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玲

她叫阿玲。我们的认识冥冥之中有种缘分。当我坐在草地上看书的时候,她拍下了身着红裙的我。后来,某天下午,我照例到作家工作室去,椅子上坐着她,素面朝天,头发甚至有点蓬乱、沧桑的感觉。老师读了她写在本子上的诗,说她写得很纯洁,她的眼睛很纯洁。散后,我俩一路走一路聊,觉得遇到了知己。

她发给我那张背对着坐在草地上的照片,我感叹神奇。从此以后,我俩自然而然成了好朋友。

一起到市区去见素未谋面的网友,回来的时候,我们一屁股坐在地铁的车厢角落,她突然说,你的脸像下过雨一样。怎么是下过雨啊?就是你猛地抬起脸,我就那种感觉,说不上来。你瞧,她说的话不是诗吗?我记了下来。她说最喜欢杨钰莹,听她的歌烦恼都忘记了。

那时候,她还住在宿舍,但是她说舍友喜欢熬夜,她睡不好,我劝她搬出来住,她就在雨花毓秀找了房子住了进去。那时候,我还找她一起玩,但是她看起来就像刚睡醒一样,很没精神,她说自己一直在看电视剧。后来,我才知道,她男友从河南来了,她俩同居了。

有天中午,我从小区出来,她和男友牵着手正要进小区,碰见了,聊了一两句。这是她嘴里的浑身是病,突然流鼻血,眼睛高度近视,牙齿被虫子咬,脚上长灰指甲,脚气,掉皮屑,胃不好经常疼,韭菜经常塞牙缝的男人,但是那天他们是谈笑风生的。

这以后,她不怎么出来了。后来,她对我说,她俩一天要做好几次,想起来就做,正在切菜就干起来,她男友很讲究的,一般都是外射,不带套吗?不戴,我男友很会控制的。她说。你应该找个男人让你高潮高潮,高潮可爽了,那种感觉太美妙了,那时候什么都不想,一切烦恼都忘了。我男友很强,我经常高潮。她的第一次已经不记得了,也不痛,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怕什么?那天,是我俩一起来到了离学校很远的一个盆地里,那里残存着菜地,即将要被高楼吞食。我俩走在冬天的冷风中,坐在低洼的菜地边上,她拽断两根韭菜,填进嘴里,她咀嚼着韭菜,望着天空,然后哈哈大笑着,她一笑起来,尤其是讲到性的时候,她就故意发出尖细的狂笑,我也学她。她的面孔呈现疲惫,仿佛昨夜做爱太多,每次见她都如此,突出的大眼球,纯净的眼神,眼睛里有血丝,她说着,眼睛红红的,但并不是哭,她突然沉默,面色凝重。她在思考什么?

她约我出去走走,说已经一个人乱跑了很远了又返回。她说脏话,她不想回房间,她男人会吼她,然后沉默不管她。

阿玲终于从大门后出来了,满眼的惊恐,像笼中的小鸟,像疯女人,像监狱里的女人,她已经在屋子里呆了一整天,午饭是煮白水面条加调料,睌饭也是。她的脸红扑扑的,她说今天看了黄片。正在看《封神榜》,男朋友回家了,明天来。她浑身无力,精神颓废,头发乱蓬蓬。她说钱都让男朋友花了,本来买相机的,结果越来越少,她说不想上学上课,想一个人出去跑,用她的家乡囗音夹杂着普通话说着:我看见有个男孩女孩一起走着,女孩吃东西吐了男生一脸,男生不生气。她的口音无疑很土,但是乡音十足,悦耳动听又清脆豪爽。她敢爱敢恨,她总是说分手。她说男朋友一身病,发工资只发一千多,又没钱了,火车票还要她买。我们又来到田野里,我们聊开放的话题,男人女人,以及性,我们哈哈大笑,对着天空,我们的性格一样的豪爽大气。她又想去地里偷菜,抓韭菜嚼,吃大葱叶子,生吃西红柿,抓住一个用手一擦往嘴里塞,一咬。她摘一个西红柿吃了。夕阳就要落山了,她的脸依然显示出迷茫、痛苦、无辜、可怜。我把所有的秘密告诉了她,她总是会倾听。我们坐在广阔的路边,有三个工地上模样的男人把摩托车停在旁边,我觉得危险,和她走了,果然不一会儿,他们骑车经过,盯着我笑。(我写的日记)

