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已渐渐入深。
万籁俱静,条条大路上一片沉寂,多少人家早已进入梦想。一轮弯月在天上时隐时现,低头看着这安静的世间。
映着淡淡星光的富家高门之上,左右高挂着大红灯笼,发散着极红的光芒,在时起时歇的夜风煽动下,时左时右的摆动光晕。
远处,就在那不可见的黑暗之中,仿闻哒哒哒规律的蹄声,缓缓地、慢慢地由远而近。
门旁上,守门的仆人支肘正在打盹,鼾声呼噜呼噜震天响,睡得熟甜的脑袋瓜子直往右点头,点、点、点……
然后忽然一个大动作差点倒了,倏地惊醒,半眯的睡眼瞧了瞧窗外一如往常的夜色,一把抹去淌在嘴角的唾液,安心地合上眼,继续和梦中的小娘子快活。
微风轻送,歪扭着脖子的门仆继续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时不时因不舒适的姿势挪动着身躯,像似受到干扰;双眼紧闭,五官皱把在一块儿,砸嘴、举手挥赶不知打哪儿来的恼人声响,“吵什么吵呀……夜里不睡觉来扰人?谁敲门老子都不管,都给我滚!”
门仆涣散的眼珠子骨碌睁大。哎哟!真是敲门声,再眨巴眨巴眼睛,脑袋瓜子醒了一半。
这时刻会是谁?他搔搔头,拖着睡麻了的双脚晃悠悠捱到窗台边一探,亮晃晃的大灯笼下站了一个人影。
搓搓眼睛定睛观瞧,门仆粗着声探寻着问:“您哪位呀?”
门外的人压根没回话,仅是仰头向上望了望。一照眼,门仆心里突的一下,喉头好像被什么噎住发不了声,只会用力咽着口沫,带动着咂咂嘴。
任哪位大爷在半夜看见那苍白得惨白又毫无表情的脸,再对上那双黑白鲜明、直愣愣盯着人看的眼珠,都会吓得抽气惊神的。
“您……您稍等!小的立刻下......呃……下去给您开门儿。”
门仆不知怎么得打了一个嗝,赶紧取了灯火下楼,心底不由的嘀咕着,莫怪内屋的丫鬟们常说少夫人吓人,出来进去像条幽魂似的,不单夜里,就是白日突然撞见冷不丁看下也挺骇人的。
他还听说有时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不吭声、不露面,出了门之后又久久不归。少爷应该娶亲两年了吧?这期间,自己也不过瞧见这位少夫人两回。
真是想不透老爷怎么想的,会作主帮少爷定这门奇特亲事。你说!哪个正经的女人家会这时辰还在外头瞎晃荡的?
“少夫人。”伊呀的一声门绽开了一道缝,刚还在碎碎念的门仆早就换上另一幅嘴脸,弯腰招呼,门仆由下往上望,入眼的是沾染土灰的绵靴、窄口孙裤、腰系革带、窄袖短袍,一身男子打扮。
好累!
东郭柔筋疲力尽地安抚胸前挂袋中听到声音惊醒还闷声低吠的狗儿,这个体型硕大的牲口不耐烦地在原地跺脚,使劲的牵扯她握着缰绳的手臂,连夜赶路又累又困的她着实没什么气力去斥喝它们了。她无力站着,只等仆人拉开门。
门仆使力拉开这气派厚重的大门,然后又看到门外站着的硕大牲畜,吓得突凸的眼珠子睁了睁,颤颤深吸了一口气!
这……这个吓人的畜生长得快两人高,据说脾气蛮躁,但凡有些不爽快就朝人唾那怎么也洗不掉味道的臭液,门仆犹豫着是不是要伸手牵引。
东郭柔原本是想让门仆去照料骆驼,可又看见门仆傻愣愣的表情,无奈地撤了念头。
唉,实在不该让“他”把马牵走的,晕晕乎乎的脑袋里啐念着,这笔账也得等她有了力气才能算;勉强撑住最后一丝力气,认命地扯着大家伙移动步伐,有气无力吐出几个字:“……去厩房掌灯。”
门仆愣了愣,又一下子领会过来,连忙如获大赦似的快步往前庭左外侧的厩房去。
这不听使唤的骆驼耗光东郭柔仅剩的一丝力气,好不容易摆平了这个难缠的牲畜,此刻她只希望能躺下好好睡一觉。
而正要把大门合上的门仆,听到路头再次出现声响时奇了,今儿个晚上怎么这么热闹?
他跨出门槛向远处张望,远远地来了顶轿子;而轿夫看到灯火就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到了尚未关闭的门口。
“红姑娘,到了。”轿夫转身向轿中之人说。
“古公子,你该进去了。”轿里头传出了局婉转有若黄莺的软声催促。
“你……你不陪我进去么?”一听就是醉酒之人。
“哎呀,公子,你这是醉糊涂了,这是你家,又不是我的地方。”说完之后有加了几声温柔轻笑。
“嗝……我家不……不就是你的家吗?你快扶我进去……”
“哎呦,奴家哪有这福气,你快些进去吧。”
缠绵中,两人终究下了轿,那个打扮艳丽、丰肌秀骨的姑娘美得着实让人睁不开眼,那歪歪倒倒的醉酒公子哥儿,唉,这不就是咱们家的少爷?门仆瞧清了就抓紧过去帮忙。
少爷跌跌撞撞进了门,娇滴滴的漂亮姑娘走了,只剩门仆一人吃力地扶着双手还在乱挥的少爷。
只见他睁开迷离的醉眼,看见前面的人影就搂,嘴巴也不闲着:“红姑娘,原来是你跑这儿来了。”
怀里的人稍微挣扎了一下,他用了力又搂紧些,突然皱起眉头说:“这是什么东西?”
他伸手摸向那个凸出物,啊!连声惨叫,摔得屁滚尿流,这下吓得酒醒了一半。
他揉揉眼仔细一看,是那只狗!
