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试妻的故事

这个故事出现于明朝冯梦龙撰写的《警世通言》。

庄子姓庄名周,字子休,战国时期宋国人,拜老子为师,是有名的贤士。有过三任妻子,第一任妻子因病身亡,第二任妻子因事被休。现在说的第三任妻子,姓田,是齐国田氏族中之女。当时田氏掌握齐国国政,庄子周游到齐国,齐国大夫田宗器重其人品,看重其声望,把女儿许配给他。先前的两任妻子姿色不凡,这个田氏比先前的两任妻子更有姿色:肌肤若冰雪,绰约似神仙,体态轻盈柔美。庄子与田氏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如鱼得水,隐居在宋国曹州的南华山,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

有一天,庄子出游山下,看见山下荒冢累累,全是坟地,不仅感慨万分。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发现有一个新起的坟墓,坟土湿乎乎的还没有干,奇怪的是有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妇人坐在坟旁,手执素白圆扇一直朝着坟土扇扇子,庄子走上前问道:“娘子,不知这坟中葬的是谁啊?为什么要拿扇子扇土呀?”那妇人没有起身,边扇土边说:“坟中葬的是我的丈夫。我丈夫活着的时候我俩非常恩爱,生死难离。临终前曾留下遗言,假如我要改嫁他人,要等到葬事完毕,坟土干了,才能改嫁。我思量着这新起的坟土,怎么就轻易干了呢?所以在这里拿扇子扇坟。”庄子笑了笑,心想:“这夫人真是心急,亏她还说生前恩爱,如果不相爱的,不知道还要怎么着呢?”又问妇人:“娘子,其实要让这新土干燥非常容易,你手腕娇软无力,我愿助娘子一臂之力。”那妇人这才站起身来,向庄子深深道个万福:“多谢官人。”说罢,双手将素白圆扇递给庄子。庄子做起道法,举扇朝坟墓连扇数扇,水汽消散,坟土顿干。妇人笑容可掬,谢道:“有劳官人。”伸出纤纤细手从鬓旁拔下一根银钗,连同扇子一块递给庄子,以此表达谢意。庄子将银钗退回,收下扇子。妇人欣然而去。

庄子心下不平,转身上山回到家,坐在草堂中,看着素白圆扇,唉声叹气。吟诗一首:“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早知死后无情义,索把生前恩爱勾。”田氏听见庄子叹气之声,上前问道:“先生为何事感叹?这把扇子是从哪得来的?”庄子便把刚才遇到的寡妇扇坟,土干改嫁之事说了一遍。“这就是扇坟用的扇子,为表谢意,将扇子赠给我了。”田氏听完,脸现忿然之色,把那个妇人“千不该万不该”的骂了一遍。对庄子说:“如此薄情寡义之人,世间少有。”

庄子此情此景,不禁又吟诗一首:“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听闻,不禁大怒。自古道:“怨废亲,怒废礼。”田氏本是大家闺秀,但在怒气之中,也顾不得礼仪体面,照着庄子便唾其面,说:“人类虽同,贤愚不等。你这样说话,将天下妇道人家都看做是这样的人,却不知道这是坏人连累好人,你也不怕罪过!”

庄子说:“别凭空说嘴,假如突遇不幸,我庄周死了,你这如花似玉般的年纪,难道能挨得过三年五载?”

田氏说:“自古有言,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更二夫。你见哪个好人家妇女吃两家饭,睡两家床?假如不幸轮到我身上,这样没有廉耻的事,不要说三年五载,就是一辈子也是不成的,就连做梦也得有三分的志气!”

庄子说:“难说,难说。”

田氏对着庄子骂了起来:“有志妇人胜如男子。像你这种没仁没义的,死了一个,又讨一个,休了一个,又纳一个。以为别人也都跟你一样。我们妇道人家一鞍配一马,那是不会变的。怎么能留下话柄,让后世人耻笑!你今天又不死,真会冤枉人啊!”一把夺过庄子手中的扇子,撕得粉碎。

庄子说:“你用不着生气,但愿像你说的如此有志气!”

过了几日,庄子忽然得病,日益病重。田氏守在床头,日夜哭哭啼啼。庄子说:“我这病情一天比一天沉重,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恐怕不行了,早晚的事了。可惜前几天你把扇子撕碎了,要是留着,好给你扇坟用。”

田氏说:“先生休要多心,妾知书达理,从一而终,誓无二志。先生若不相信,我愿死在先生之前,以明心迹!”

