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头三自地上爬起嘿嘿笑道:“小张仪兄弟,你也不用太激动,这份荣耀实属你该当的。咱们跑江湖,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最后不都还是为了这荣华富贵么?
现下兄弟已经功成名就,又何必再留恋从前的日子,是时候和江湖说再见了。”
子臣不意看自家兄弟内乱,拿起酒袋晃了晃,笑说:“诸位都是大功臣,来来,大家喝上一袋,共谋大计。”
小猴子拉过癞头三嘻笑道:“说起大功臣,若非我们这破天掌门人一张利嘴,还真是不容易从他们内部打入,胜得也不会这样轻巧了。”
说着拿了酒向他敬道:“小三兄弟,咱们算是老兄弟了,今番再次联手,辉煌腾达可别忘了兄弟。”
“大哥哪里话,即是兄弟这么说就见外了,要论功劳,又怎么和你们相比,我不过是动动嘴皮,跑跑腿罢了。”
一旁的范人王哈哈笑道:“小三兄弟这嘴皮功夫可了不得,活活将武林盟主也给说死了,这门功夫杀人于无形。让我说武林第一高手之名,非兄弟你莫属。”
云游本心神恍惚,目光呆滞,听闻此言,不由一愕道:“什么武林盟主?”
范人王笑道:“武林盟主还能有谁?自然就是那中原武林盟主牧远了,要说是怎么死的,嘿嘿,那就有意思了,还是让小三兄弟说来大伙听听吧。”
癞头三眯着眼,甚是得意的笑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不过是利用了各人之弱点对症下药罢了。那些名门正派要的是江湖地位,我要的是钱财,各取所需。
而那牧远本就为了那魔头开罪了各派,各派又贪上了那盟主宝座,牧远功夫是高,可脑子还是迂腐顽固。”
云游一怔,想到牧远也遭了不测,心有不甘,厉声说:“牧盟主功夫高你千倍万倍,又怎会为你这小人所害?定然是你使了什么卑鄙手段。”
癞头三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望着云游桀桀笑道:“小张仪兄弟,你这嘴上功夫和我可不相上下,要说手段卑鄙不卑鄙,想来你才是行家。
我那两位弟子至今还为你的手下留情念念不忘呢,手下留情,确实还给他们留了一只手。”
云游听他这一说,立时想起那雨夜讨药的黑衣二人,被自己挑拨到残杀断臂的地步。不禁心有所愧,那也是找到了各自最为在意的致命弱点,想他所说的不无可能。
“三人成虎,谎言听多了就会信以为真,聪明人只是少数,愚民占据了大片江山。他们人云亦云,喜欢从众,全无主见。
谎言一遍不行就说两遍,两遍不行就说三遍一百遍,弟子一传十,十传千,满城风雨,仁你武功再高也杀不过来,堵不住悠悠众口。
一个人说他有罪未必有罪,可当两个三个乃至成百上千之人一起说他有罪的时候,人们便会怀疑而动摇。最后从众,最后站出来加入众人一道主持大义,指责那人的罪刑。
看热闹的看客永远不会嫌事大,他们只担心事不够大,不够热闹无法激起他们的兴致。
谣言是最容易制造,同时又是最为锋利无形的诛心利器,哼,什么高手,什么功夫,最后还不是死在自己手上。
活不明白,什么都是白搭,自作孽者不可活。”
云游想到那莫须有之罪,想到牧盟主一心为民,可到最后终被小人所害,好似能看到成千上万的百姓站在下面指指点点,让他百口莫辩,只能以死明志的场景。
这中间的细节云游也无心过问,只知道他是问心无愧,走得坦荡,不过是留了一具躯壳在这不被信任的人间。
希望那些将他逼死的愚昧百姓还能存有良知,在盟主以死明志后能够有所醒悟,才不枉他如此悲壮的牺牲。
