自身,九窍完备,也没有半途夭折于耳聋、眼瞎、拐脚、瘸腿,也算是比大多数人幸运了,又哪来的闲心怨天尤人呢!你还是走吧!”

孙休走后,扁子进到屋内。坐着的当间,不禁仰天长叹。弟子便问:“先生为何叹息呢?”扁子说:“刚才孙休来这,我给他说一番至人大德境界,我担心反而让他受惊以至于更加迷惑。”弟子说:“不必担心。孙休所说的如果是,先生所说的如果非,说非不能迷惑说是;若是孙休说的非,先生说的是,那他本来就是迷惑来的,您又何必加罪自己呢!”

扁子说:“不对啊。从前有只鸟落在鲁国郊外,鲁国国君很是欢喜,竟然大摆太牢盛宴来款待这只鸟,席间还演奏九韶乐取悦它。这鸟反倒神态忧悲目光迷乱,不敢吃喝。这是用养自己的养法来养鸟。若是用养鸟的方法来养鸟,就该放归深林栖息,任它浮游于江湖,以泥鳅白鲦鱼为食,让它安生在平野陆地便是了。而今这孙休,只不过是个见识少孤陋寡闻的人,我却告诉他至人的德行,就好比用大车来载小老鼠,对着小鸟敲大钟鼓,又怎么不会让他受惊吓呢!”


故事中扁子自我反省的,正是老子此处的“知其白,守其黑”的道理。

扁子说了一大通,告诉弟子孙休,似乎是明明白“”,却同时担心弟子孙休并没有真明白,也即是扁子以心印心,似乎召见弟子的“”昧不知。后面扁子举例的鲁国国君养鸟,便是只知其白,不知其黑,强鸟所难。

扁子言下之意是,对于明白的人,说明白的话。对于不明白的人,就应该说相应的话,或者干脆暗昧不说。这样一来,天下什么样的人不能随缘融洽呢。此便是“为天下式”。做到如此之,就可称作 “常德不忒”。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能知其荣誉,又能守其辱垢,所为便如胸怀天下虚谷。能做到胸怀天下虚谷,常德自然充足。常德充实知足,德能便还归了自性的淳朴。


常人不是执着于能知心,就是执着于所知物,总是在二元上打转转,因而难守中道。比如,以荣为贵、以辱为贱。以花开为荣,以落谢为辱。升官就是荣耀,就能显荣于他人。辞官就认宿命屈辱,似乎就损人脸面。

这些二元极端,在圣人看来如同不分青红皂白。其实花开是道之造化,花落同样是大道造化,同是能知所知,说无荣也无辱,说是辱也是荣。此两者同,出而异名。

知荣守辱,即是能放能缩,能曲能直,能洼能蔽。合此心胸,便如胸怀空谷,合德了天下大道的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的谷神之能,因此常德乃足

常德,由“不离”到“不忒”,再到“乃足”,此心便复还归根到自性的原原本本处了,此即复归于朴,本意是未经雕琢的原木,这里指圣人明心真性的本来面目。

无色,以万物色为色。无声,以万物声为声。无形,以万物形为形。要真见这个朴,唯有反观内心。就像庄子说的“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也即反观至灵明活了的“那个”,便自见自在。


读通庄子《逍遥游》中的这段描述,可以帮我们进一步消化荣辱观。

“但凡认知足以任效一官半职,品行匹配一乡人等,德行合乎一君主之愿,从而征得一国之众拥戴者,他们看待自我,也正如这样吧。然而宋荣子对此只是淡然一笑。因为即使全世上的人都来赞誉他也不会多一分劝进,全世上的人都来非难他也不会多一丝沮丧。明确内心和外物的分际,明辨荣辱是非的境遇,这才是宋荣子认可的。

他们在世上并不急于求成,即使如此,看起来就像毫无建树的样子。正如列子能御风而行游,可说是飘然至极了,十五天才返回地面。他相比那些追求福气者,确实少些汲汲求成。但即使是这样虽然免于奔波,却还是有所凭依的。若是真能因循天地正道,把控六气的变化,遨游无穷无尽的天际,这样的人还用担心什么依靠呢!所以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此段的核心在于,庄子借宋荣子话所说的原文“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这与老子的“知其荣,守其辱”是不谋而合的。


庄子在《天下》篇中也有段概括,基本包含了老子以上的“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荣守辱”的大意。我们通译如下:


    以道本为精要,以万物为粗糙,认为有积蓄的做法不足取,而是淡然与神明融合一处。古时候的道术有此主张,关尹、老聃听到这种作风就欢喜。

    他们主张建立在常无的基础上,根本归于太一。行为上表现为柔弱谦下,内在虚净空容万物。关尹说:“己心清静无染,诸多有形万物自然彰显。”那种境地动起来像水般清柔,静止时又像明镜般通透,因应外界宛如回响。那恍惚的样子就像不存在,那沉寂的样子又了然清楚。心有同感则有应和,以为可得偏又消失。未曾争先却常随人愿。