“你没事吧?”东郭柔面无表情抱着狗问。
他一身狼狈,借着酒意火冒三丈地吼道:“我,我,我,我非休了你不可!”
他一直是这样说,东郭柔早就不以为意,拖着累极了的脚步走回自己的院落,连鞋也没脱就一下子扑上床,坠入梦乡。
第一章
“小王八,你真的不跟我一齐下去么?”
夜色中的树丛薄凉月色下,东郭柔用她清软的嗓音,带着慵懒语调,望着那黑色毛发多於白、金二色的金丝犬。
竖着冲天辫、半眯着眼瞌睡的黑黑小头颅搁在并拢的两只前肢上,划拉起了一点眼皮敷衍地对蹲在面前的主人摇了摇尾巴。
“呃,瞧给你懒的,那我就自个儿下去喽。”东郭柔搓弄了小王八的耳后几下,叮咛道:“别睡过去了,帮我盯着点外面哦。”
东郭柔起身在腰间系上挂着刀子、打火石袋等各式工具的革带,交叉斜背上一只鞹袋,约半尺长的鞹袋沉沉垂下,似乎重量不轻;身型瘦小的她早习惯这样的负担,步伐轻快地朝不远处横着树干的方向走去。
费了近月的工夫,直到昨夜才挖通了甬道,可惜没时间细瞧。随着距离的拉近,东郭柔觉得胸口不断紧缩、心跳加促!不管经历过多少次经验,每一回的兴奋与期待仍是不减一分。
这样熟悉的情绪反应,令她心底充满难以言喻的圆满感彷佛爹娘还在世,带着她到处寻找古墓,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探险。
东郭柔停步横木旁,仰首凝望夜空中的一弯银月,心底闪掠过一丝歉疚。她闭目合手默祷:爹,别生气,我没忘记您的交代,女儿只是下去找几个小玩意儿,会很小心很小心的,有什么动静小王八会马上注意到的。她心虚地偷偷睁开一眼,偷瞥了下卧趴地面、懒洋洋的金丝犬,尴尬地挤眉扭脸朝天空一拜,心里默念道:爹,您是知道的,它虽然一副偷懒样,骨子里却是精灵得很,有它看着女儿,您可以放八百个心。您千千万万别生气。
东郭柔躬身拜了又拜,心里知道要是她爹还在,绝对不会赞成她一个人做这事儿的。
盗墓这行当是极为危险的。黑暗的世界、无价的珍宝,财富当前,同伙内讧相残不说,就连骨肉亲情也未必可靠;在不成文的盗现中,倘若父子同入地底盗墓,先上者必为父亲,儿子在后,就是防止此类事情发生。
盗墓是东郭家代代相传的行业,东郭柔的父亲东郭业继承家传的本领,在世时是公认的三大盗墓专家之一。祖宗传下的规矩也是为性命安全着想,防患於未然东郭家人绝对不许与外族人合伙盗墓。可是到了东郭业这一代,身为无兄无弟的独生子,鹣鲽情深的妻子成了他唯一可选择的帮手。
再说到盗墓这手艺,一般是传子不传女,但身为独生女的东郭柔打一出生就在母亲背上跟着父亲南奔北跑、出入深林荒地探掘古墓。当别的孩子趴在地上学爬,她在母亲背上,跟着穿梭甬洞,人家玩沙堆时,她拿着小铲跟在父母后面铲着夯土;小女孩们帮小木人偶装扮时,她在陪葬坑内与半人高的陶俑扮家家。
地下的墓穴在她眼中成了有趣极了的游戏场有敲响后震耳欲聋的战国编钟;汉初型制真品一半大小的青铜马车恰恰适合她幼小的身长;裹着丝绸学舞姿曼妙的舞俑舞蹈。
等到东郭业发现女儿对盗墓有浓厚兴趣时已来不及阻止,也不想阻止。
东郭柔合该生来就是个盗墓人;她有异常灵敏的嗅觉、不寻常的夜视力跟无法解释的直觉感。她能从挖掘出来的泥土中嗅出地底埋的是青铜器抑或是铁器;总是能准确地推断出墓穴的位置、珍宝的藏处;袖珍体型、灵巧身手、不怕黑的双眼,在狭小幽暗的盗洞间穿梭自如。
东郭柔的母亲过世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儿的将来。盗墓不仅危险,朝廷也设有重法,她要丈夫东郭业洗手归山,替女儿找个好婆家。
东郭业也后悔了,当初不该让女儿跟着他们夫妻俩四处奔走。为了弥补过错,他费了一番转折,为女儿找到了一门好亲事,总算不负妻子的托付。谁料,松一口气的当儿,却染上风寒一命呜呼了。
临走前心里记挂的除了东郭柔还是东郭柔,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不许她再和盗墓扯上一丁点关系。
可,除了这,她还能做些什么?东郭柔幽幽自问。唉!没时间蹉跎了。爹,对不起。东郭柔收神,俐落地拾起地上的麻索,纵身一跳,消失了。
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银色月芒下,一切是那么祥和平静,唯有唧唧虫鸣跟……微微的呼息声金丝犬小王八浑然不觉主人的消失有何奇怪,迳自闭目养神;偶尔风吹叶落地,它双眼睁也不睁,仅是抽动一下竖起的耳朵。
扫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地面伸出一只手。
白藕般的手臂在黑暗中分外显明,纤纤玉指扔出一个提袋,接着露出白玉般的小脸蛋,弯弯的眼眸分明、灿烂,双手用力一撑,跃了上来。
东郭柔垂膝坐在洞穴口,双腿开心地悬空晃荡,迫不及待持过提袋,扯开皮绳,一一拿出袋里的陶俑陶牛、陶马、陶羊、陶猪、陶狗,还有极少见的陶制鸟。她举高手,仰脸迎着月光仔细研究手中的陶俑,欢喜地惊呼:“啊,是只猫头鹰!”急於分享这兴奋之情,她侧身朝金丝犬轻喊:“小王八你快来看看!这还是我第一次搜集到猫头鹰呢。”
金丝犬睁开右眼眄视,没什么兴趣地趴在原地不动。真是!一点也不捧场。东郭柔嘟起嘴,眼波灵巧一转,伸手在提袋里翻找东西。找到了!她勾起的唇边荡漾一抹神秘笑容“瞧,这是什么呀?”东郭柔状似自言向自语地说,细长的眼角别有兴味地偷瞧狗儿,青葱手指调皮地顺着手中物圆融的轮廓描绘“弯弯的脖子,平滑的背脊,微微翘起的屁屁,好像是只……鸭子。”
彷佛启动了某个隐形的机关,金丝犬忽地起身冲了过来,汪呜汪呜,激动地摇尾低叫。
东郭柔得逞地开心一笑,搂住小王八,把手中的漆绘木鸭凑到它员前。
“我知道你最喜欢鸭子了,你看这鸭子的羽毛绘得多精致,好像真的一样,咱们把它带回去跟你那只‘嘎嘎’摆在一块儿好不好?”
