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流海湾是神域少见的人烟稀少之地,它地如其名,蓬托斯的洋流在这里徘徊,然后裹挟着寒凉的内陆河水流向大洋彼岸,放眼望去,整个半岛冷清得仿佛被诸神所遗忘。
号称足迹遍布天下的神盟政光院甚至都没有开到过这里,海湾自古都只是月神和审判的居所,而这两个职位的轮换,那真是没什么说出来的必要了————比如说月神,自神域从混沌中诞生起,至今只轮了两届。
议裁初来到海湾的这一天,夜色很温和,夜幕上挂着一弯明亮的月亮。他的神殿在山崖之上,举高面下,正对着峡湾,山坡上遍布一人多高的杂草和星星点点的野花。
夜深了,他披着件外袍,坐在神殿门前的黑石台阶上望向天空。实际上,突入其来的飞升并没给议裁带来太多困扰———除了对新的躯体的不适应有些疲惫以外。由于过去就有着大大小小的慢性疾病,所以,现在能够获得一定程度上的被修复,他也很知足了。
毕竟他是人啊,在人类的文明社会生长起来,观念当然不同于某些职位地位都高高在上的原生神明们。
而飞升成审判前,议裁是个文艺工作者,二十多年都活得比较浪漫主义。他对于美好的自然景色,总是不由得被感触,于是便有了今夜,弯弯的新月挂在天幕上,而他坐在这里吹风。
远方齐腰高的草甸,前年枯黄的草叶随着夜风轻轻摇摆,不知何时,杂草中辟开了一条道路。在月光笼罩的薄纱里,议裁侧头向山坡下看去,秩序殿位于山崖的上方,而拨开前路上的阻碍,有个人沿着山路,一路走了上来。
来者是如此美丽。
“您好啊,殿下。”
“……您好?”
他并不认识这一位的面容,但迷迷糊糊地,大概上殿中的侍女曾经提到过吧,洄流海湾只住了两位副神,这应该是对面的邻居。
烛澄滢,现任月神,本名是露娜以撒列伊———也是当今少数将神号和本名一同公之于众的人。
白金交织的长发,顺着洁白衣袍垂落的布料披散在肩头。他左眼下是一个黑色的菱形图案,而那双眼眸的颜色则闪着金紫微光,眼底含笑,瞳孔中映衬着苍穹。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数千年的孤寂孑然,穿越历史的洪流,从创世的混沌中脱离开来,到了终末,却是将要奔向永恒的星空。
他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这一代的神盟,更不属于今天的大陆———看到他的那一刻,议裁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秩序殿中的壁画有提及到,他是第二任月神,初代则是他的姐姐缈华。他飞升于初代神陨之时,诞生距今已有千余年,与一百多年前刚轮换的神盟自然脱节。
他们的故乡是南大陆早世纪的一个边境小国,如今那国家早已不存于世,历史文化几乎无从考究。他的名字由缈华上神所赐,使用故乡的语言,曾有一个神圣且高贵的寓意,大概象征着对国家的庇佑之类。然而遗憾,那种语言在现世无人能解,更无人能意会那月夜的空灵,他早就不再向旁人叙说了。
二人初次见面,议裁从石阶上站起来,提起长袍下端略微倾身,向对方致礼,而月神回以他同礼。夜晚中有些许寒意侵身,议裁其实想要快些回到殿内歇息,而对方却不紧不慢地开口了,“这里风景很不错。”
“的确。”
“你会关注月亮的圆缺变化吗?”他忽然问道,“神域没有满月。”
“……?”
“官方一点的解释认为,这里的自然和诸神是一体的,盈亏圆缺,都要互相补足。月亮的缺憾被别的什么东西补充上了,所以就不会有人再去关注这些无谓的问题,比如说,下弦月是否照常出现,”露娜笑盈盈地看向他。
“可是你啊,你怎么在看月亮呢?”
“千百年都在此的东西,根本没什么好看的,你透过月亮,看见的是谁?”
在白茫茫的月光下,议裁感到有些困惑。
且不说别的,人生三十年,长久以来他便孤身一人,或许由于十来岁时某些错误的感情与友情经历,对于社交,他存在无名的恐惧感。而此刻议裁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个毫不相识的人来和他聊天,在议裁的认知里,不认识的人按理来说是不讲话的。
那极低下的理解能力让他无法得知对方是想表达什么观点,可这毕竟是个邻居,怎么说也不能装聋作哑。于是议裁愣了片刻,便绞尽脑汁开口道:“……嗯,我过去是个作家,所以我会比较习惯于从生活中寻找一些……灵感?”