后来,她对我说,男友回家都没有钱,还是她给的。男友一个月挣一千多一点,她俩吃饭房租也都是她出的。但是,她说男友对她很好,很体贴。就是性格很懦弱,那天她和隔壁的吵架,男友就把她拉回来,而不是出去一起吵。她说,她俩常常躲在房间里做爱,她说她不喜欢叫,讨厌叫声很大的女人,自己舒服就行了呗。我能想象那肮脏发皱的床单上沾满了汗水,淫水,两人就那样窗帘拉得紧紧的,赤裸着身体,亲密地接触着。累了就睡觉。她说细节不想讲,但是她说得也不少了,她看了《天浴》,坚决不能忍受男人从后面插入,那是狗干的事,那李小璐的头往下掉着,好几个几把一个挨一个插。你该看看这个电影。看了就知道后入有多么恶心。

去看阿玲,她喝糊了的粥,干巴巴的馒头在地上已经放了很多天,她用小刀在满是灰尘的桌子上切着蒜。听昨天晚上女生被强奸,说放开我,还一直哭,她说可能是第一次,让我心里万分难受。悲哀的人总是同情悲哀的人,心里难过,便感到悲悯全世界。(日记)

男友走了,我俩见面频繁了起来,她也搬到了沐春园。我常常到她的房间去。楼下是辽阔的还未建起高大建筑物的呈贡。不敢开窗,风格外大。几个又小又薄的蕾丝内裤挂在墙角。飘窗上摆着她从外面摘回来的花草,已经干了,插在塑料瓶子里。锅,碗,筷子,有的没洗,有的洗了,摆在那里。她在小床头柜上切菜,我想着脏,那床头柜上看着还有油漆呢,灰尘呢,她说天天在上面切的,没事。地上有一个地毯,但是很脏,吸尽了灰尘污垢。她说你看墙上有个印子,那是这屋子的男女做爱做得太卖力,床也快塌了,墙上还那么大的印子。桌上摆着她的台式电脑,音响,耳机,还摆着将要喝的一个杯子,里面盛着我们刚煮的粥。我坐在她那肮脏的床上,有两个毛毯,看起来都不太洁净,在床上散乱地铺开。我俩蹲在地上煮粥,切茼蒿,裹了一点她买的面粉(袋口常年开着),在锅上蒸了,然后加了点盐巴、切了点蒜末,倒点醋,就那么吃,两人都没吃几口。后来,我常常去,她还给我买豆腐脑,她说,这里的豆花太便宜了,一块钱就能买一大碗,我加点糖,吃着可好吃了。我们又买豆腐,小葱花切了凉拌,还加了一点香油。我们常常坐在她那不太洁净的毛毯上,我们聊了什么,现在早忘记了。

我们第一次相约是在田野。那天,我一个人在学校外面乱走,风很大,我穿着红色毛衣。我给阿玲打电话,她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杯子,这个杯子看起来很脏,外面,杯口处都残留着污垢,她让我喝,我没喝。我给你拿了柚子,她说,举起柚子,就一瓣一瓣掰给我吃。月亮也来了,她不知道我们为何会喜欢在荒郊野岭闲逛。在田野里,我和阿玲分辨出花生与豌豆,说出灰灰菜的名字,“灰灰菜。”“你咋知道?”“当然知道,在老家经常吃的啊。”后来,我们仨来到了沐春园外面的荒野上,头顶是变幻无穷的云彩,我和阿玲俩人就像疯了一样大喊大叫,大唱,惹得窗户都开了,看我们。那天玩得实在尽兴,事后我和阿玲都有了默契,心照不宣,约在田野见面。