小王八不断摆尾,豆大黑眼流露乞求眼神地看着东郭柔“呵,好啦,就交给你保管喔。”东郭柔耐不住狗儿的哀求放开手,小王八张口牢牢咬住漆绘木鸭,咧开的嘴角彷佛在笑。
东郭柔诱惑着金丝犬:“要不要跟我下去?里头还有很多好东西哦,说不定还有别的鸭子哦……”
小王八二话不说,跳上东郭柔的膝上,尾巴啪达啪达地快速摇动。
“那我们走喽!”东郭柔赞许地拍拍小王八的头,帮狗儿把口中的漆木鸭放进它脖上系着的小袋内,一手护住狗儿,一手扯动腰间的溜索,纵身落入黑漆漆的洞口。
咻咻的风往上灌升,彷佛无底的坠落,东郭柔含笑眯眼享受这熟悉的刺激感。短促的一个呼息间,他们滑落七尺深的甬洞,踩到结实的地面,通往地下墓室的入口漆黑幽深的墓道。
小王八一“犬”当先跃落地,冲下斜坡甬道。数十尺长的墓道以青石覆地,宽敞可容马车通行;微弱的灯火下,视力特殊的东郭柔清晰地看见两侧砖墙上镶雕精美的神兽图腾。
沿墓道而下,浮动异香的潮湿气息扑鼻;进得墓门,墓穴前室高大宽敞,左右各有一只鎏金狮子,陈设饰品有若豪门厅堂,圆形穹顶上绘有星象图,镶嵌各色宝石以谕星辰。如此华丽的装饰,再加上砖砌的墓室,她几乎可以断定这墓穴主人是汉代的王侯。
依她判断,这墓穴尚未被偷盗过,这点让她很开心,不是因为墓中肯定藏有的大量金银玉儿,而是因为墓室两旁迥廊龛洞中摆置的各式各样陪葬品能毫发无伤存留。
多数的盗墓贼侵入墓穴后,除了盗走有利可图的宝物外,还会捣毁剩馀的东西,不愿便宜他人,就连陶俑!在他们眼中是极不值钱的东西,往往也被毁得支离破碎。想到这儿,东郭柔不由蹙眉。
小王八疾跑一圈,不耐烦地停在迥廊口催促主人。它轻声一吠,引起的迥音在宽敞空间中迥荡不已,远远近近的狗吠声充斥耳膜,它呜咿一声,下垂的尾巴夹在两腿中间奔回主人身旁。
“呵,自己吓到自己了。”东郭柔抱起狗儿,“来吧,我带你去找鸭子。”
前趟下来,东郭柔已大约摸熟了位署。这地下墓室分前、后室,以甬道相接,外有迥廊,她的目标就是放置陪葬陶制器具、动物、人偶的迥廊龛洞。
她舍弃整齐排列陶制人俑的第一、第二龛洞,直接进入第三龛洞除了显眼的几匹半人高陶马外,四处散布着为数众多的陶牛、陶羊、陶猪;靠墙内侧有张长度尺馀的漆木矮几,她放下小王八。
“就是在那儿找到小木鸭的。”
小王八蹬地跃上矮木几,冷不防连打了两个结实的喷嚏,扬起几上的尘灰,一片白雾茫茫。
东郭柔皱皱鼻头、忍住痒意,拿出手绢揭去飘浮的尘粒,见小王八本能地抖动身体去除毛发上堆积的土尘,赶忙用手绢捂盖口鼻,声音闷住地说:“小王八,你这样会越弄越糟的,别抖了……”话还没说完,眼前满布尘雾,哈啾!她也忍不住了。
涕泪齐下,她一边拭泪一边吸鼻,哀怜地拜托不断喷嚏中的狗儿:“你还是在外头候着,我帮你找快些。”
小王八被唤到龛洞口坐好,期待的眼神直盯着在洞内走动寻找东西的东郭柔。东郭柔弯身捡起一个东西,用手布拭去外面的灰尘,回身对耐心等待的小王八嫣然一笑,把东西抛向它。
小王八一个原地跳跃,接了个正着。有默契!东郭柔对它眨眨眼,返身专心察看是否有自己还未见过的陶俑动物。但似乎除了刚才找到的陶制猫头鹰外,并没有其他特别的动物了。
她有些失望。还好不算空手而回。盗墓人的另一条不成文规定绝不可空手而回。也就是这条不成文的规定开启了她搜集陶制动物的契机。
幼小时进入墓室,父母基於不可空手而回的规定,就随手捡了只陶羊给她,那只陶羊成了她第一个拥有的玩意儿;接着她要了另一只陶羊,让它们有个伴。慢慢的,她所拥有的动物增加了,它们成了她的玩伴。
再拿个陶猪吧!东郭柔偏头斟酌。小一点的陶猪比较适当,当作那一圈陶猪添了小猪仔。她避免碰撞、小心蹲下,仔细挑了一只造型质朴、圆滚滚的小陶猪;起身,拍去手中的土尘,临走前,还有一件事得做她走回墓穴前室,穿过连接前、后室的甬道,原本只是隐约的异香转浓,耸立眼前的是散发香味来源由数目惊人的竖木并列而成的槨墙“黄肠题凑”,西汉王侯阶级独有的墓具。
东郭柔取出腰间的小皮囊,神情虔敬地将酒淋在地上。“诸多冒犯,务请见谅。”这是东郭家的规矩。
每回挖掘甬洞时,她都刻意避开墓穴的后室,也就是停放棺槨的地方,以免对墓穴主人不敬;离去时也必然仔细填实甬洞、恢复原状,避免惹来其馀盗墓贼,造成难以复原的伤害。