庄子说:“可见我娘子是个有志气的人,我庄周死亦瞑目了。”说完,气绝身亡,与世长辞了。

田氏抚尸哭天抢地,又要央求左邻右舍,制作衣衾棺椁,筹办殡殓事宜。田氏一身素缟,朝朝忧闷,夜夜悲啼,每每想到与庄子生前的恩爱之情,如痴如醉,废寝忘食。山前山后,都知道庄子是个有名的隐士,前来吊孝的人也络绎不绝。

到了第七日,来了一个少年秀士,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无双,风流第一,穿的是紫衣玄冠,绣带朱履。随身还带着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仆从。自称是从楚国来的贵族子弟(也称为楚王孙),去年曾与庄子有约在先,想拜其为师,今日特来拜访。见庄子已死,赶忙换上素服,向灵前拜了四拜,说:“庄先生,弟子无缘,不曾面前侍奉,愿为先生守丧百日,已尽私淑之情。”说完,又拜了四拜,洒泪而起。请求见见田氏。田氏推辞不见。楚王孙说道:“古礼上,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用相互回避的。何况我与庄先生有师徒之约。”田氏只好步出孝堂,与楚王孙相见。田氏只觉眼前一亮,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心中一动,动了怜爱之心,只是没有理由进一步接近说话。楚王孙说:“先生虽死,弟子难舍思慕之情。想要在这里暂住百天。一来为先师守丧,二来先师留下什么著述,我要借阅学习,以领会遗训。”田氏说:“咱两家是通家之谊,久住何妨。”当下做饭款待。

吃完饭后,田氏将庄子所写的《南华真经》和老子所写的《道德经》,和盘托出,献给楚王孙。楚王孙感谢万分。草堂中间设了庄子灵位,楚王孙在草堂左边厢安顿下来。田氏每天以哭灵为理由,靠近左边厢,与楚王孙攀谈。日益情熟,眉来眼去,情不能已。楚王孙只有五分情义,田氏到有十分情义了。所幸深山隐蔽,就算是做差了些事,也没人言传。只是新丧不久,而且还是女求男,田氏难以启齿。

又挨过了几日,约摸有半个月了。田氏心猿意马,按捺不住。悄悄的把老仆召唤至房内,以美酒款待,好言抚慰。从容问道:“你家主人婚配了吗?”

老仆说:“未曾婚配。”

田氏又问:“你家主人要挑什么样的人才肯婚配呢?”

老仆酒过中旬,带着醉意,说:“我家王孙曾说,要是能娶到像娘子一样有风韵的,就心满意足了。”

田氏忙说:“果真是这么说的,你没说谎吧?”

老仆说:“老汉一把年纪了,怎么会说谎呢?”

田氏说:“那我拜托你老人家做媒说和我们俩人,如果不嫌弃,我愿意服侍你家主人。”

老仆说:“我家主人之前也与老汉说来着,一段好姻缘,只是碍着师徒,恐怕要惹人议论。”

田氏说:“你家主人与先夫原是生前空约,没有行敬师之礼,算不得师徒,况且这里荒山僻岭,邻居罕见,有谁会议论呢,你老人家务必委屈成就我俩,到时候请你喝喜酒。”

老仆答应了。临去时,田氏又嘱咐说:“若是说的允当了,不管有多晚,都来我房中回复一声,我在这里专门等你了。”

老仆走后,田氏悬悬而望,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在孝堂边张望了数十遍,也不见老仆回来。将近黄昏时,田氏等得不耐烦了,黑暗里走入孝堂,听左边厢声音。忽然听见灵堂上作响,田氏吓的一激灵,头皮发麻,只道是亡灵出现了。赶紧跑回内室,提心吊胆的拿着灯火出来照看,原来是老仆喝醉了,直挺挺的躺在灵堂的桌子上。田氏这才放下心来,但又不敢嗔怪他,又不敢叫醒他,只得回到房内,挨更挨点,这样过了一夜。

第二天,见老仆行来步去,就是不来回话。田氏心下发痒,再次叫他进来,问他怎么样了。老仆说:“不成,不成。”田氏说:“为什么不成,难道没有将昨天说的那些话说明白吗?”

老仆说:“老汉都说了,我家主人也说的有理,他说,娘子容貌,自不必说,未拜师徒,也可不论。只是还有三件事不妥当,不好回复娘子。”

田氏问:“哪三件事?”

老仆说:“我家主人说,堂中摆着灵位,我却与娘子行吉礼,心中不忍,而且也不雅。二是庄先生与娘子生前是恩爱夫妻,况且庄先生是有道德的名士,我的才学不及先生万分之一,恐怕会被娘子轻薄。三是我家行李在后边还没到呢,空手来到这里,聘礼筵席的费用,都没有着落。就这三件事,所以不成。”

田氏听闻,说:“这三件事都不必考虑,灵位又不是生根的,屋后还有一个闲置的空房,叫几个人把灵位抬到后面就是了。第二件事,我先夫哪是有道德的明贤,当初不能正家,做出休妻的事来,人们都说他薄德寡义,楚威王爱慕其虚名,以厚礼聘他为相,他自知才力有限,出逃到这里。前几个月独自下山,遇到一个寡妇,举扇扇坟,待坟土干燥,再嫁他人。拙夫看她有几分姿色,就上前调戏,抢走了她的圆扇,替她扇坟,还把扇子带回来,让我给撕碎了。临死前几天,我俩还大吵了一场,有什么恩爱的。你家主人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况且又是楚国贵族子弟,我是齐国田宗之女,我俩正是门当户对。今日在此相遇,真是天作之合。第三件聘礼筵席费用的事更不用说了,我自己就能做主,还有谁会要聘礼?筵席也是小事,我这积攒了白银二十两,赠给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你再去回去给你主人说一声,若是答应了,今天就是成婚吉日,今晚就拜堂成亲。”老仆收了二十两银子,回复楚王孙。楚王孙答应了。老仆赶紧回复了田氏。田氏当时欢天喜地,脱掉孝服,梳妆打扮,换上新衣。叫老仆招呼附近山上的客人,把庄子的棺材抬到后面的破屋中。重新打扫草堂,准备成婚筵席。