想到此处,云游仰头深吸了一口气,苦笑一声,忽地一掌发出,癞头三身子腾飞,冲破营帐,远远摔在地上,口涌鲜血,怒目而视。
“你……”
云游也不介意再多得罪一人,尤其是小人,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才是热血少年心中江湖大侠该有的样子。
或许而今的世道早已不吃这套,然他心中始终怀有一份江湖豪情。
这日云淡风清,天高日暖,鹿城百姓得知北夷大败的消息后无不欢呼雀跃,整座城一扫往日阴霾沉闷的气氛,到处都是敲锣打鼓的喜庆响声。
子臣子月云游和一众少年们骑着高头大马,胸挂大红花,向夹道欢迎的百姓不住挥手,享受着英雄归来,歌功颂德的欢呼。
昔日同是这些少年同在此地,还被定为国贼,险些当众处死,谁能想到今日他们却成为了大英雄被顶礼膜拜,人生际遇无常,玄妙如斯。
阳光洒在少年们稚嫩的脸上,满是意气风发,开怀大笑。
云游马蹄却越行越缓,落于众人之后,望着这一切呆呆出神。
衣锦还乡,是啊,这是多少人的美梦,也难怪这些少年会春风满面,得意忘形。
心中不禁叹道:
“少年太轻狂,信马由缰趾气扬。
赐珠玉,赏白裘,放歌纵酒好还乡。
谁闻昨夜金鼓,夜风苍凉。
高处得闲云,甲胄染冰霜。
心有浩然气,宝剑带寒光。
日月辉万里,还鞘敛锋芒。
莫使山花迷人眼,得张狂,失慌张。
缘聚散,风云止,后知后觉梦一场。”
两道的百姓人声嘈杂,鼓乐丝竹响成一片,然在云游眼里,好似一切都于己无关,魂游物外,住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心摇神驰。
溪辞载着小白马,见云游远远在后,勒转马头,贴近他身边,皱眉轻声问:“幕哥哥,你不开心么?你看这么多热情的百姓,又是送酒又是送衣的,大伙都多高兴。”
云游笑了笑,麻木的点了点头。
溪辞咬着嘴唇,侧头说:“幕哥哥,我发现你变了好多,就像你有两个你一样,为何打了胜仗受了封赏,反而闷闷不乐呢?
你从前可是最爱笑的,不论遇了何事都会视作好事来看待。”
云游摇了摇头,苦笑说:“好事?胜仗?一夜间上万条人命便没了,谁又胜了?对谁又是好事?
这些赏赐都是拿人命换来的,沾满了血,我是侩子手,是人屠,这不是什么嘉赏,反是一种耻辱。”
溪辞皱了皱眉,一面骑马缓缓前行,一面小声嘀咕道:“打仗嘛,死人也是正常的,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这种事……”
不待她说完,云游伸手指着前面欢笑的少年们,生气道:“你瞧瞧他们正常么?死了那么多人一个个还欢天喜地的,哪有一个是有良知,是有同情怜悯之心的?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现下哪还有人会为那些死去之人处之以丧礼,只知道庆祝胜利,人命在他们眼中是如此轻贱。”
溪辞一愣,迟疑一会,还是轻声说:“可死的都是北夷人居多,他们都是……都是坏人,坏人还需要去怜悯他们么?”
云游苦笑道:“为何北夷人便是坏人,我们便是好人?他们生来便注定了是坏人么?
好坏的标准又是什么?你们心中定义的好坏是他们的北夷人身份,乃是分于地域,与我对者为敌故而坏,然在他们心中不一样视我们为敌为坏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在天地圣人之前都没有什么仁义好坏之分,芸芸众生本都有一切属性。
当你跳出天朝子民这一身份时,以天之视角俯瞰这个世界,不论北夷天朝,飞虫鸟兽,山川河流,尽皆自然,万物一马,又哪有什么分别?