循着月色,就着清风,不受黑暗影响,东郭柔带着小王八轻松缓步走向藏身密林的骆驼处,脑袋里计画着下个目标。待她将一切复原,下个目标该去何处踩点?这阵子不宜离开远行,扬州附近应该还有许多前朝古墓。
忽而,林间一闪而过的灯火吸引了她的注意直觉地,东郭柔伏低身子,对小王八下了停留原地的命令,悄然无声地潜近闪烁灯火的地点。
摇曳的灯火下,清楚看到地面上有个坑洞,洞边守着两个男人落腮孙壮汉及身材中等、二十出头的黄脸光头,两人突然一致动作起来,自坑洞口拉出瘦小的老头子;瘦小老头子不知说了什么,落腮孙壮汉脸色暴烈扭曲,快速张合的口劈哩啪啦的咒骂。
东郭柔眼神溜溜一扫,蹙了眉,屏住气息,她挪近些侧耳倾听“大哥,这可怎么办?咱答应大老板明天给他几个鲜货瞧瞧。”黄脸光头紧张得不停搓手。
落腮孙壮汉爆出成串诅咒:“他奶奶的,真是背到家了!还以为可以大捞一票,竟然被人踩过了!”
“这……我话……还没说完。”瘦小老头子温吞吞地开口。
“操!就算你一个屁给我分三次放,臭还是臭!”
东郭柔猜得出瘦小老头子接下来要说的话“点是被踩了,不过,底下的东西可多着。”老头子戏剧性地停顿,凸出的眼珠子发散贪婪之光,声音因兴奋而沙哑:“价……值连城呀!这……回,咱们是发了!”
落腮孙大汉巨大的手掌用力拍上瘦小老头子。
“你这老头放屁还真分段,要人玩!去!!还不快去把东西给我搬上来!”墓穴被人踩过这事已不重要。
老头子发出嘿嘿笑声,瘦骨嶙峋的手指紧抓着皮革袋。落腮孙壮汉、黄脸光头快速交换视线,眼神热烈地集中在沉甸甸的皮革袋。
“拿来!”
落腮孙壮汉伸手就想抢过皮革袋,老头子保命似地牢牢护着,嘟嘟嚷嚷喊道:“咱打个商量、打个商量!老头子我干完这票就不干了,这回你多分我些,行否?行否?”
落腮孙壮汉听了停了动作,黑着脸,眼神闪烁不定“行!你把东西先给我。”
老头子迟疑着,心里另有计较,他颤抖的手指扯开皮袋口,让他们能看见里头的东西一对巴掌大、闪耀刺眼金光的金龙。这么大一块金子真可谓价值连城。
落腮孙壮汉跟黄脸光头看得两眼发直。
防人之心不可无,老头子声抖抖地对落腮孙壮汉说:“这东西我先留着,等事情完了再交给你处理。”
“你这是信不过我?”落腮孙壮汉黑沉的脸闪过一丝蛮横。“好!东西你留着,我不跟你计较,先把事办妥重要。”他粗鲁的一把揪起老头子往坑洞口推。
“大哥”黄脸光头疑虑地出声,落腮孙壮汉怒目一扫,他乖乖地闭上嘴。
就在老头子转身下坑的刹那,东郭柔看到了落腮孙壮汉眼中的杀机,她永远忘不了那辉映灯火、失去人性、血红狰狞的面孔。
她骇然瞪眼,怕自己发出声音,直觉反应地捂住口,颤抖的冰冷由头顶窜至足尖他双手合握铁铲猛力朝老头子头部敲击,一下二下又一下!
东郭柔紧紧合上双眼,无法目睹那血液奔流、脑浆四溢的凄惨景象。一声一声的敲击深深传进脑中,赤铁与肉体交击的声响,怎样也逃躲不了,成了近乎永恒的煎熬,她恐惧地低首用力覆盖双耳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冻结的身躯抗议抽痛,她才不得不鼓起勇气,放下僵硬的手臂,深吸一口气,迟疑缓慢地挪移视线……突然变得冰冷死灰的月光下,姿态怪异扭曲的躯体仰躺在地。咬住下唇抑止到喉的惊呼,她快速地避开眼,努力将注意力转向剩下的两人,落腮孙壮汉正与黄脸光头汉子拉扯“……你下去,我在上头守着。”壮汉说。
黄脸光头汉子脸上有掩不住的恐慌,却不敢直接拒绝,颤抖着嗓音:“老……老大,我……我我……”用力吞咽一下,“你……不会像对……对付老头儿那样对对……我吧?”
“我不容许二心存在,死老头还敢跟我讲条件论价钱!只要你乖乖替我办事,该给的绝不会少!”
他骗人!
她可以感觉到他话里的冷酷,他已经杀了一个人了,不在乎杀第二个。
东郭柔一步一步往后退,她害怕看见即将发生的恐怖画面,她必须离开!
我只是预见了死亡,不是我咒死他们的!
我只是看见了。
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我害的!!
别丢下我!我好怕不要,我什么都不想知道!走开!不要再让我看见!