他胡乱编了一个理由。对于一个不擅长沟通的人来说,他还是期望这位月神快些对他失去兴趣,并且此后再无交际的要好。
哪知露娜听完他所说,竟忽然有了很大的好奇,想来这位古神已经太久太久没接触过神域以外,甚至是海湾以外的人和事了,听说他经常几十年几十年的闭关修行,殿里也没有常驻的侍者。
应该很孤单,可……
“你介意我进去坐坐吗?”他凑近议裁身边,面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封闭于高塔中的公主,某天从窗户向下看,忽然见到了漫游荒野的吟游诗人,于是她载歌载舞,欢欣喜悦。
不知为何,突入其来地,议裁一下子就不想拒绝了。心中莫名的停滞凝住了他的感知,好像许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情景出现,只可惜被他全然忘了。
浓郁的遗憾和悲伤交杂在了夜空下,而月神触发了他记忆的一个节点。于是,他像是被催眠了一样,不假思索地带着对方走入了神殿廊柱的阴影里。
露娜的住所在海湾对面,一座白色弦塔。
他飞升的年代太久远了,那时候还没广泛建起神殿来,据说当年有些副神甚至是居住在下殿的———那里如今是万物的地方,简直可以称之为一种降格。
至于审判神,其实也没轮过多少届。秩序殿虽然也有几千年历史,但过往的审判多是女子,每一届之间,空档期一空就是几百年,所以秩序殿至今跟新的一样。
房子大,人少。
“我认识你们这里最开始居住的那个姑娘。”在两人交错的脚步声中,露娜忽然说道。
最开始?议裁闻言愣了一下,随即他停下来转身向后看去。
月神抬起手臂,他抚摸着两人右侧支撑穹顶的高大石柱,仔细地用手指描摹过每一处起伏的纹饰,直至将整块浮雕尽收眼底。这样的柱子,正殿中有十六根,上面分别绘制着过往十六位审判神的名景。
“你飞升的时候,见到卡俄斯大殿的钟了吗?”他抬头问议裁。
“嗯……”议裁仔细回想,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他刚上去的时候那钟震了九下。
“很壮观对吧。那是你们加西缇殿下铸造的。”他仰头凝视着浮雕的最顶端,议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雕刻着一个年轻美丽的女性,她正张开双臂,万丈光辉从云端照耀向人间,女神左手持着一把长剑,而她的右侧则悬挂着一个大钟。
阿斯翠亚·加西缇,浩瀚宇宙的公正之主———初代审判神。
“当年她也是人身飞升到上殿,还是全新的职位,和你一样。”
“实在抱歉……我对她并没有多少了解,只是听说过有关殿下的典故……”议裁根本接不上露娜给他的话题,“比如……比如荒原之剑,什么的。”
“是吗?”月神却笑了起来。他站在宁静宽敞的秩序殿中,任由夜里微凉的风拂过身体。“感谢你招待我。那么,再会吧。”
他似乎已经被满足了,尽管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示出究竟有何需求。议裁不懂他所说,刚想开口询问,然而一阵风吹过,方才那位金发的神明所站之处,就只剩下了星星点点闪耀的微光。
不告而别。
但,自从这天开始,大半生孤苦伶仃的议裁忽然有了个朋友。月神想要来时随时都能见到他,议裁被迫地和他聊了许多天后,不知不觉中,二人熟络了起来。
审判有一样神器,那是从初代传到今天的一柄小天平,虽不同人类使用的普通天平,但大体还是来评判是非公正的器物,外观精致简洁,携带方便,非常可爱。这东西深得月神之心。他自己没什么必不可少的法器,殿中仅有一堆水晶和更多一堆石头。于是每次来拜访议裁,都免不了带着写大大小小的石头来,作为交换,就要拿他那法器来玩。
议裁白天去工作,晚上回来和露娜谈天说地。两人聊天内容不限于议裁换了新的衣服每天要早起半小时系扣子啊,弦塔因为太久没人维修上边的窗户掉了一扇下来啊,今天山坡上的草好像绿了一点啊,诸如此类。
他总有种感觉,似乎自己好像只是在另一个地方,过着和原来一样的生活。他了解月神吗?完全不,他们只是说话,谈论事情,从不论人,但是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吗?也没有。
审判的职位是很辛苦的,吃力不讨好,事情很繁忙,而且时刻考验着他的定力。神盟不待见他,又忌惮他。
“裁决”,判定公正与否,对于别人来说是困难的,对他也不曾容易半分。可是偏偏是这个职位选择了他,所以就必须是他来做这件事,如果没有他,这个世界的秩序就会崩溃。
深夜里的秩序殿也不再熄灯了。他整夜整夜地让窗前灯火通明,从地板堆到天花板的书卷一摞挨着一摞。议裁整宿拿着笔,金墨在黑色纸页上留下闪光的痕迹。
“哎……我说你啊。”就这样看着他无休止地写着,月神长叹一声。
“我怎么?”
三更已过,议裁不敢有半点困意,手上书写一刻不停,抽空回复对方道,“没办法,文官,事情多啊,而且就我一个人。”
“你别写了。”他忽然说。
“嗯?那不行。”议裁只当他开玩笑,头也不抬地回答。
“你别写了!”
他这才停下笔。露娜的声音已经带了愠色,而这显然是极不常见的,“你是不是傻啊?他们故意刁难你都看不出来!别写了,睡觉去!”
