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代初太爷爷带着年幼的爷爷从苏北的兴化摇着一条小渔船来到了江南常州.
那时候大多数苏北人都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了江南谋生,有的去了无锡,有的去了苏州,还有一部分去了上海.
虽然现在很多人自喻是江南本地人,但是数祖几代苏锡常这一带地方应该很多家庭都是来自苏北。
太爷爷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有见过他.
到我记事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很老了,加上爷爷沉默寡言的个性,也很少跟我们小辈交谈。
他更愿意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摇着蒲扇看着远方。
所以我对太爷爷没有认知,只是听父亲有时候提到当年太爷爷带着幼小的爷爷摇着渔船来到了这里,能生存扎根下来真的很不容易。
爷爷名字叫“田正”。
父亲说太爷爷之所以给爷爷取“田正”这个名字,是因为我们家在苏北兴化也是有地的大户人家,当年是为了躲避日本人才逃难来这里。
太爷爷舍弃了苏北的家园田地,但是始终念着苏北老家,所以爷爷名字也叫“田正”了。
但是太爷爷再也没有能回到苏北,死后按照他老人家的遗愿爷爷用船把他的棺木运回了苏北老家安葬,他至死也没有能放下苏北的家园。
虽然爷爷从小长在苏南常州,也说了一口本地的话,但是基本没有人叫爷爷名字的,都叫他“渔吖花” ,大概意思就是打渔的,反正不是什么富贵的好名字, 我猜想。
小村庄的人大多姓王,但也有几户像我们这样的外姓人,也大多都是来自苏北。至于爷爷的大名“田正”从来没有人叫过,很多人都不知道。
小时候同乡人碰到总是说这是“渔吖花的儿子”这是“渔吖花的孙女”等等这样介绍我们。
这样叫着叫着也变成了普通没有恶意的名字了。
至于爷爷大名“田正”应该是爷爷去世的讣告,大家才知道原来爷爷的大名是叫“田正”。
那时候的农村似乎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贱名,而村民早就习惯了这个称呼,这个贱名带有特定的贬义或者身份符号特征。
但是叫着叫着也就成了各自的名字,至于真正的大名倒是很少有人知道了。
从我有爷爷的记忆开始,爷爷就是一身白衣白裤,或者青衣青裤,没有见过他穿过其他颜色的衣裤。
清清瘦瘦的中等个子,高鼻深目,话不是很多,所以根本不能和“渔民”的形象联系起来,爷爷还真的是一个非常讲究的人。
据说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帅小伙,脑子也很聪明,很多本地的姑娘都要拉他去做上门女婿的。
爷爷是苏北外乡人,如果要融入本地最快的方法就是去本地一户人家做上门女婿。
那个年代很多从苏北来苏南的小伙子都做了当地人家的上门女婿。
但是爷爷还是回苏北老家娶了小时候就定了“娃娃亲”的奶奶。
爷爷和奶奶在他们1岁的时候就定了亲,但是两个人从来都没有见过面,即使两家人中间只隔500米。
等爷爷到了19岁,太爷爷就安排爷爷带着一船的厚礼返回苏北老家接了奶奶一起回到了常州。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然后就一直没有分开过,这些都是奶奶后来当成故事讲给我们小辈来听。
爷爷和奶奶在我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红过脸,吵过架。
爷爷话不多,身体那时候已经不是太好了,支气管炎一直折磨着他,很多时候他都是安静的。
奶奶却是忙里忙外操持一家大小的生活,但是家里大事还是爷爷拿主意。
爷爷唯一的爱好消遣就是打麻将,奶奶是不会玩的。
奶奶会每天中午吃过饭骑着小三轮车带着爷爷去找牌友打麻将,然后在傍晚时分做好晚饭再骑着小三轮去把爷爷载回来吃晚饭。
小时候放学回家总是会看见吃过晚饭的爷爷安静地坐在门口摇着蒲扇,奶奶坐在他旁边手里还忙着,不是洗衣服就是补衣裤什么的。
奶奶应该是非常疼爷爷的,有时候她跟我谈起年轻时候的事情。
爷爷那时候真的很好看,总是有人要爷爷去做上门女婿,但是爷爷没有啊,每天都是按时回家,把赚的每一分钱分都交给奶奶打理。
每次说到这些,奶奶满是皱纹的脸都会笑成一朵花。
我也会很好奇问奶奶,“娃娃亲”是真的吗?奶奶说是啊,我和你爷爷一岁就定亲了呢!19岁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奶奶是双胞胎还有一个同胞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婆。
姨婆从小被家人送到了上海。
姐妹两个人小名也很有意思,叫“称心如意”。
作为姐姐的奶奶叫“称心子”,奶奶的妹妹姨婆叫“如意子”。
在我读书认字前都不知道奶奶的姓和大名,只知道大家都叫她“称心子”就以为是她的姓名,也不知道怎么写,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直到90年代初的时候,奶奶带着我去见上海的姨婆,才知道他们名字的由来。
奶奶姓刘名若英,还跟明星‘奶茶“同名,“称心如意”只是他们两个双胞胎姐妹的小名。
那时候我觉得奶奶和姨婆的名字都好美,一个“称心”一个“如意”。
两个人长的一模一样,都是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
两个将近70岁的老姐妹看起来都很漂亮,姨婆说着一口的上海话,而奶奶一口常州话,但是不妨碍他们姐妹手拉着手开心的说话,称心如意啊!
