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法国泡菜里的自行车

       我决定再也不和弹球儿好了,就从现在开始。或者,等吃完他妈妈送给我的棒棒糖之后再开始也来得及吧。“嘿,小钥匙,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孩子,就从现在开始吧!”一个声音严肃的提醒了我,于是,我狠狠的把巧克力味的棒棒糖嚼碎吞下,狠狠的把塑料棍扔到了比头还高的垃圾箱里,甚至,都没有添干净塑料把上沾着的巧克力碎渣。

        周日的傍晚是一周之中最长的,因为只有这一天海底小纵队停播,不只是因为本来美好的晚间时光被一些不认识的小朋友的唱歌跳舞或者写写画画的录像占领,还因为我那个受伤的老朋友,车铃不再响亮、油漆不再闪亮的三轮脚踏车。

        在过去的一两年(或许没有那么长,谁知道呢)里,它一直是小区里的明星,特别是我学会拗死车把做急转弯的动作之后(大人们把这个叫做漂移)。不管是新来的小朋友还是老邻居的奶奶爷爷们,总会让我表演这个招牌动作,为此,我还从妈妈那得到了小区里第一套自行车护具,虽然我不太喜欢粉色的头盔,但是护肘和护膝画得巴克队长还是非常帅气的。

        然而,美妙的时光总像冰淇淋一样不能长久,只有深灰色旧滑板车的弹球儿突然有一天骑了一辆银色的两轮自行车从楼道里冲出来。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骑这个东西的。这一切,只发生在我因为打疫苗被禁足的三天里(或许更长,谁知道呢,发烧的日子总是过得忽快忽慢的)! 我身后再没有排队骑车的队伍了,就算我承诺可以让他们摸我护膝上的巴克队长也不行,就算我同意他们试戴我的粉色头盔也不行,甚至,我愿意把象征队长的魔术贴借给他们戴回家都不行!

        这些幼稚的小孩儿不配做我的队员,他们对美的认识简直糟透了,银色的自行车上怎么能再贴银色的变形金刚呢,而且,擎天柱应该在车把上的,怎么能贴在后轮的挡泥板上呢,简直丑死了,比只穿旧衣服的妞妞还丑(当然,不得不承认,作为一只泰迪,她的发型还是不错的,特别是她偶尔肯叼回我扔出去的网球的时候)。

        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弹球儿每天上幼儿园还要骑着他这辆破车炫耀,他都不知道,他那个深眼窝、鹰钩鼻子、卷花头发的爷爷在后面喘着粗气喊他的样子简直滑稽死了,活像一根有手脚的竹马在马路上蹦跶。

“小钥匙,你今天的裙子真好看,就像、就像艾尔莎公主!”早餐后的自由活动时间,不知深浅的弹球儿居然主动过来找我说话,一头蓬乱的棕色短发和他爷爷几乎一模一样。

“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我的裤子摔破了所以今天才穿裙子。”我忙着和其他女孩子一起给芭比梳头发,哪有时间搭理他。

“哦,我裤子也经常摔破,我妈妈说人要长大,总会摔跤的。”弹球儿明显觉得难堪了,因为他每次觉得不好意思都会像这样把手插在裤兜里并使劲耸肩膀。

“切,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因为…因为要接爸爸下班才摔倒的!”天知道我为什么编了这么个糟糕的理由,还好妞妞的奶奶不在幼儿园,不然,被她揭穿我是因为和妞妞抢弹力球才摔倒,一定非常没有面子。

“这几天,你怎么不理我了,今天下幼儿园我的自行车借给你骑好不好?”弹球儿涨红了脸,脚下的沙地已经被他左脚的脚尖碾出了个小坑。

“谁稀罕你的破车,我们今晚还要学舞蹈呢,是吧?”我颇有些得意,旁边的几个女孩儿刚刚分食了我偷偷进幼儿园的零食,这会儿也附和着。

        其实,我就只等着弹球儿再稍微央求我几句,就会告诉他,舞蹈课早在上学期就结束了,只要他肯让出他的新自行车,我当然愿意再跟他一道回家,可是这个倔强的小卷毛就是没有再坚持,咬着下嘴唇甩手就走开了。在剩下的半天里,弹球儿再没来找我玩,连滑梯后面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基地里也没有他的影子。我也无奈的埋入了过家家的女生堆里,远远能看到平时极少跑动的弹球儿和其他脏兮兮的男生一样,上满弦似的在沙坑里打滚、跨着长把扫帚在塑胶跑道上撒欢,以至于下午放学的时候,他的嗓子已经沙哑得像只公鸭子。