我们常常去田野。正是中午,我俩就来到了田野里,因为晒,我们坐在了一个小房子屋檐下,我们拍了一张黑白照片,说着以后。我们到葡萄架子那里去,和果农聊半天。我们到生菜地去,那里正在收割生菜,大群的女人都在往筐子里装菜,然后搬到车上去,正是豌豆嫩甜的季节,阿玲往嘴里塞着豌豆。有天,我们来到了田野拍照,我躺在玉米杆垛上,突然狂风大作,市区方向已经成了黄天,飞沙正在升腾,我和阿玲匆匆地跑到了小吃店,我坚持要喝胡辣汤,她坚持吃自助小火锅,都不肯为了对方委曲求全,当时我们都很穷,一个月生活费没几个,还要交500的房租,所以花起钱来都比较抠,也许是怕一起吃还要请客什么的,我俩坚持自己吃自己的。她说胡辣汤有什么喝的,都是调料,我说自助小火锅有什么吃的,都是烫菜,蘸芝麻酱。

有天,我们来到了吴家营后来的田野,在地垄上走,紫色的甘蓝长得格外好,我们又来到正在修建的公园,从里面穿了出去,一路上谈着文学艺术,我说喜欢油画,她说喜欢国画,喜欢那种意境,我说我喜欢色彩。阿玲和我每次总能发现新天地,那是田野,我们生于田野,也忘不了田野,在昆明,城市高大的水泥建筑阻挡了我们的视线,于是我们逃离,逃离遮挡我们视线的低地,水泥建筑破坏了本来湿润润的土地,水泥钢铁嵌进地里,造成臭水沟,污染的水,本来好好的田野被盖上高楼大厦,新建的房子被拆迁,城市里留存的田野越来越少,即使建成公园,也是假模假式的,真正可爱的是田野里的麦浪,绿油油的麦田,油菜黄花开了,豌豆白花开了,土豆紫色花开了,人们脱掉外套扛起锄头垦荒,播种,种菜,销往城市。

我们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往前走,往前走,一直走到了田野的尽头,走到了公园,走到了大路上。在田野里,我们遇见稀疏密密的树木,在灰蓝的天空下,如果用粗俗的言语表达,那就像阴毛,我们两个异口同声心有灵犀地说出。我们遇见女人们在田野里拔草,一个女人穿着红色的外套,正起身再弯下腰,提裤子,再起身,原来她躲在一个没有房顶的围着的小房子里撒尿。我们遇见打工者穿着红色制服在传递着砖,建造一个小房屋,也许是公园的厕所。我们遇见清澈的水,那是可以见底的,并不流淌,只有微风拂动的波纹。

我们谈论张爱玲在小团圆里的性描写,宫颈折断,米汤内裤,黄泥坛子冲撞,以及胡兰成吻她私密的地方……我们谈论国画与油画,那是从一丛黄红色的菊花开始,我说,像不像梵高笔下的向日葵,于是我说,我喜欢莫奈,印象画派,喜欢高更,喜欢塞尚,她说也喜欢斑斓的色彩,但是她更加喜欢国画的意境,不着太多墨,轻轻几笔,黑色的,画出了竹子的气节。我们遇见白色的玉兰花,我说纯洁,背景虚化,更加纯洁,她说,纯净,我说,对,是纯净,不是纯洁,是净,还有净的一层意思,不是安静,而是干净,在公园里很安静,但是它们更干净。我们遇见红色的土地墙,上面是枯萎的芦苇,我们走上去遇见了紫蓝色的甘蓝,那是颜色美丽的包菜,我说,凉拌很脆,好吃。我们遇见紫色的一片野花,可是白色的刷了油漆的树围在里面却煞风景。

我们谈论男人,谈论性,谈论男人与女人,谈论曾经遭遇的创伤,傻笑,大叫,那是我们的发泄方式,我们为这凄惨的生活,痛苦的日子,为这不能做自己想做的,因为贫穷,因为我们住的几百块的出租房而一块一块就要算着花的苦日子,我们孤独寂寞,缺乏爱,有焦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焦虑今天应该做些什么,白天早早起床,信心满满,想做的事情总是中断,午饭,晚饭,一顿顿必不可少,想做自己的事,可肚子饿了还是要回家做饭。下午索性不去了,看日本电影。而她有时候会不吃早餐,午饭,晚饭,饿了吃就好。她剪辑照片,看访谈节目,在屋子里唱歌,大笑。那是一间很小的房子,一张床,桌子,柜子,几乎没有空间放其他东西。她的床上摆满了衣服,随身脱掉的外套随意扔在床上,床单被套,毛毯,乱成一团。她在桌子上切菜,她看起电视,狂笑,声音很大。她说,要去看罗平油菜花。