我不想看见呀,我也怕……
被梦境纠缠的少女不断挣扎。
十指死紧地捂住眼睛、拼命摇头,汗湿的头发沾贴在无血色的脸上,胸口随着短促喘急的呼吸剧烈起伏。
在她的梦里,她的父母始终背对着她。
无论她怎么哀求,他们都不回头。
2
第二章
彷佛作了一场恶梦,神智迷迷蒙蒙睁不开眼。
东郭柔将头理在被窝里,像只虾米般蜷缩着身躯,千斤重的眼皮沉得她不想醒来,直往那迷离的睡梦里去。
地上茶几的影儿渐渐短去,暖暖的空气自半开的门慢慢蔓延至房内,窗外一片白花花的阳光,一点一点驱走屋里的清冷;白雾雾的睡意渐渐被蒸发,徘徊在清楚与混沌间的模糊地带,依稀听见有人推开门的声音。
小丫头白儿双手捧着水盆,先探头一望,心头坪坪跳,迟疑地跨进门槛。
好杂乱的一间屋子。白儿是厨房里头洗菜的小丫头,被大丫头使唤端水过来的,头一回看到传闻中的屋子,不禁瞪大眼。
屋里的地上、桌上、椅上、柜上到处散责着东西,一捆捆的竹简绢帛、翻开看了一半的线装书、说不出来的各式工具……不知多久没整理了,都蒙上了一层灰。
白儿左右为难地看看自己端着的水盆,该搁在哪儿呢?往前进了一步,一声惊呼逸出口,脚碰着了东西,赶忙一个退后,手中的水差点洒了;定神一看,门扇旁摆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狮子。
吞吞口水,视线往前移动,墙边有个老旧褪漆的木箱,上头放着各式的陶玩偶。就是这个吗?大伙说的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东西?胆子小又怕鬼的小丫头头皮一阵发麻,膝盖虚软得快站不住。
匆匆的,她瞄一眼床上仍在睡觉的人影,紧张的双眼骨碌骨碌左右一转,寻了个空位,放下水盆,转身爬腿就跑;过度剧烈的动作扫落搁在桌缘的书籍,碰的发出声响,吓得她尖叫出声,头也不敢回地直往外冲。
好吵!东郭柔欠动身子,眯开一线的眼眸不爱亮光,眉心一蹙又合上。
时间缓缓流过,近午时分,先前吓跑的小丫头提着食盒、抖着身体走近前廊,双手紧张兮兮地抓住门框,不敢踏进屋里,只敢踮着脚尖探头往里瞧;一看屋里的人还睡着,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咚咚咚回头往外跑。
彷佛知觉到什么动静,东郭柔一个反侧,感觉透进屋里的刺眼阳光已撤去,昏沉的神智开始归位,双眼还是不情愿睁开。圈子里隐约飘来的花草香味,骚动她的嗅觉,骚痒的鼻尖在棉被上蹭了蹭,一个秀气喷嚏,终於让迷蒙的双眸睁开。
拥着被在床上坐起。总是苍白的双颊,因为久睡晕染了些许粉红;长长上翘的排扇睫毛在弯弯的细长柳叶眉下映出阴影,带着一丝心不在焉的飘浮。她斜睨眼窗外挂在半天边热度失了一半的太阳,看来已过未时。
小王八自屋外进来,看到主人醒了,亲热地上前舔着东郭柔的手指“你玩到哪儿去了?”东郭柔垂下眼,弯腰搔弄金丝犬鼓胀的肚皮。“谁又给你东西吃了?你这幸运的家伙。”
金丝犬发出小王八的呵气声,东郭柔不自觉弯起唇。他们都怕她,但对小王八却很友善,她知道每回回来,厨房的大娘都会给小王八预备好东西吃,有人会帮小王八洗澡剪毛,就算一两天没见到小王八,她也不担心。
“有人照顾你就好。”她抱起小王八,鼻尖埋进它已经被整理过的柔软毛发磨蹭。
“为什么又是我?好可怕呀……阿娘阿爹,我不要待在这儿了,快来把我赎回去,呜……好可怕……大家都欺负我,自己不敢来,就叫我……来,我好怕,我好怕……”
小丫头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食盒,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话全含含糊糊的藏在口里。
还未到掌灯时分,手上点火的灯笼纯粹是为自己壮胆;只是,愈接近屋子,手抖动得愈是厉害。薄暮中,晃动的光影反而增添几分鬼魅的恐怖气氛。
小丫头白儿一颗心像要跳出胸口,僵宣的头颈固定瞧着脚步前方的地上,愈走愈觉得昏眩,好不容易总算到了屋子前,她深呼一口气抬头,关着的门让她一呆,直愣愣地盯着门板这……这怎么办?她放下食盒,傻傻地想。晌午时明明还开着,会不会是不要被人打扰才关上的?还是人不在屋里了?眨了眨眼,小丫头心里实在没主意,想推开门的手停在半空中,动也不动“有事?”
东郭柔因随之而来的突兀尖叫声睁图眼,看着小丫头抛开灯笼,双手握拳跳上跳下的大叫;院子的花丛底下,金丝犬冲出来凑热闹,绕着小丫头脚边陪她一起跳跳跳……
没见过的小丫头。是谁让她来的?
她知道丫头们都害怕到这院落来;看她个儿小小、年纪不大,恐怕是被逼来的。东郭柔自个儿想了想,没打算开口,只是放下手中的花洒,过去拾起熄了烛火的灯笼。
自小缺少同伴的她,谈话对象除了父母就是狗儿。
女孩家该懂的:家务厨艺绣花裁衣,她一概不知;唯一会的盗墓技艺却是顶忌讳,被人知了,可是会惹来杀头之祸的;自然而然,遇上了人,保持沉默成了最好的应对方式。
呼……呼……呼呼呼……急促呼吸……呼呼……快喘不过气了,好难过!小丫头白儿体力有限,跳了十几下,腿软地蹲了下去,吐出舌头呼气,眼珠半翻白,换不过气的脑袋无暇害怕;好半晌,补足了气,瞧见身旁伸长舌头散热的金丝犬,虚弱地惊道:“孙子,你怎么在这儿?”她反应不过来地眨眼,眼角还挂着方才惊吓出来的泪花。
孙子?东郭柔听到这称呼,眉头疑问地打结,看了眼不停摇尾的金丝犬小王八,若有所悟,唇角若有似无地扬了扬。
金丝犬对小丫头咧嘴笑,两颗大眼睛溜溜地里向她背后,小丫头跟着转过头,赫!吓得一屁股坐下地!
