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之时

   暑假结束之时,便是回学校之时。坐车始终是繁琐的事情。需凌晨四五点就得起床,趁着间隙的几个小时,我赖着母亲将就了一晚上。

    母亲因为年轻时种种不幸遭遇,落下一身病根子,从头到脚,皆不得马虎对待。由此,母亲不管是夏凉冬寒,睡觉皆会脱掉身上的任何衣服,否则第二天起床,牙齿上一定会多了一些凝结变黑的血,浑身不自在,终日心情繁杂而累。我老是觉得这是一个奇怪而无可奈何的病。我小心翼翼地脱掉身上的衣服,不留余地地袒露自己的肉体,小心翼翼地躺在母亲旁边。

     哥哥的大女儿一直是和爷爷奶奶一起睡的,一米八的大床,小女孩挤在床的最角落,由下是母亲,之后再是我。

    欲离家的为一人,煎熬的是一家子的人。

      哥哥的大女儿,我十分疼爱她,小女儿亦是我的心头肉。我称之,大宝、二宝。大宝睡觉比较皮,短短的小肥腿一定会在你不经意之时压在你的厚厚的肚子上。再然后,放上一个大大地臭臭的屁,自己最先憋不住,再大笑出声。

     大宝的笑声是“咯咯”的,小眼里散发一些害羞和大胆,又带些挑衅的味道。殷桃一般小而鲜红的嘴巴,嘴角摔伤留下的小痘印,高高地悬着,任由小虎牙流露出来,恨而不舍打骂她。那晚上,大宝安静了许多。像是一个贪玩好耍的小猴子,吃坏东西拉了肚子一般,软绵绵地摊在床上,不再好动。大宝前一晚和我一起在楼下睡的,一米四五的床,接应我和大宝不瘦不肥的身躯。起床之时,我告诉大宝,我明天早上就该走了。大宝平常最爱惹我生气,那时她对着我左右肥肥的脸颊吧唧了几下,用她小而鲜红的樱桃般的小嘴,再用她肥肥又短的小手臂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将她的脸挨着我的脸,蹭蹭,又蹭蹭。

    母亲生过五个孩子,我是老五。但,我只有一个哥哥,此外并无兄弟姐妹(血缘意义上),其他的姊妹在天国。

    “快睡觉,否则坐车难受。”左耳传来母亲嗡嗡的声音。我自顾自的在那想着第二天的路程,以为母亲已经熟睡。

    “嗯……”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睡不着?”沉默一会儿,母亲又搭话了。

    “嗯……”

    “睡吧,我在菩萨面前烧了几把香,不会有事的。”母亲信佛,实话说,应该是我们整个村,乃至整个镇都信佛。我家对面的高山有一座寺庙,叫碧云寺。每年的农历六月十九,就是香会,所谓香会便是所有虔诚的佛徒前来祭拜烧香。给家人朋友祈福,为自己的前程祈福,我记得我高考那年母亲亦是叫我别担心,她说她在菩萨那里给我烧了四把香,一定会心想事成的。作为一个受过科学文化滋养的人来说,我其实不应当信佛的,但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条河流灌溉一方人的心灵,久而久之,在心灵之淵开出一条充满香灰的小溪来。

     “好……”“睡过来,靠着我。”母亲又发话了,这次还是紧紧闭着双眼,被子厚重的关系,平着我没力气靠过去,所以我半着身子往母亲身旁靠过去。

       我能清晰看清楚母亲的睡容,沉睡的人,总是有婴儿般天真的样子。母亲的脸上布满了黄色黑色的斑,就像经历风吹雨打的杨槐树留下皱皱的树皮,在那些黑色的短发之中,熙熙攘攘地插着少许的白发,抽去一根,隔久一段时间便发出来几根。年轻貌美的女娥,眉毛总是打理得很精致。母亲的眉毛稀稀疏疏地贴在额头上,这样我想到耕地的老水牛长期架着耕具,久而久之,脖子便磨下一层层皮,毛发亦是掉了许多,最后剩一些顽强地留在伤痕累累的脖子。

       母亲睡觉嘴巴总是张开的,两瓣长而发黄的牙齿露在夜晚的空气里,浑浊地栖息一股一股地断断续续的向外传出,像一口即将干枯老井,流出一股股混浊的黄水。老去的女人,陈旧的身躯,年轻的女孩,崭新的躯体,就这样靠在了一起。我把手搭在母亲的肚子上,如大宝搭在我的身上一般。下垂的乳房,松懈的皮肤,母亲的肌肤灼烧着我。幼时一口一口的哺乳着我,长大一手一手的拉扯着我,这些下垂的痕迹,松弛的印记留在了风干的日子里。

    母亲的被窝很暖。

    出发第一天,我坐着动车夜里一点钟到了重庆北站。深夜里,做什么都是害怕和不安的,看着拖着行李箱的离家的人,我终于不那么孤独。母亲告诉过我,坐车,赶车的人,都是些可怜的人。可怜的人,总是期望温暖的。

    夜未央,色已深,墨一般。我跟随可怜的人往前走着,心里想着,进了大厅,过完安检便在大厅里面将就一晚,第二天早上再在车上睡一觉。但,可怜的人,往可怜的路上走,不同的分叉口,都有不同的可怜处。

      进大厅的入口被紧紧的锁住了,一道门,隔了两个世界。赶车的大多都是过完春节往城市里面打工的人,大世面没见过多少,但小事总是经历许多。车站外面是一个露天的广场,离家的人放下行李,席地而坐,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缓缓地睡了过去。

    我开始想念母亲下垂的乳房和松弛的皮肤。

    我找了一处空地,学着他们的样子躺下,一闭眼全是冰凉的风和刺骨的冷。我不敢再睡,盘腿而坐,打开手机,翻着手机的相册和视频。大宝二宝肥肥的手和脸,笑起来和我一样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和母亲录了一个视频,母亲害羞的笑。逐渐的,我忽视了周遭的一切。

    到了目的地时,给母亲打了电话,报了平安。母亲的声音还是浑浊的,母亲的腿疾又犯了,只能一步一步挪着走。欲要回母身边,却是百转千回。

    每次离家,思绪总有万千,留下一世债,充满罪孽;每次归家,思绪无万千,见过家乡人,又赎了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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