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流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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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水巽之国远离大陆,独立于茫茫碧海之中。

正值腊月,大雪覆了满城素白,清晨的道上偶尔有几个行人,都是裹紧衣袍低头疾步,没有人会注意缩在角落的他。

他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瘦小的身子缩成团,纷扬的雪花渗入单薄的衣衫,他只能不停地哈气搓手,试图一丝温暖。

他在等一个人。

那时,他被一只发狂的玄纹虎咬住脖颈,倒在血泊之中,原以为必死无疑。忽然间,一泓荧光如水波漾开,素衣少女迅速制服玄纹虎,引起一阵惊叹:“好厉害的术师!”

他了无生气的眼睛却分明看见,少女背后是一双透明的羽翼。

温暖的手抚过他的伤口,便有柔和的力量徐徐灌入,不过片刻,伤口竟只余浅浅一道痕迹。他震惊地抬头,见少女微微一笑,黑亮的眼眸似有星辰在其中,不由得怔了怔。

少女将他拉起,柔声问道:“你的家人呢?我送你去找他们吧。”

他咬着唇摇了摇头,就在今晨,他相依为命的父亲去世了。他家境清贫,本想来卖身葬父,谁知道竟遇上发狂冲出铁笼的玄纹虎。少女听了,心生怜惜,二话不说就出钱帮他葬父,待一切办妥已是第二天黄昏。

他跪在父亲的墓前磕头,少女瞧瞧天色,开口与他话别。他鬼使神差地拉住她的衣袖,声音哽咽:“姑娘出手相助,我愿为仆为奴以报葬父之恩。”

少女神色有些为难:“我不缺奴仆……”但一看见他的眼睛,她又心生不忍,便拿出一枚新月玉佩递给他,“你收好这个信物,半个月后,我们在二月酒楼见。”

他曾以为那是上天垂怜,赐予他的希望之光……

漫天风雪之中,他咬紧冻得打战的牙齿,恨恨道:“为什么要骗我!”

距离约定之期已过了十五天,她没有来,或许根本不会来,所谓的约定只是为了安抚他而说出的谎言。

终于,他挨不过饥寒交迫的折磨,颓然倒入积雪之中,手里死死地握着那枚玉佩。

暖风拂柳,摇曳出一片可人的翠色,一列宫婢捧着衣物从长廊缓步而来。经过假山时,走在末尾的栩栩忽然被人拽住了手腕。

栩栩立即将手中的木盘掷出,然而木盘及衣物竟飘在了空中!她紧绷的心弦松了松,立即伸手往身后抓去,果然传来熟悉的惊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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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打人别打脸啊!”

钳制的力道一松,飘浮的木盘、衣物也落了地。男人抚着被抓红的脸,眉头微蹙,生怕破了相,可不正是素来没个正行的宫廷术师之一、隔三岔五捉弄她一次的任怀辰。

栩栩拾起染了灰尘的衣服,没好气道:“任大人闲着无事,也莫要戏弄我,这才洗净的衣服弄脏了,又要挨骂的。”

任怀辰挑挑眉,抬手一拂,衣服瞬间变得干干净净。栩栩决定不再理他,却被他抓住手腕,高大的身子挡着去路,他缓缓低下头靠近她,温热的气息拂过面颊。

他凑到她的耳畔低语:“今夜此处一会,我让你看看余伯玄的真面目。”

心蓦地狂跳起来,栩栩甩开他的手,慌不择路地跑掉了,直到远离御园才回过神,仔细斟酌他话里的意思。

同为法术超凡的宫廷术师,余伯玄却性格沉稳,在宫里的风评皆一等一地好,深得徽宁女帝重用,而且他还是栩栩的恩人。

那是半年前一个星光熠熠的夜晚。

在与人间遥遥相望的天之彼岸,坐落着一座月之国,那里漆黑无光,以夜明珠为灯,琉璃为瓦,族人如神明长生,拥有一双彩凤般的羽翼,世人称之为“月人”。

栩栩便是月之国的公主,那时她刚从父皇的监视下逃出来,赶去水巽找一个人。谁知半路气力不足,坠落宫廷之中,惊扰了正在亭中作画的余伯玄。

她长发如瀑,衣裳如云,背后是一双泛着荧光的双翼,抖动间,些许翎羽飘落,若不是狼狈地從地上爬起来,该是极其梦幻的情景。

她疑惑地环视四周,并不知身在何处,转而问他:“你可否领我去二月酒楼?”