“你你”
小丫头结舌地望着眼前站立的……人?金丝犬始终如一的欢迎态度稍稍压制了她心中的恐惧,睁着大大的眼瞳,一眨也不眨地直瞅好皙白的人!夕照隐去昏暗暮色中彷似一道模糊的白影,用力瞪大眼仔细瞧才看清楚是个穿着男子衣衫的女人,松松散散的发髻下是张白得几乎无颜色的脸蛋,松脱的发丝让人无法清晰看见她的面孔,隐约间只见到细细的眉、细细的眼,宽大的袍子被一阵一阵的风吹扯拉紧,瘦小单薄的身子无所掩饰,彷佛就要随风而去。
已习惯被人瞠视的东郭柔,自顾自地点上灯笼的烛火,递还“你的。”
小丫头被动地接过灯笼,两人眼神一个接触,小丫头不由自主一颤!东郭柔抿了一下唇,收回视线,回头继续照顾自她上次离家就无人整理、种满昙花的园子,金丝犬小王八大概发觉没什么好玩的,跟在她身后窜进花丛。
小丫头慌忙从地上爬起,畏惧地望着东郭柔飘忽的背影,猜想她必定就是大伙口中的“少夫人”了。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神,肩头不由得抖了一下!背光的阴影笼罩下,那微眯的细长眼眸似在发光。
正常人的眼珠子怎么可能发光!冷抽一口气,因这闪过脑海的念头惊悚抖颤,双脚像是冻住了,抖抖抖抖抖,就是移动不了。
一眨眼工夫,夜色降临,小丫头白儿手中的灯笼是黑蒙蒙院落内唯一的照明,她站得双脚发麻了,愈看愈是害怕。黑暗完全无碍“她”的行动,“她”有如白日一般在园子里穿梭自如。
许是抖得太厉害耗去了体力,小丫头瘪瘪的腹部发出好大的咕噜声,她骇然地盯着自个儿的肚皮,不知想到什么,猛然抬头人还没走?东郭柔意外地回头,疑问地看着小丫头;被她一瞧,小丫头白儿牙齿不住打颤:“少……少……少夫人……”
不爱听到这称呼,也因为小丫头声音中明显的惧意,东郭柔柳眉蹙拢。
“别叫我少夫人。”
“是……是。”
看她仍没有离开的意思,东郭柔纳闷地转身。
“你要什么?”
白儿听傻了,不懂这话的意思,……静默中,只听到她牙齿碰撞发出的声音。
怕她,为什么还站着不动?东郭柔恼了,叱问:“你还不走?”
她可以走了吗?白儿翻了翻睁累的眼,冻结的身子被解了咒似地一阵虚软,大幅度的躬身,半跑半跌地逃走了。
走得愈快愈好,谁稀罕她们来烦她。东郭柔告诉自己这样最好,胸口却有挥之不去的闷闷郁气,眼眸闪过一丝落寞,视线落在小丫头遗留在前廊的食盒。
她抬眼望了望天色,出声呼唤狗儿,小王八听到了她的声音,从院子的某处跑出来。
“你饿不饿?”东郭柔扯出笑容问,边说边往屋子走,拎起食盒跨进黑暗的屋里三层的食盒,上层是三式菜肴,中层盛着米饭、酱菜,下层摆着两块菊花甜糕。东郭柔先将米饭拌上菜,。喂食在脚边打转的小王八,白日已拍了块甜糕,一口一口慢慢咀嚼。
待狗儿吃饱,收拾了食盒,她才点起灯火,打算清理这回带回来的陶偶;备好了器具,她拿起毛刷轻轻刷去陶偶身上的细泥尘土,不期然,昨晚撞见的、那有如噩梦一般的景象不请自来,不断在脑海浮现,令她无法专心。
突地,她放下毛刷站了起来。
“我出去透透气。”知会了狗儿,她跨出门去。
借黄黄东郭柔怎么也没料到,”出门就遇上了骤雨。
站在屋檐下躲雨,她出神地望着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路人,打伞的、淋雨的,大伙都是赶着回家的吧?
一会儿,雨势骤止,一盏盏华丽灯笼映照,街道恢复了原先的繁华。
这条街上,聚集许多外族商人的店铺,有大食商人的商号、波斯人的奇货铺、回纥商人的柜坊、邸店,是扬州城繁华的街市之最。
灯火辉煌的客栈伙计站在店门口,热络招呼来山口西域、南洋的各国商客。
东郭柔看着刚刚抵达客栈前、穿着浅色长袍来山口大食的商队,马匹、骆驼嘶鸣,混杂着异国语言,好不热闹。
骆驼!!她记起了一件事
“东郭、东郭”人未到声已到。
“你来了!”五官深刻、肤色黝黑、身材健壮的少年满脸欢欣出现。
迄苏阿尔达,回纥人,回纥富商迄苏力克十六岁的独子。迄苏阿尔达身上虽流有部分汉人血统,呈现於外表的却是深刻的回纥族人相貌。
“咦?你衣服湿了。”迄苏阿尔达一照面,看到东郭柔的模样,立即敛去喜色,关心地皱眉。“我让人给你预备衣服换上。”
“不必。”东郭柔回他一个皱眉。
呵,这脾性。
迄苏阿尔达的父亲迄苏力克除了经营遍布各地帮商人存放银两、代付货款的柜坊及百货商行外,在京城长安、洛阳、扬州都拥有古物店;东郭、迄苏两家是盗墓者跟古物贩子的交情。
打小认识她就是这么别扭,每回碰上,自己要是不开口,她可以整日不吭声。
东郭业洗手不干盗墓勾当后,两家失去联系,几年不见,意外在扬州重逢,她还是这副模样,真是拿她没法子。
迄苏阿尔达笑着摇头,不理会东郭柔,迳自命令女仆照他的意思办。
东郭柔不悦地瞪他一眼。她上门是为了算帐。
“你偷了我的马。”
“那匹马太老了。”迄苏阿尔达心不在焉地应道,很是在意东郭柔一身湿,不住地往门口瞧。
“那是我爹的马。”东郭柔的语气无意间流露恋恋之情。
“我知道。”
“我的马在哪儿?”