无过是我们心中生了一颗我执心,非要分个好坏,徒生许多是非。”
溪辞低着头,默然失语,她总会为云游一些奇谈怪论所震住,若有所思,似懂非懂。
当日在鹿城设宴,酒过三巡,子臣问起了七日之期,有何破敌良策?
云游呆坐一边,目光涣散,只想着奶奶她们何时入京,一刻没有消息,心中始终惴惴不安。
想着三九教许多兄弟又要如何归置?会不会生出什么枝节?
子臣连叫了三声“小张仪兄弟”他都没有反应,轻轻一拍,云游这才一怔,回过神来,举起酒杯敷衍笑说:“喝,喝……”
他倒宁愿长醉不醒,至少借着酒劲可以短暂回避这个问题。
“小张仪兄弟,你自打从绿原边城回来后,便一直心不在焉却是为何?莫非还在埋怨兄弟将你蒙在鼓里,擅自攻下了边城?
这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机不可失,可别怪责兄弟们没有听你之言,记怀在心。”
云游将杯中酒喝了,苦笑道:“将军说的哪里话,这位小猴子兄弟用兵如神,深得兵法精髓。真正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实非我所及也。”
子臣哈哈一笑说:“兄弟过谦了,这小子确实有些本事,然也不免夸大其词。”
小猴子接口道:“子臣兄弟说的是,这是倚赖皇上鸿福齐天,加之将军勇烈,小张仪兄弟运筹帷幄,智谋卓绝,小的也不过是听号行令,埋头出力便是。”
“你这小鬼一连三顶高帽谁也不落下,少说那些恭维之词,现下你们可有何良策面对北夷的复仇大军?”
云游这两日所忧之事,一是为盟主为小人所害而扼腕,二是举家内迁远离故土,心有不舍,三则是两国交军,又要丧生许多人命。
听其言及此事,关切问道:“将军,你真的不会信守承诺,将边城归还北夷,两国修好么?”
子臣浓眉长蹙,一脸疑惑。
“小张仪兄弟何处此言?我何时承诺过将边城归还北夷?”
“那为何将军又答应大王子恩达尔,放他回去?”
子臣哈哈一笑说:“我这不是为了留住兄弟你么,且那大王子留下来也无益处,放他回去正合我意。”
“这么做怕是要失信于天下,当日可是众所共见,岂能出尔反尔?”
子臣听了面有愠色,忽听下首的癞头三嘿嘿笑道:“小张仪兄弟这么说可有些大逆不道了。兵不厌诈,你如将兄弟们以命拼来的边城作为私有之物转手献给北夷,岂不是表明我大天朝怕了他们,要向他们屈膝示弱么?
这可是丧权辱国卖主求荣的行径,说难听点,你可会让人怀疑有受他们收买,充当国贼之嫌。”
说完连咳数声,显然那日一掌,内伤未愈。
“什么叫卖主求荣?我小张仪问心无愧,一心为公,只想为百姓谋福,倒是你今天阴阳怪气的,大有寻私仇之意。”
癞头三不疾不徐,平和笑道:“小张仪这么说话就伤兄弟义气了,我可是一番好意,怕你让那狡诈的北夷王子给骗了,成了卖国贼,辱没了幕青松将军的一世英名。”
云游听了登时怒上心头,霍地起身怒道:“我父亲的大名岂是你这种小人配提的,那大王子再奸诈可也没有你来的阴险,我宁愿信他,也无需你在我面前评头论足说三道四的。”
子臣见双方剑拔弩张,正襟危坐,一口猛的喝下一杯酒,颇为不快。
小猴子忙起身圆场,拉了云游坐下,嘻笑道:“大家都是兄弟,别伤了和气,有话坐下好好说。”
癞头三场面见得多了,依是不动声色,嘿嘿笑说:“小张仪兄弟没学到幕将军上阵杀敌报效朝廷的本事,这火爆脾气却是学得不错。你处处为那大王子辩护,便那么确信他的为人?真把他当成了生死兄弟么?