这是余伯玄第一次看见月人,惊喜之余,忙点头答应,转身去收拾画纸。栩栩随他走入亭中,瞧见画中女子星眸朱唇,姿容无双。

余伯玄忽然想起什么,柔声对她道:“姑娘可得把双翼收好,莫要被旁人瞧见了。”

他抱着画卷长身而立,望着她温和一笑,眼眸映着漫天星光,栩栩的脸倏地发烫起来。

圆月高挂,夜风习习,任怀辰倚着柳树,似乎等得不耐烦,便折了一截柳条把玩着。

栩栩刚走近,他便有感应一般抬起头来,张开双臂笑呵呵地迎上前。

栩栩连忙避开,秀眉微蹙,质问道:“你白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任怀辰甩着柳条,话里隐隐有些愉悦:“别着急,等会你就知道了。”

他凌空画下法阵,便有微光笼罩二人。随后,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北走去。

栩栩想挣开他的手,又被他难得严肃的眼神吓了一跳。

每每遇到持灯的宫人,栩栩必然低下头,模样紧张,生怕被人瞧见。任怀辰瞧见她窘迫的样子,不自觉地扬了嘴角,故意取笑:“地上又没有银子,你老低着头干吗?”

栩栩狠狠瞪他一眼,心里愤愤难平,自从遇见任怀辰,她的生活就没有过好事。

他总是变着法子欺负她,叠好的衣服无故上了树梢,冷水兜头而降,都是常事。更有一次,脚下的路突然没了,她直接掉进湖里,他愣在一旁似乎吓傻了,好一会才想起救她。那时正春寒,湖水冰冷刺骨,他紧紧抱着她的时候,不知是太冷,还是害怕,双手不住地颤抖。

栩栩总觉得他是故意站着不动,但思前想后,也找不到他害自己的理由。

一路上,宫人仿佛看不见他们,直到堂而皇之地走入女帝的寝宫,栩栩才恍然明白,任怀辰施了隐身术。

烛火很亮,轻纱微掩,任怀辰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大气都不敢出,被他紧握的手也忘了抽回。

“余伯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藏月人!”

只见徽宁女帝一把掀翻茶杯,厉声呵斥,栩栩一下子心惊胆战起来。

余伯玄匍匐在地,姿态卑微:“臣万万不敢欺瞒陛下,臣留住栩栩全是为了陛下。”

水巽之国四面环海,此碧海极为奇特,任何东西皆会下沉,开国以来无人能够离开,相传唯有一祝姓巫师曾渡海而来。徽宁女帝一心想看更为广阔的天地,而得到月人的双翼植于己身,就能飞越茫茫碧海。

余伯玄恳切道:“臣怕贸然出手让月人逃走,便有意接近讨好,想谋得机会为陛下一取双翼,请陛下明鉴!”

听见余伯玄说出这样的话,栩栩止不住浑身发抖,那个在寒风中握住她的手说愿意为她遮风挡雨的人,竟是怀着这般歹毒的心肠,她还曾想常伴他左右……

任怀辰垂下眼,藏起翻涌的情绪,只是紧了紧握住她的手,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深夜的风更觉寒凉,栩栩心不在焉地走在前面,眼看就要撞上廊柱,任怀辰忙把她拉住。结果,力道一大,她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一时四目相对,周围一片静谧。

“你放开我!”栩栩猛地清醒过来,却挣不开手上的禁锢,顿时气急败坏。

任怀辰立即松开她,双手一摊:“你生什么气?我揭穿余伯玄的真面目,你不谢我也就算了,还这么凶,我真是自找没趣。”

一提起余伯玄,栩栩更恼了,声音不自觉地拔高:“我让你帮忙了吗?看我被人骗了,你很开心?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想知道?”说着说着,红了眼,她别开脸,好一会才道,“你做这么多事,究竟为了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月光下,她双目盈盈,他忽然手足无措起来,又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叹息道,“我不想你傻乎乎的,被人卖了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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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关心的话,任谁听了也气不起来,然而,栩栩眼神骤然变冷:“任大人图的是不久后的术法比试吧?”

月初,徽宁女帝决定通过比试选出新任国师,而最有实力竞争的当属任怀辰与余伯玄。两人术法相当,若有一方出点差错,另一方自然胜券在握。

栩栩看着他,语带嘲讽:“大人是想我帮你下药呢,还是想……”

任怀辰一怔,眼里含着不悦,冷冷道:“你若要这么想,随你。”

月辉倾洒而下,照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透着寒月孤星般的清冷。

栩栩心里忽地抽了一下,其实任怀辰对她,也不是那么坏。

她还记得乞巧节那天的事,那晚,任怀辰又想捉弄她,听到她遗失了玉佩,还有些幸灾乐祸:“不就是一枚玉佩,我有块女帝赏赐的和田美玉,送你就是。”

“不一样的,那是我和一个人约定的信物!”她又急又气,开始沿途找起来,但忙着乞巧节的事情,她几乎走了大半个皇宫,要找一块玉佩谈何容易。

“对你来说很重要吗?”任怀辰淡淡地问道。

她想也不想地回答:“當然重要!”