        好吧,我承认,弹球儿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幼儿园里所有的男生里只有他从不揪我发卡上的小熊,也只有他肯让出午饭后的椰奶布丁给我(虽然大多时候他让出来的只是那小半盒不带糖浆的),也只有他能和我一样看到竹子就想到熊猫、看到胡萝卜就学小白兔一样跳…可是,我还是决定从现在开始就不跟弹球儿好了。我不喜欢他的新自行车,也不喜欢他用我听不懂的话和那个比他矮了一个拳头、和他一样棕色卷发的小女孩大声的说笑,还有,我不喜欢他连着好几天都没再来上幼儿园、存心气我的小报复。

幼儿园毕业那天,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服妈妈允许我有穿或者说把自己塞进了中班时候的那件淡蓝色公主裙里,没错,就是和弹球儿最后一次说话时穿的那件。毕业照照得很顺利,我没有出鬼脸,也没有因为刚掉了门牙而故意抿嘴,照片里的我笑得和所有的小朋友一样灿烂。直到最后一些唱完园歌和老师、阿姨们道别时,我才哭了。嚎啕大哭,引得周围的小朋友、老师以及所有的家长都陪着我一起留了很多很多眼泪。他们安慰我说到小学会认识更多的新朋友,学到更多的新知识,还有妈妈承诺给我买一辆真正的自行车。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只是因为再没有像弹球儿那样的朋友发自内心的喜欢我的公主裙了,还有,弹球儿一定真的生我气了,要不然他没理由不拿走我们一起存在秘密基地的棒棒糖和贴纸…

晚饭我吃得很少,妈妈有些担心,反复用手摸我的额头。突然她想到了什么,从冰箱里掏出了一个好大好大玻璃瓶子,里面是一些发蔫的绿色蔬菜。

“钥匙,不想吃饭的话,就尝尝这个吧,泰伦斯,哦,就是弹球儿的爷爷昨天送来的。”

“我才不吃弹球儿家的东西!”妈妈的话让我觉得恼火,扔下手里的勺从餐椅上跳下来。

“这孩子,你不吃我们可都吃光了哈?弹球儿爷爷说这是正宗的法国泡菜,唔,酸酸甜甜的,真好吃!”妈妈夸张的吧唧嘴的样子更让我觉得受到了侮辱,“还有,弹球儿昨天的飞回里昂找他爸爸了,他爸爸可是有名的设计师,专门设计比赛用的自行车哦”,妈妈轻描淡写的样子让我觉得好像我只是她买回来的布娃娃,完全不在乎我的感受。

晚上,我睡得很早,恍惚感觉全身都热辣辣的,本来想着等大人没都睡熟了,就偷偷去冰箱里尝一口那个大玻璃瓶子里的法国泡菜到底是什么滋味,可是努力想醒又醒不过来,恍惚间好像妈妈几次把冰凉的体温计塞到了我腋下,有灌了很苦的药水给我,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记得弹球儿站在一架巨大的飞机的翅膀上使劲的朝我挥手,他棕色的卷发被风吹得一团糟,他还朝我咧着嘴笑,我能清楚的看到他和我一样也缺了一颗门牙,而我自己也终于骑上了弹球儿的银色自行车,可是无论我怎么使劲,却还是赶不上个他的飞机,低头看去,车轮下不是小区熟悉的柏油路也不是幼儿园里平整的沙地而是一层厚厚的浓绿色的蔫瘪的蔬菜,散发着酸酸甜甜的诱人香味…

后记:法国有这样一句谚语,“在泡菜里骑自行车”(pédaler dans la choucroute),原来是指白费力气或者毫无逻辑的意思。听说最早源于在环法自行车赛中收容半途而废的车手的工作车上悬挂的著名泡菜厂商悬挂的广告。 而在孩子们的世界里,哪里又有那么多道理或者有的放矢的逻辑呢。只愿这些酸酸甜甜的记忆能像美味的泡菜和健康的自行车运动一样一直伴随我们的成长和奋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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