她说虽然你事多,麻烦,可我要是男人就是喜欢你,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是因为我聪明。我说你的眼睛有种忧伤,她说,你的眼睛透着机灵。

阿玲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眼睛瞪得很大,像阁楼上的疯女人,像魔怔女人,她最爱说的是对男友的恨,她说再也不相信男人,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上,她说下辈子做男人,插遍天下女人,她狠狠地说。她说以后有了孩子,只对孩子好,不管自己的男人,他爱咋地咋地。她经常去他男人家,他的家人帮他说话,骂她不好,她说,男人需要她时候紧紧搂她入怀,不需要她立刻说分手,她说,他又丑又穷又矮,怎么可能有女人看上,她说,自己倒贴他,他居然嫌弃自己。看样子,她被甩了。她说,他花了自己好几千块……她说,他身体不好,脚有灰指甲,耳朵发炎,牙齿痛,胃不好,心脏不好,一身病,我说,当初,我一见他就觉得他猥琐,你偏偏不听我的。她说……她说个不停,没完没了,爱情只剩下恨,这是曾经滚在一个床单上的男女,他对她也满是嫌弃,她不爱干净,不爱收拾,不爱打扮,邋遢,疯狂,傻笑,大声笑,懒惰……她们曾经身体交融,她高潮,她快感,而最后只剩下恨。只有恨,多少恨。她的床单黑黢黢的,床单褶皱,衣服随便扔在一处,我甚至不想坐她的床,别提晚上和她睡在一起。她穿着黑色皮衣,皮裤,黑色高跟鞋,消失在黑色的高楼里。

她常常给我拍照,我不知感恩,有次,还说出伤害她感情的话,平时看她大大咧咧,其实她敏感的很。她哭了,我也哭了。

我们常常去偷菜。到了菜地,她抓着葱叶就往嘴里塞,辣得真爽,或者是摘着西红柿就往嘴里咬。我急急忙忙撅断芹菜。

老师要带我们去曲靖参加活动,和她说了,她说可以自费去。早晨,为了一个烧饵块,我在心里觉得她跟着我来的,一点也不知道谦让,而是毫无顾忌地吃着。她不把我当外人,我却心存芥蒂。

我们再一次去了田野,那是我们的唯一的乐园和净土,田野上忙着收割生菜,大妈搓着脸上的油说,你们来打工呢,我们说不是,我们来玩的。她说那天在地铁站有人采访她,她说我忙着呢,不要耽误我干活。我们说,你那么辛苦,还在地铁站拉人呀。她说,不苦怎么行。我们说这个是什么菜呀,她说,是生菜。阿玲说,我们那里的生菜是几块钱一斤,你的这个菜卖过去一般五六块吧,她说,卖出去十几块一斤呢。我说,这里的都是你家人吧,她说,要是家里这么多人就好了,这不是家人,全是打工的人,露出趾高气昂,更胜一筹的地主婆姿态。小男孩和妹妹躲在草丛里摘青豆吃,脸庞发黑,男孩往裤兜里塞着,戴着粉色编织的小帽子,女孩发青,身体瘦弱,狰狞,裸露的胳膊凹凸不平,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妹妹吃完了,喊妈妈,我吃完了。妈妈说,跟哥哥要。哥哥反手伸进裤兜里挖着青豆,我看到他的裤子屁股上补着补丁,密密麻麻的针脚。妈妈在地里用刀子割着生菜,背水果筐的男人一次把扁担的钩子钩在下面的筐上,一边两个,一次四个,沉甸甸地摇摇晃晃地往车上走去,到了车的旁边,还要上小梯子,那是最累的。他的衣服上全是灰尘,肩膀上搁扁担的地方被汗水浸透,烂了,红红的泥土。幸好有两个男人依次轮流背着。坐在司机房里的男人低头玩着手机,面目白净,没有一丝灰尘汗水,干净,体面。我觉得奇怪,怎么不下来帮把手呢,后来才明白,这就是社会分工。女人邀请我们去他家吃饭,我们说不去了,但是我们知道云南人最热情,最会待客,会把家里最好吃的拿出来。就像去建水那次,中秋节拿出月饼,荞饼,大大的红石榴,核桃给我们吃,吃完还收拾干净桌子。