可别忘了你是天朝子民,他是北夷人,忠君爱国不要连自己的身份也丢了。
做人不能忘本,胳膊肘往外拐,吃里扒外的都没有好下场。”
云游倏地拍案而起,说到爱国自问不比任何人差,然他所言自己为大王子辩护却也不假。
倒不是有什么偏私之情,实正是因为爱国家和百姓才会不遗余力的想要促成两国修好,不忍再看百姓饱受战乱之苦。
在云游看来,绿原边城终究是别人的领土,他们势必要再次夺回去,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与其那时兵戎相见,倒不如做了顺水人情,主动归还,退一步,不失大国风范的同时又有望达成和平宏愿。
但在许多人看来这却成了示弱的表现,其实示弱又有何不好呢?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可惜太多人为了争那口气,放不下所谓的面子,放不下那要强的好胜心,最终适得其反,古来先贤之道,只成了死书,无人慎重以待。
这癞头三言辞犀利如剑,直戳要害,让云游也感棋逢对手,不禁对巧舌如簧者生出一股厌恶之情。
破口骂道:“无耻小人,休要在此胡说八道。”
子臣端坐二人之间,怒气上冲,大拇指和食指将手中的瓷酒杯奋力一捏,“咔”的一响,酒杯立时裂成数块碎片,
喝一声:“够了……”
云游一惊,有所收敛,席间更无一人敢再出声。
只听子臣斩钉截铁说:“我意已决,备战迎敌,谁如再说献城求和的,那便是和朝廷过不去。”
他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癞头三轻轻一笑,云游只得悻悻坐下。
其实子臣主战,倒也不完全是因为对北夷的仇恨,更多是信不过北夷人的狼子野心。
这种马背上征战惯了的民族,无时不在想着侵占他国领土。要让这些人安分下来,谈何容易?岂是随口这么一说便能达成的?也只有像云游有这种幼稚天真想法之人才会轻信那恩达尔的话。
隔了半晌,小猴子举杯嘻嘻笑说:“来来来,大伙消消气,喝一个,本是高兴的日子,别扫了大伙兴致。”
席间少年们一同举杯,嘻嘻哈哈将这种僵局给混了过去。
子臣也一笔带过,正声问道:“在坐各位有何妙计?”
众人默然相顾,子臣环视一圈,眼神落在云游身上。
云游依是苦笑着脸,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大改以往乐天知命放浪不羁的豁达性子。
子臣见了此状,略为失望。
小猴子看了众人一眼,嘻嘻笑说:“既然和那北夷大王子有言在先,将军又答允了七日后给答复。那就顺着他们的意思摆下鸿门宴来关门打狗。”
云游一怔,接口道:“不可,这么做以后谁还能信得过我们?且北夷必定有备而来,早防了这手。”
子臣点头,转看向一边的小猴子。
小猴子瞄着云游嘻嘻笑道:“小张仪兄弟看来早有了破敌良策,不妨说出来让大伙参详参详。”
云游寻思原来这人是在故意激我发声,他既如此问,料想心中已有了法子,只是想看看对不对他的路数。
子臣听得此言,看向云游,哈哈笑道:“哦?小张仪兄弟已然成竹在胸,哈哈哈……果然陛下说的没错,天助我朝,有了圣人相助,自是当者披靡,战无不胜。”
癞头三随声附和:“那是那是,小张仪兄弟在武林中便混得如鱼得水,一张利嘴让男人臣服,女人欢喜,就连那魔教魔头都是大为器重。若非有过人之能,何至于斯?”
云游只笑了笑,心想天下间有一种杀人无形之法叫作捧杀。
将人吹捧到天上云端,飘飘然也,待得醒觉必然摔得粉身碎骨。
可自己又是什么圣人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不论陛下梦中方士所言真假,说的只怕是另有其人。
而这人多半便是这叫小猴子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