议裁愣了一下,随后歉意地笑道:“对不起啊……你也累了吧,这大晚上的也不能陪你说说话,还要浪费时间,要不回去休息?这个东西不能不做的。”
月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议裁只能继续冲着他笑。要一手调节好这位的心情,又要处理一堆工作,也蛮不容易。
那件浅色绸面的盘扣里衣早已被他脱了,随意扔到床榻边上,毕竟往自己卧房里一落座,身上仅披着深青的宽袖外袍,除此之外也空无一物。
他一手攥着衣领遮住胸口,然而随即,这一只手也被打开了。钢笔当啷一声掉在桌面上,蓝黑色墨水从落字处喷溅开,在纸上绽开一朵小巧凌乱的花。后脊骨硌着坚硬冰凉的沉木质感,他几乎感知不到疼痛,只是铺天盖地的错愕。
于是唯一的外袍也滑落了下去,这下倒是,好一个彻底寒凉。
议裁想要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他手忙脚乱想要扶起压在自己之上的月神,对方却不为所动,一番折腾间,桌上的东西又洒落到地上大半。议裁喘息着忙乱道:“别弄……停一下!我公文散了!”一通乱摸,到头来什么都抓不到手里。
被惹怒了吗?只是因为自己没有按时休息,或者是因为神盟的发难?议裁当真是吓个半死。于是磨磨蹭蹭地想要推开他,误会还是如何,当下这个样子是不行的。
温热绵软的吻堵住唇齿,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急促而暧昧的呼吸声,伴随着情思蔓延。
议裁惊愕地睁大眼睛。
尽管他相信月神不是真的想要和他睡或者怎么样,这种事情不能发生———可是他越要推,露娜反倒越用力禁锢住他的身体,议裁总感觉这桌子要翻了。
他过去做人类时的露水情缘大可不必多提。但是无论站在个人角度还是全局观念上,他怎么可能和月神之间再发生点什么?!这可不是公司里同事关系的那么简单。
这是,神域的同事。
……所以搞不好会出现什么惊天后续。
“停!”
终于腾出手制止对方的议裁无可奈何地推开露娜,浅金色的柔软发丝从前额垂落,遮住那张让他当下看着确实会产生某方面冲动的面容。
“怎么了,你不愿意?”他用极轻的声音在议裁耳边问道,有如一阵清风徐来,“我以为———你甚至衣服都脱好了。”
“……”
沉默震耳欲聋。
“不是,我说,咱们———”
“你觉得不行?”
他微眯起眼,长睫投下一片细小阴影,议裁呼吸急促,心跳剧烈,根本不敢抬起头去直视。
“可是我喜欢你。”
“你哪有感情,”他用尽力气去撑起上身,尽可能远离对方,“你不过是把我当做玩物一般的好奇,哪怕说是喜欢,也不过是对一件玩物的喜爱,你根本不通汇人类之间的感情……”
说着说着,声音就轻了下去。
“是呀,我是这样,”露娜温温柔柔笑着,“不可以吗,我喜欢你,所以看到他们欺负你我会生气,看见你对那些事情置之不理我会替你烦躁,你长的很漂亮,头发很好看,你的故事你的经历都给了我许多新奇的体验——”
“所以不好吗?你也喜欢我一点,和我做。”
失败了。失败了。
议裁被推倒在绵软洁白的床榻之中,混乱地想着。
本以为是交到一个朋友,捏造一个他们彼此都假装成的普通的、浅层的,甚至或许有一些亲密的朋友身份。
那是个几千年的神明啊,上古时代的思想与观念,无论如何,怎么可能与今日相通?而几千年的时间洪流,也早就将月神那本就疏离的情感冲得几乎一无所有了。
啊啊。彻底的失败。
“疼———”
“不要喊。”
呻吟喘息尽数被压制。光裸的上半身,手臂上陈年刀伤交错纵横,沉浸在月光之中。月亮啊……在越过防线的恍惚和欲望下,理智也被抛弃得一干二净。
月光,蔓延到柔软躯体的深处,侵蚀?索取?归于同化———如浑身过电般瞬间的快感蔓延,颤抖的气音冲破齿关。
多久没有过了?
要再早,再早,早在飞升之前,三十岁之前。是三十岁生日前就已经和过去的人断掉联系,或许因为迷茫,因为厌恶,因为那具人类肉身早已破败不堪。可他还是在神明所给予的新的身体上破了戒。
“你是喜欢的吧,”露娜和他十指相扣,议裁无力再回应,只任由他抚摸着手臂上的疤痕,“不用说我也知道。”
“不代表我会喜欢你。”
“没关系,那个不重要。”
于是他又笑了,笑容里像海湾倒映着明月的影子。在深蓝的天幕里,一位新生的神明与另一位古老的神明互相依偎,星空之中,时序的沙漏在缓缓翻转。可能是从这以后,也可能是在这之前,冥冥中有什么东西被悄没声息地改变了,但人不会变。
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在相濡以沫,是神域错乱的影子在摇摆。思念啊,虚无缥缈的爱啊。
爱……
……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