当天夜晚,田氏把内房收拾干净整齐,草堂内摆得灯火辉煌。楚王孙簪缨袍服,田氏锦袄绣裙,双双立于花烛之下。一对男女,如玉琢金装,美不可言。交拜完毕,千恩万爱的双双携手进入洞房。喝了交杯酒,正要上床解衣就寝。楚王孙忽然眉头紧皱,寸步难移,登时倒在地上,双手磨胸,口称心痛难忍。田氏赶紧上前抱住楚王孙,替他抚摩胸部,问其原因。楚王孙痛苦至极,语不能言,口吐白沫,奄奄一息。老仆慌作一团。田氏问:“你家主人平日里有过这种症状吗?”老仆说:“这种症状平时常有。有时一二年发一次病,无药可治。只有一物,用了立即见效。”田氏急问:“什么东西?”老仆说:“太医有一个奇方,必须用活人的脑髓和热酒服用,其痛立止。平时此病发作时,老殿下请奏楚王,找过来一个死囚犯,杀了取其脑髓。如今这山中上哪去找这东西啊?主人之命今天休矣。”田氏说:“活人脑髓,肯定是找不着了。不知道死人的脑髓能不能用?”老仆答:“太医说,只要是人死后未满四十九天,其脑尚未干枯,也是可以取用的。”田氏说:“我的丈夫死了才二十多天,何不破棺而取之呢?”老仆说:“只怕娘子不肯啊。”田氏说:“我现在已经与楚王孙结为夫妻,妻子以身事夫,自己的身子都不顾惜,何况将腐之骨呢?”

当下命令老仆服侍楚王孙,自己寻了把砍柴用的板斧,右手提着斧头,左手提着灯笼,径直往后面破屋而来。将灯放置在棺盖上,觑定棺头,双手举起斧头,猛地用力劈了下去。一斧就劈开棺材一角,再来一斧,棺盖就裂开了。

只见庄子从棺材内叹了一口气,推开棺盖,慢慢悠悠的挺身坐起来了。田氏虽然心狠,但眼前情景吓的毛骨悚然,魂飞天外,腿软筋麻,大脑一片空白,斧子不觉坠地。庄子叫道:“娘子扶我起来。”

庄子出棺后,拿起放在旁边的灯笼,田氏跟随其后,走到内室。田氏心知房中有楚王孙主仆二人,手心出汗,恍恍惚惚,走一步,反退两步,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到内室的。等到房中时,铺设依旧灿烂辉煌,只是不见了主仆二人。田氏虽然心中暗暗惊疑,却也没有之前那么胆战心惊了。向庄子说道:“我自你死后,日夜思念不已。刚才听见棺中有声响,想到古人常有还魂的事,满心期望你能死后复生,所以用斧劈棺,谢天谢地,果然是你重生了!这真是我的万幸啊!”庄子说:“多谢娘子厚意,只是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娘子守孝没多久,为什么穿的是锦袄绣裙?”田氏解释道:“开棺见喜,不敢穿素服,临时穿上锦袄绣裙,来冲喜啊。”庄子说:“还有一件事,棺材为什么不摆在正堂,却给撇在后面破屋里,这难道也是为了吉兆?”田氏无言以对。

庄子又见屋内杯盘罗列,也不问缘故了,让田氏去温酒。庄子开怀畅饮,满饮数杯。田氏见状,紧挨着酒壶,一杯一杯给庄子满酒,撒娇撒痴,甜言美语,指望煨热丈夫,重做夫妻,哄庄子上床同寝。庄子喝的酩酊大醉,诗兴又起,田氏拿过纸笔,眼看着庄子写诗一首:“从前了却冤家债,你爱之时我不爱。若重与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开天灵盖。”

田氏原本以为无事了,看了这四句诗,羞惭满面,顿口无言。庄子随后又写诗一首:“夫妻百夜有何恩?见了新人忘旧人,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干坟。”

庄子又说:“我教你看两个人。”庄子伸手向外面一指,田氏回头一看,只见楚王孙和老仆从外面踱步将要走进来。田氏又是吃了一惊。转身一看又不见了庄子,再回头时,连楚王孙主仆二人都不见了。那有什么楚王孙、老仆,这些都是庄子分身隐形之法。

田氏精神恍惚,自觉无言。解下腰间绣带,悬梁自缢了。庄子见田氏已死,用劈破棺木盛放了她。取火点燃草堂,房屋俱焚,连棺木化为灰烬,灰飞烟灭。自此庄子遨游四方,终身不娶,有人说在函谷关遇到了老子,相随而去,已得道成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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