我脱了外套,脱了吊带,穿着黑色胸罩,在阳光下,这是年轻的身体,这是挺拔的乳房,这是野性,活力,激情,我们是新时代的女性。

阿玲抓了一颗青豆填进嘴里,说真他妈逼好吃,真得劲,我也抓了一个填进嘴里,我也说,真好吃,我又吃了,发现扁扁的好吃,而熟了的饱满的不好吃,没有水分,只有生生气,生涩感觉。

回来的路上,我突然厌倦了,我心里想,还是一个人呆着好,写作,炼字,寻找词汇,寻找语言,可以读出声来,可以低着头用手凑着头去想,尽情地想,直到想得头痛欲裂,直到空气闷得要发疯。

后来,还是那个房间(之前还住在隔壁,她常常说着要戴耳塞,不然没法睡,她老是等着隔壁回来,隔壁移动椅子,隔壁喝水,隔壁咳嗽都能听到,她只好永久地戴着耳塞,我能感觉到她的焦虑,她常常说着脏话,真他妈比,去他妈的,几把,该死了,天天上厕所老是冲不干净,残留着黄色的尿液,后来,她搬到了隔壁),她常常躺着,毛毯裹在身上,动不动就哭了,常常说想死,活着真没意思。他还想要我的照相机,真是不要脸,我的照相机是给我弟弟的。他塞牙缝,脚气,痔疮……一身毛病,我真是眼瞎了看上他。人家女孩陪着男人睡,至少吃得好睡得好,我他妈倒贴,我还给他路费,他回去都没钱坐车……她常常骂着。我只知道是分手导致的。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分手难道就要寻死?离开男人不能活了?她显得憔悴,本来常年的营养不良,一个月几百块的房租,已经几乎没钱吃饭。她又攒钱买相机,她几年来吃的是啥啊。我对吃的不讲究,馒头咸菜我吃饱就行。她常常吃着稀粥,干巴巴的馒头,她说,馒头硬的像石头,在桌上摔都能给桌摔出一个洞。她啃着那馒头,那不是电视剧里演的干粮,而是实打实的干馒头,喝着稀汤,吃着什么菜?也许是白菜,也许是青菜,反正至少有个电磁炉,有家里拿的猪油,有盐巴,她常常蹲在地下煮,炒菜,一天三顿也许只吃一顿吧,反正她忙起来早饭和午饭也就一起吃了,而且那时候她基本不咋起来,能不吃就不吃了,她的脸瘦巴巴的,嘴巴裂着口,她说,你看我嘴烧的,都烧破了。头发也薄,嘴唇也薄,她的脸看起来不像是个女孩,而是一个女人,加上她那凛冽、常常流泪的眼神,她看起来就像一个精神病院的疯女人,刚刚注射了镇定剂。她穿的是什么啊,黑色皮衣,黑色皮裤,内增高的高帮黑鞋子,看起来就很劣质,廉价。再说她也很少到外面去了,她基本是躺着的,流着泪。田野她忘了,花朵她也忘了,她只想死。

她开始去寺庙了。寺庙在安宁,离学校有一段距离。她去了,我很久没看到她。她回来了。我进了她的房间,床上啥也没有,一床被子叠成方块,一床被子叠成长条,搁在床边。床上是一个席子。床头搁着几本经书。地板上干净的一尘不染。地毯没了,飘窗上搁着杯子、书等,整整齐齐。一切都井然有序。我坐下来,像往常一样,说着苦水,说着繁杂的事情,她不怎么说话,后来走的时候,才和我说,要心静,要吃素,要保持平常心,要读经书。她推荐我听祥林黄昏乐。她变了,我觉得可怕,我俩之间出现了巨大的鸿沟,她不再说脏话,不再骂人,不再用脏话骂人发泄自己的愤怒,不再肮脏邋遢,不再抱怨,始终淡淡地微笑着,看起来就像一个修行了一辈子的菩萨。我不怎么能见到她了,她常常去寺庙,一去就很久,还要给寺庙的活动拍照。即使见面,也说不到一起去了,她急急地回去,或者是不说话。我俩走在湖边,天色渐渐暗下来,她只听不说,或者是说些很平静的话,使我显得很难堪。我抱怨着隔壁的臭鞋子味道,抱怨着厕所的烟味,抱怨着隔壁的男女声音大,这一切她不说话,或者是说那你再找房子,我说找房子太累了,她就不说话了。不欢而散,并没有什么争执,却是不欢而散。