她并不指望他会帮忙,却没想到他二话不说找起来。草丛、井边、危险的地方,他一定抢先去。她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灯笼的微光映着他清俊的脸庞,那样仔细认真的神情,不免让她大大改观。

最后,任怀辰浑身湿透,将微凉的玉佩塞到她的手里,她惊讶:“你在哪里找到的?”

他别开了脸,将还流着血的手藏在身后,含糊道:“井里。”

她瞪大了双眼,在漆黑无光的井里,他得找多久?

她还来不及细问,他忽然递来一个食盒,里面是精致的巧果:“乞巧节该吃巧果,这可是我从御膳房偷来的。”

他狡黠地笑着,栩栩没忍住,也笑出声来,于是两人便沐浴着夏末的月光,肩并肩地坐在草地上吃着巧果。

栩栩第一次遇见任怀辰,还是在二月酒楼外。

那日,余伯玄陪她等在秋风中,而任怀辰眉梢一挑,走了过来:“哟,余大人站在这酒楼外,是改喝西北风了吗?”

那欠揍的口气尤其可恨,余伯玄却置若罔闻,只将栩栩护在身后,有礼貌地回道:“真巧,任大人玩得可尽兴?”

任怀辰探头打量起栩栩,眉头微皱,表情很是认真,不一会换上理解的笑容,拍拍余伯玄的肩头:“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陛下的。”

然而,他转身时浮现的冷笑,栩栩至今想起都觉得心惊。

直到天穹染上夜色,栩栩也没等到约定之人,不禁面露失望:“他不会来了,是我失约在前,他的确不必日日来等我。”

她的笑容有些苦,但又极力让余伯玄安心,他忽然握住她冰凉的手:“只要你想等,无论风雨,我都愿意陪你。”

栩栩忘不了那个男孩期待又小心翼翼的眼神,总让她想到儿时孤单的自己,而如今看着余伯玄温柔而坚定的目光,她心头一暖,瑟瑟秋风也不觉得寒冷。

那晚听到余伯玄的话后,栩栩一如往常地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这晚风朗气清,星光璀璨,按照习惯,栩栩陪着余伯玄去燕回亭作画。

“栩栩可是有心事?”余伯玄似不经意地问道,嘴角还带着笑意,“我听宫女说,前几日夜里还看见你和任大人,好像很亲密的样子。”

栩栩愣了愣,垂下头没有说话,余伯玄便笑起来:“难怪你对我的态度有些疏远,你若是真喜欢他,倒不用太在意我了。我虽与他是竞争对手,但也不是死敌。”

她抬头看着他,温润如玉的少年,清澈如水的眼眸,怎么会是那般心狠之人呢?

突然,余伯玄将她拉到树后,借着成排的高大樟树遮挡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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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得很近,气息不停喷在栩栩的额头,她的心便如小鹿乱撞般慌得没有章法。

余伯玄指了指不远处,向她示意,亭中是徽宁女帝与任怀辰,两人煮酒畅饮,四下未有随侍。

宫里的夜很静,此时也并无虫鸣,女帝清亮的声音清楚地传了过来:“上次你将月人的消息告之朕,朕已想到如何赏你了。”

任怀辰为她斟满美酒,恭敬地奉上:“为陛下尽忠是臣的职责,无须赏赐。”

女帝抚着他的手背,嫣然而笑:“有功自然得赏,册立国师的圣旨已经拟好了,只是……”她话音一转,“你莫要学余伯玄,竟想用那样蹩脚的理由欺骗朕。”

栩栩顿时醒悟,原来那晚不过是任怀辰布下的局,是他将她的身份告诉女帝,女帝自然会对余伯玄问责。

而他也知道,余伯玄绝不可能忤逆女帝,自然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所以才会带她去。

看见任怀辰淡然地谢恩,栩栩眼神暗淡,说不出为什么会失望。就在这时,余伯玄忽然转身离开,将她的理智全拉了回来,她忙追上去。

余伯玄停在湖边,将手上的画纸撕了个粉碎,眼里是极大的痛苦,他哑声道:“原来她从来不曾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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