“你先跟我到厢房去换下湿衣服,我再告诉你。”
东郭柔站住不动,摇头说:“把马还我,我马上走。”
“你不想看看你不在这段期间进的货?”迄苏阿尔达熟知与她周旋的技巧。
“有什么好货?”东郭柔兴趣缺缺。在古物店,只要有银子,什么稀奇古怪的值钱宝物都能到手;可自己喜爱的陶俑不值钱,反而少见於古物店。
“你肯定中意的。”
“什么?”
“待会你就知道。”迄苏阿尔达不肯露口风。
东郭柔怀疑地打量他。
“我不信你。”
莫可奈何,迄苏阿尔达叹口气,吩咐人去自己房里取来一只锦盒,放在桌上。
迄苏阿尔达动手打开盒盖,往前推,让东郭柔瞧个清楚。
“这是战国古墓出土的动物十二只,全是捏陶而成。”
东郭柔双眸一亮,闷着声问:“出价多少?”
战国时期的陶俑,可遇而不可求,她难以抑制、心头搔痒的渴求。
“等你换了衣物再说。”
东郭柔不满地瞅他,迄苏阿尔达带笑的神情坚持。
这可恶的人!有这样抓住自己弱点的朋友,幸抑或不幸?
是朋友吧?
她纳闷睨量;他似乎从没觉得她奇怪过,就算她不理他,他仍能滔滔不绝说上一时半刻,唠叨的程度更胜女人。
算自己交友不慎。东郭柔渴望地再看一眼锦盒里头排成两列的十二只动物,咬牙说:“带路。”
达到目的的迄苏阿尔达面容一松,转而讨好地说:“你可别火,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废话少说。”东郭柔不领情,小心捧起锦盒说:“还不带路。”
一心只急着能快快赏玩难得的古物。
东郭柔跟着迄苏阿尔达从外厅往迄苏阿尔达居住的西厅去,途经居於各厅房正中的中堂外的迥廊,厅堂里头热闹的丝竹乐音传送,歌伎吟唱的美声绕梁,她不经意地眺望“今天家里来了一位贵客。”
迄苏阿尔达略微解说,知道她不涉商业事务,所以没提起整个扬州商人为了争取接待这打长安来的贵客费尽心思。
“嗯。”东郭柔应了声,这才注意到迄苏阿尔达一身盛装打扮。他穿着回纥族传统服饰领、袖均镶有织金阔边、绣工精美的织锦袍子,腰系金革带,足蹬软皮靴,连跟在他身后服侍的男女仆佣也都着一式红色摺领窄袖滚边刺绣的及膝长袍,标准的回纥打扮。
东郭柔不讲究穿着,对时下仕女流行的穿着打扮一概不知,她静然站立,任凭迄苏阿尔达的女婢摆布,无所摆置的眼眸落在自己前方的婢女头顶。看来十分沉重,由长发挽成椎状,上戴装饰珠玉桃形冠的回纥髻,心中不由想幸好,他没让她梳上回纥髻、穿回纥装。
她低头瞧瞧披挂上身的衣物,石榴红短儒衫、素纱花罗裙、粉色披帛,好妍丽的色彩!难以习惯的咋舌,摇头拒绝了欲帮她梳头妆点的女婢。
迄苏阿尔达耐心地在书房等候,一回头,映眼的是持着裙摆款款而来的娉婷佳人;他刻意发出啧啧声:“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东郭柔不自在地脸色一红。用力瞠他一眼!天花乱坠的商人嘴。自己矮小乾瘪不良的身材恰恰与时下流行的温润丰腴美人相反。
“还不过来帮小姐把头发梳梳。”迄苏阿尔达吩咐手持象牙梳跟着东郭柔的婢女。
“麻烦。”东郭柔闻言,眉头一皱。
迄苏阿尔达讨好地说:“不麻烦、不麻烦,衣服都换了,就顺便让丫头帮你梳梳头。”
不给她反对的机会,迄苏阿尔达使个眼色让婢女跟上前来,刻意转了话题又说:“你晚饭吃了没?不必说,肯定是还没吃。”
“吃了。”提到食物,东郭柔懒懒地回答。
啥!迄苏阿尔达压根儿不信,他大手一挥,邀功地说:“你看,我这都给你预备好了。”
摆了一桌的甜食糕点:水晶龙凤糕、花折鹅糕、紫龙糕、蔗糖球……全是投东郭柔之所好。
“多事。”东郭柔嘴里不领情,身子却不由自主移向圆桌。
唉,一点也不坦率,真是不可爱。
迄苏阿尔答暗自摇头,偏偏他自己就是爱找罪受,见了面,就自然而然想照料她,谁叫她全身上上下下加在一块儿也没几两肉。他不满意地上下打量东郭柔,食量小,又偏好甜食点心,会长肉才稀奇。
东郭柔可不管他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坐在圆桌前,亮晶晶的双眸瞧着满桌的甜食,婢女趁便,手脚俐落地梳理她被散及腰的头发,分成三束,灵巧地挽成单螺髻,细心地插上金花翠玉簪。
东郭柔慎重考虑后,先拿起一颗蔗糖球,甜滋滋的味儿在口中散开。她的眼儿、眉儿、小嘴儿俱弯起漂亮的弧度。
“是嘛,女孩家就该多笑笑,常笑自然人缘来。”迄苏阿尔达忍不住多嘴。
东郭柔赏他一个白眼,要他闭嘴。这么唠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老头,谁会猜想到他们年岁相当?