    老聃说:“了知那种雄强,抱守那种雌柔,行为上就如天下的溪流;了知那种明白,抱守那种辱没,行为上就如天下的谷种。”人都喜欢争先,我甘愿殿后。主张说:“受尽天下的污垢”。因此人都喜欢争取实在,我唯独只求虚无。又说:“因为毫无蓄藏因此反而有余”。因此内心岿然不动绰绰有余。其主张立身处世,随顺舒缓不费周折,主张无为也笑看他人巧妙。人都喜欢求福,我唯独曲心成全。还说:“苟且只求免于祸患”。因此以深藏为根本,以简约为纲纪。还说:“坚硬易被摧毁,锐利易遭挫折”。因此总是宽容待物,从不削弱他人。虽说不能做到极致,关尹、老聃啊,是自古以来的博大真人啊!


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

就像浑全原木散制开来便成为器用,淳朴的圣人以(雌雄、白黑、荣辱)来知守德用,便可造就各方官能的领长。


庄子多般与老子一样,主张反“朴”,不太提倡“器”用。庄子在《马蹄》篇中有如下精彩记述:

“正所谓破坏原木做器具,这是工匠的罪过;毁弃天道的本德去追逐仁义,这是圣人的过失。马匹生在陆地吃草饮水,兴致来了彼此交颈示好,一不合意就背后相踢。马的认知也就到此了!却被加上衡木扼颈,配齐月形的佩带,此时马也知侧目怒视、摇颈甩扼、抵触车曼、吐出衔口、摆脱笼头。因此马的认知竟能从人这盗取,这实是伯乐的罪过啊。

在赫胥氏那时,民众居家不知求什么作为,行事也不知求什么目的,饭在嘴里照样嬉戏,吃饱肚子照样悠游。民众能做的也只是这样!后来圣人出现,卑躬屈膝推行礼乐只为匡正天下人的形态,标榜高不可攀的仁义只为慰藉天下人的心灵,而民众便开始千方百计投其所好,争先恐后归为己有的货利,就这样没完没了。这也是圣人的过失啊。”


要注意庄子所说的圣人,与老子的圣人是不同的。庄子的圣人多指那些破坏道德的大盗的师爷,而老子中的圣人,恰如尊道贵德的代言者。

,其实不可言说,一说便离了朴。道,也不可说,言道便离道。本来真观了灵明自在的“那个”,一想究竟它,就变成你想究竟的东西。

比如,我们说这个人很淳“”,这就参杂了个“朴相”,进而若说,此人不好修饰,就又参杂了脏、懒惰、固执、穷等等一些列名相,这些名相就生出形形色色的“”用。,是因散知成识才名有的。因此,朴散就如本来面目知镜万花筒般的生作。器,器用、器物。

一棵古树,质朴天然,本来含藏多种器用的可能。一旦砍伐,割裂,散开,制成桌椅板凳,就固定了“器用”。制作成方桌,就不可以成为圆凳。制成扁担,就不可以做成水桶。

可以散制成器,却不可以还原成朴


圣人用之。圣人无所谓用与不用,圣人本性淳真,知镜本来通明无碍。说圣人用之,即是说无心之用。圣人以百姓心为心,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心系全乡,则可寄托为乡长,身责一乡诸事,承担乡长之器用。心系一方诸侯,则可寄托为诸侯长,担责诸侯国事,承接诸侯长之器用。无论是地域的王官,还是族群的族长,皆是“圣人用之,则为官长”。

圣人之用,主张“不器”,即不执于有器还是不有器,因此无弃人也无弃物。也即有教无类,从不分割族群。所以唯有圣人的无为之用,才可为天地的官长。这里并非圣人有欲做官长,而是身为什么长,便可作什么为,进而无论是长不是长,处事同样行无为。要知道,圣人合了道,无论谁做官长都是一样。


故大制无割。

可见大道制器是无法分割的。


何为大制?直译是指大的制器。道化自然,自成一体。我们能知所知的宇宙万相,无不是大道的化身自显。化身本就一体,就犹如“大制”。

常人以为,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其实回到知镜本来的无知无见上,它们都是合于密不可分的整体大器。没有谁能把天、地、人真正分开,所以才称大制不割。也就是说,天地万物这些大道制器,原本就是天衣无缝的一道体制。

换句话说,大制即如大知,大知即是无知,无知即如无用,无用正乃大用。道的作用,融贯于一切生命万物显化体,是无法分割的。如果谁以为从中切割一块就是“我”、“我的”、“我们的”,这就是虽智大迷,是不知常,不明朴的妄作,必遭凶险。

道,不可用,只可顺、只能合。


   真正可称之为有用大成的,唯有觉悟大制无割

   明白生命本来一体,明知个体万物均为大道妙用。知此妙用之知,便知任何一物都本具不生不死的常德,便可契入生命自如的真常,方才具真正的自知之明。下一章,老子开明告示,执着于任何形势的器用,终究是不可得逞的妄作,必然自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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