在我18岁高三那年,爷爷支气管炎发作终于没有能熬过那年的冬天。
全家人都很悲痛,奶奶没有哭,只是默默地流泪。
她从出生一岁开始就和这个叫“田正”男人绑在了一起,也许奶奶是那个时候唯一一个会慎重其事记着“田正”这个名字的人。
当这个叫“田正”的男孩以“渔吖花”这个卑贱的名字在江南讨生活的时候,
“田正”这个名字却是奶奶那时候唯一的念想,她知道有一个叫“田正”的男孩,她未曾谋面的丈夫正在苏南为她打拼。
爷爷也兑现他们父辈的承诺,虽然他没有能踏着七彩云霞像盖世英雄来娶奶奶,他是摇着船带着一船的厚礼来接她,并且把她带到了江南。
我想奶奶第一次见爷爷,肯定是在一个春天的傍晚,爷爷肯定是一早天没亮就从常州出发,
沿着运河一路摇着他的船,在傍晚时分抵达了奶奶那里的码头,爷爷不光是带来了一船的礼物,也带着漫天的彩霞。
而奶奶也应该是身穿崭新的嫁衣从清晨伫立在岸边,翘首企盼一直等到日落。
那是怎样的一份承诺和等待,从1岁到19岁,缓缓而来,带着晨露和晚霞如约而至。
爷爷第一次和奶奶见面就把她带回了常州就再也没有分开。
奶奶为爷爷一共生了13个孩子,最后辛辛苦苦只保留下来了6个儿女。
现在这个叫“田正”的男人走了,从此奶奶再也没有骑过那个小三轮。
奶奶也开始跟爷爷一样逐渐沉默了。
有时候会坐在爷爷的那个老藤椅上一坐就是半天,
眼睛总是看得很远,陷入沉思,也许奶奶一直在追忆19岁的那一天。
奶奶有时候也会跟我像以前一样交谈,你爷爷年轻时候真好看。
但是再也看不到她笑成一朵花的脸。
奶奶会常常感叹爷爷这一辈子很苦,养我们这一大家子,年轻时候累坏了,他累坏了啊。
但是重复最多的还是爷爷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我知道在奶奶的心里,爷爷一直就是那个摇着船身披彩霞为她而来的好看少年。
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他的苦,每天早出晚归,回来就是从怀里掏出一叠尚有余温的钱。
满足地让奶奶去为一大堆嗷嗷待哺的儿女添购衣食。
爷爷不会让奶奶知道“渔吖花”在外面的艰辛,他只愿意让她看到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田正”。
从最初到最终,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
没过几年,奶奶也走了,也许奶奶太想爷爷了吧。
我倒是希望真的是爷爷带走了奶奶,他还是像19岁那年一样摇着船满心欢喜的接走了奶奶。
木心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这个应该就是爷爷奶奶那个时代的爱情,他们是娃娃亲,没有谈过恋爱,甚至在结婚前都没有见过对方。
但是父母为他们安排的娃娃亲,一定就是一辈子,
无论相隔多远,即使天涯海角也是要兑现的,
第一次见面就欢欢喜喜的步入了婚姻。
爷爷和奶奶用了他们一生去谈恋爱,从苏北谈到了苏南,从摇着渔船谈到了儿孙绕膝,
从青丝到白发,这一场恋爱谈的很慢很慢。
用了他们整个一生,就像爷爷的船,不紧不慢晃晃悠悠,
载着父辈的承诺,载着人间的烟火,这一生爷爷只做了奶奶的“田正”,让奶奶一辈子“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