坐在她房间里,听着她唱的忧伤的音乐,想哭的嗓音,突然,我在想,我们以后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我们以后会走上什么样的路,会不会有交集,今天我们是两个迷茫而又对未来充满期望又害怕未来的两个孤独相依为命的女孩,明日我们都是一身的故事,成为了一本书,我们有过几个男人,我们的故事可以写几本书,当我们再坐下,我们谈笑风生,说曾经我们一起聊艺术音乐,性,作家……我们一起吃小米粥,馒头,小葱拌豆腐,清拌萝卜,里面放了香油,我们一起走过多少田野,我们都25岁以上,我们的青春仿佛刚开始,流浪迷惘就是我们的生活,而她,我怕以后她回了河南,我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毕竟喜欢田野的女孩子能有几个,喜欢在野外唱歌,大叫,拍照的女孩又有几个。能懂我微妙的感觉的女孩又有几个?

她摘了一朵雨后凋零的菊花,像被强奸过的女人,凌乱的头发,她说,喜欢枯萎,我也是。我们相似的地方太多。我说,这些菊花球拿回去,插在瓶子里,装饰房间很好看,干花一样的简单素雅。我和她一样喜欢落叶,落叶的色变,绿,黄绿,红,褐色,紫黑色,黑色……

我和她都不喜欢大鱼大肉,小米粥,馒头,凉拌菜,就很满足,她让我睡在她床上,我说,我回去了,她送我到门口,迟迟不肯回去,一直等电梯来了我进去,她才关上门。我渐渐开始理解她失恋的痛苦,而不是拒绝倾听她一直抱怨,失恋后的绝望与抑郁不振。我也开始理解她的真诚与善良,全心全意的对我好。

她说,喜欢音乐,太晚了,现在是结婚生子的年龄了。

晚上我格外难过,因为阿玲要走了,她走后,我再也没有一起说话一起玩耍的人了。我们曾经度过多么快乐的时光,我的泪水不禁掉落下来。看到她在寺庙很快乐,我也替她开心。(日记)

她经常去安宁的寺庙,回来后,变了一个人,床上的被子干干净净的,上面是新买的灰蓝色床单被套,整整齐齐地叠着,成一个长方形的条子,放在床的里面,外面是空白的床单,齐展展的。床上边上放着几本佛教、修行的书,屋子里放着阿弥陀佛——祥林黄昏乐,她满嘴讲的是修行,怎么做善事,怎么心中有大爱,寺庙里的方丈和蔼可亲,同住的女人温柔,给她介绍对象,是个医院的主治医师,长得很邋遢,他们一起吃了饭,她看不上。一起祷告的女人,有两个小孩子,喜欢她叫她妈。她一般不主动说话,翻动着佛教的书,背诵着经书,我问她,她才说。说我走的时候送我,却为了那里的活动赶去了。

几个月没见,我说,出来走走吧。她……说,要不你答辩完我们再出去吧。她来了,我看到她,叫她,她在给别人发着语音,戴着耳机,我在她身后,叫她,她听不到,她走得快,我又赶不上她,我跑了几步,才终于轻拍了她的后背。她穿着黑色的衣服,紫色的像中年女人穿的布裤子,显得妇女气重。和她一起在校园里走路,她忙着和手机里的男人聊天,她现在的心思是在毕业后的工作了,对落叶对田野失去了兴趣,我理解她毕业前的苦闷彷徨,我说,你现在咋不去寺庙了,她说,哎呀……太贵了,去一次花多少钱呢。我说草地上的落叶太美了,她也不言不语。很快她回家去了,能感觉到她的心思不在和我聊天身上。我们再也没见过。后来,我给她发微信,说有空出来玩,她三天后才回复。我爸妈来了,我给她打很多个电话,发微信,她并不回复。1月1日,那天,我说了很重的话,她把我微信拉黑了。现在看到以前写的文字,觉得我俩是那么好的女友,她是唯一一个懂我细腻的情愫和审美,她说,是个男人都会爱上我,她说,我的脸像下雨了……多么诗意。我却不懂她,她更神秘,不愿意倾诉。我喜欢万事坦白,她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自由,不想说你也不要强迫别人。