“你别老是管我。”
“谁让你像个小孩,凡事都要人盯着。”
“我已经嫁人了。”
迄苏阿尔达不悦:“你爹不知怎么想的”
“不许说我爹的坏话。”东郭柔朝他丢去一块糕。
迄苏阿尔达熟巧地一手接住,扔进嘴里,三两下就解决了。神情骤转,嘻皮笑脸地取笑道:“这还不像小孩?”
东郭柔不跟他搅和,转回正事:“告诉我价钱。”
“那不卖,送你。”迄苏阿尔达伸手制止张口欲拒绝的东郭柔,编就一篇前后矛盾、漏洞百出的说辞:“我可没花半文钱,卖家不识货,跟我爹谈成了交易,随货附送这十二只动物俑,搁在店里也是碍地方,你要是不要,我就扔了,可惜哦”
“不许扔,你不要我要!”东郭柔直觉反应地抱住锦盒。
迄苏阿尔达竭力忍住得逞的笑意。东郭柔抿唇不语,皱眉凝视他一会儿,严肃的小脸蛋闪过一丝讶异,垂下视线踌躇道:“我有钱。”她顿然领悟他这么做的一番好意。
迄苏阿尔达黝黑的肤色加深,清清喉咙佯装不耐烦说:“罗嗦,都说不要钱了。”
东郭柔别扭地瞪他,突地绽出微笑,撇嘴说:“随你。”
“那好,别再提这事了。”
迄苏阿尔达松了一口气,东郭柔轻哼一声,注意力转向锦盒中的宝贝,纤纤细指小心翼翼地一一抚过按序排列的十二只陶制动物。
迄苏阿尔达正想坐下,来了仆人通报:“少爷,老爷请你到正厅。”
无奈叹口气,迄苏阿尔达徵询地望着东郭柔,东郭柔偏头想了一下,说:“我跟你一道走,也该回去了。”
东郭柔捧着锦盒起身,迄苏阿尔达立刻喊道:“你别动!我让他们帮你送过去。”
他示意男仆接过锦盒,又吩咐一旁服侍的婢女把桌上的点心全装入食笼,边走边叮咛东郭柔:“这些点心也带着,夜里饿了,别忘了拿出来填填肚子。”
迟疑一下,勉强忍住继续唠叨的冲动默默走着,东郭柔倏然噗哧笑了声,音量微小地说了几个字,迄苏阿尔达愣了一会儿,爆叫出声“你说我是小老头,”
跟在后头一道走的仆婢个个掩嘴偷笑,迄苏阿尔达警告地横他们一眼,忿忿不平地跟东郭柔斗起嘴“哼,我要是小老头,你不也成了小老太婆?”
“谁像你。”东郭柔冷冷地说。
“像我有啥不好?”东郭柔懒得回话,迄苏阿尔达得意地仰头,连走路的姿势都摇摆起来。
东郭柔瞟了瞟他不可一世的态度。
“你就像只公孔雀。”
公孔雀?迄苏阿尔达不解,动作一顿,追上问:“公孔雀怎样?什么模样?”碰巧,他没见过这东西。
“不告诉你。”
东郭柔脑海浮现几年前在京城珍禽园看到的那只公孔雀,为了争取母孔雀的青睐,拼命挺起胸膛、撑起尾部色彩鲜艳却稀稀疏疏的长羽,浑然不知自己的拙样。
迄苏阿尔达恼视闷笑不已的东郭柔,回身质问众仆奴:“你们谁看过公孔雀?”
没人点头,他憋着闷气大跨步追着东郭柔逼问:“喂,你说”
“阿尔达。”
陪着贵客走出中堂的迄苏力克看见迄苏阿尔达,立即出声唤他。
“就来了!”迄苏阿尔达匆匆回答,语气急促地催问东郭柔:“你快跟我说,那公孔雀”
“我先走了。”东郭柔一挥手。
“你不能就这样走了!我”迄苏阿尔达差点撞上骤然停步的东郭柔。
“别忘了把我的马送回来。”她没忘来意,回头提醒。
迄苏阿尔达愕然。
“你、你还记得?”
“当然。”
“阿尔达”
东郭柔抬眼看向再度催促迄苏阿尔达的迄苏力克;殷勤的主人正要送客,一伙人朝他们所处的方向走来。
她边不经心的视线略过与迄苏力克并肩走在前头的男人,停驻在两个身高突出人群、耳穿金环、卷发、炭色黑肤、样貌如出一辙的昆仑奴身上。
长安、洛阳、扬州,繁荣的大城豪门贯户家家都有昆仑奴,不过如此高大的昆仑奴她还是头一回看到,不禁讶然。
迄苏力克不知附耳跟贵客说了什么,穿着富丽的男人眯眼,凌厉的目光直射东郭柔东郭柔莫名与他交眼,皱了下眉;她不喜被人审视,收回好奇的视线,朝迄苏阿尔达挥挥手,迳自往外走。
出了迄苏家,一抬眼一弯银月牙从逐渐散去的云堆中露出来,几点星子点缀夜空。
街道上,人声渺茫,望着家家户户的灯火,一丝丝的落寞爬上心头。她回去的地方是……家吗?
她不想回家!
透明的电梯缓缓上升,她居高临下俯望路上灿烂闪耀的霓虹。
电梯停了又停,人群拥入挤出,新开张的百货公司人潮汹涌,出神凝望的她不断受到推挤,紧紧贴在透明玻璃上。
电梯上了顶楼再回到一楼,等候的人蜂拥而上,她一动也不动,任凭电梯再把自己往楼上载一次又一次,没人注意她的存在,直到营业时间截止。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这都市是个不夜城她不爱彻夜狂欢,她只是不想回家。
不想回去那个冷清、陌生的屋子。
“要不要跳舞?”站在舞厅前的陌生年轻男人上前向她搭讪。
她面无表情、拒人千里的冷漠眼神让年轻男人萌生退意,尴尬地摸鼻正打算走人,她却开口了:“为什么不。”反正也没人在乎她。
倔强的抿唇,她推开门,带头走进狂乱的电子音乐中谁会为她守门?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