我总是想起她和我一起坐电梯,她说,哎呀,我怕电梯里有鬼突然冒出来,然后她放荡地哈哈大笑。她喜欢说一些放荡的话,在宿舍见到男人敲门,想和他做……有一次恋爱了,和男生去开房,男生怎么都硬不起来,他觉得实在抱歉,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她感到十分失望生气……她说完我说一句话,她马上夸张地扯破喉咙似的哈哈大笑,像故意笑得全世界都能听到。

一年后,我通过共同好友加回她,俩人再次好起来。

那时候,我在上海打工,夜里常常在河边散步,她那时候还在昆明,给一个老师帮忙,但是钱很少,活又多,她充满抱怨。后来,她在老家,我和她说着,要怎么和人交往,要怎么在社会上生存,事无巨细,她说父亲打她了,她很难受,我劝她出来,她说想去广东,想去浙江。她要去西藏,我说那你回来时候来上海看我吧,她买了车票,我却告诉她,我的地方不能住,她把我删除了。再次加回她,又是一年后。

她在昆明,有了男友,正是疫情,她住在男友家,一直不想和我说有男友这回事,直到她让我猜,哪个是他?我说长头发那个。

她跟我打电话,我当时正和一个有妇之夫纠缠,她劝我走开,说电视上小三被打得,多可怕。她和我说,自己买了一个5000多块钱的古琴,男友是卖葫芦丝的,卖琴的是他朋友,不知道搞价不说,一分钱也没给我添,她说男友太知道吃吃喝喝,请客,一点钱都没,她看着他们吃的,真觉得奢侈,她对吃没什么要求。

后来,她回老家,说是男友把她抛弃了,男友说她老是全国各地跑,太不安定。可是,后来,她又去了昆明,又和好了。她说。

她曾经来过上海一次。夜里,她提着行李箱上楼来,我说你可以穿我的睡衣,后来我又犹豫了,大概怕她有妇科炎症,传染给我。洗完澡,两人躺着,说了好些话,俩人都不年轻了,我们认识那年是2015年,可是那晚已经是2020年了,6年了,发生了太多事。她怕我盖不住,我怕她盖不住,互相给对方盖着被子。她很温柔地说,要我和那个男的彻底撇清关系……我那会其实是流产了。她说。怎么会这样,我哽咽了,嗓子里胸里仿佛积聚起一股噎死我的气和泪。我那会不是怀孕了吗(那时候她老炫耀着他会外射,很讲究)?他骗我,我就去了他家,结果到了他家,他姐姐给我几片药,就让我把孩子打掉了,断断续续地流血,我不是难受吗?老是躺着不想动,她妈妈和姐姐还说我懒,说我娇气。后来,我回来以后老是断断续续流血,肚子疼死了,我后来老去医院,一去都得一千多,现在好了。你还有啥没和我说?我还送过外卖,被车撞了,腿磕破了。我当时只感觉五雷轰顶,我作为她曾经最亲密的朋友,多自私,她受了多大的苦,我却都不知道,也没有好好照顾她,安慰她。第二天,我带她去吃了一碗面,她也就走了。我们后来也没怎么联系过。她目前在哪里,我都不是很清楚,至于她这么多年,基本没一个正式的工作,几乎没有收入,却还全国各地跑,到处学习心理学、商业班,我也不知道机票钱从哪里来的。她说,心理学的考过了,打算以后做心理咨询,我还说她是传销类,她好像生气了,她在外面见惯了世面,又那么有主见,但是我还是觉得她惹人心疼。她总是变换着语气,我想结婚了,我一点也不想结婚,我也想嫁人了,哪个女的不渴望男人疼?我一点也不想结婚……

2021年7月4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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