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如斯

-“我欢喜,欢喜我执着多年,终有尽期;而我不料,不料我执着多年,一别如斯。”

-“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到底是疯了,还是没疯。但我疯了时,能见他,于是我便疯了”


01

   

      我生在一个僻远的村落,在一处山沟沟里,僻远到我这土生土长的人也不知道这村叫什么名字。

      村里有个疯子,据说疯得彻彻底底。老一辈的人说,那人已经苟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听闻是个修仙界的废人,被人追杀,不知哪年误打误撞闯入我们村子。

      他闯进来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断了一只手臂,浑身是血,村里人又可怜他又害怕他,但还是为他处理了伤口,打算听天由命。原本以为他得就这么一命呜呼去了,哪想他竟挺了过来。

      只是醒了之后,便真真地疯了。他每天只是呆呆地发着愣,盯着自己的手心,像是要盯穿一般。旁人问他什么他都不应,靠他近了些他就去拧人舌头,渗人得紧。村里人还时常听见他半夜尖锐的笑声,可横竖他不曾伤人,便就任他这么住下来了。             

      关于他的故事总是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村里的大人也总用他来吓唬小孩,百试不爽。             

      不过,说是这么说,我倒不觉得他有多可怖。毕竟是个从外边来的人,我好奇得很。他屋里空,原本只有一张简简单单的木板床,还偏偏被他自己做成了棺材的模样,每天睡在棺材里怪可怕的。可疯子嘛,不明白也得明白。

      我渐渐摸索出去他屋里也不是件难事,每次去带颗糖便可。他手心有了糖,盯着手心时有了实物,乖顺极了,便是我摆弄他的头发他也不会来拧我的舌头,反而对我的些许问题还能迷迷糊糊答上几句。

      可乖顺总是一时的,盯着糖只待几个时辰,他总会怒起,把牙咬得咯咯响,将糖往地上一摔就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我只敢躲在门外偷听,依稀能听到几句“假的,假的”或是“骗我,骗我”之类的话语,都是些疯言疯语。

      今个儿也不例外,我还是悄悄摸去他屋里,带着颗糖。 

      我来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轻车熟路地绕进屋内。他并没有注意到我,倚在那形似棺材的床边,死死盯着自己仅存的一只手的手心,像是死活要盯出个所以然来。

      他的头发还是束着的,但脏乱得如稻草,有几缕早已凝成结。他长得应该是好看的,只是一张脸实在是脏得没法看,整张脸笼罩在阴云下,让人看得并不是很分明。他那双眼,爬满血丝,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只被他瞥上一眼也得从头到脚抖一番。

      此时那双眼就那么盯着手心,深深地凝着。             

      那眼神并不像是个疯子的眼神,几分混沌又有几分清明,几分痴嗔几分迷惘,像是有逆流的时光,翻越山峦般起伏的思绪,缓缓爬上他的眼角,便郁在了这一处,浓酽得化不开。看得久了。他又缓缓地将五指聚拢,像是掌心真有什么东西一样,郑重地捏紧,紧得不能再紧,却在下一刻意识到什么,骤然松开,神色诡谲。     

      他终于将视线转向了我,我看得有些愣了,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喉间发出沙哑干涩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我连忙回过神来,颤抖着将糖向他掷去。           

      他见是糖,便去拾起来,一扫刚才的阴翳,缩进了一处角落,蜷着把脸埋在那只捧着糖的手里,有些贪婪地嗅着,喉结不停地滚动着,咕咚几口口水咽入腹,糖却始终不肯下口。也罢,他总是这样,舍不得吃。         

      我见他不再凶狠,便小步挪了过去,拽拽他的发尾,他也没有给我任何的反应。近了些看他,那对眸中异样的情愫与温情,看得越分明,就更令人发寒。

      就如他本应是炼狱,而那炼狱竟有柔情般的可怖。那柔情来得太晚,摧毁他,也摧毁他人。

      我顿了一会,才试探着开了口。       

      “你是谁?”我不觉得他会回答我。         

      他正出神地盯着手心那颗糖,听见我的问题,偏了偏头思考,却又在一瞬间勾起嘴角,是有点恶劣而又顽皮的笑。

      “你是谁?”我还是执着地问。             

      “……”他迷迷糊糊地哼哼了两声,并未作答。               

      当我打算换个问题时,我听见了从他嘴里挤出来的的两个字,可音量又弱像是飘出来一般。他好似对这两个字又爱又恨。             

      “道长……”我一惊,但我听得不错,我不会听错。可他是如此…顽劣而癫狂,丝毫看不出他曾是道长,于是我疑道:“你说你是道长?道长该是个清风明月般的人物,又怎会是你这般的……”

      疯子。       

      我发誓,我要是知道他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我一定会控制自己的嘴。     

      我还未道出那两字,却已被迫住了口。只那么一瞬的事,他那张狰狞的脸便放大了般压近,我的脖颈已经落入他那只青筋暴起的枯瘦如柴的手里。他掐着我,将我后脑勺砸在床板上,神色乖戾,眼眸大放凶光却又带着一丝还未来得及扫去的缱绻。他的力气极大,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颗贴在他掌心的糖几乎要被他嵌入我的肉中。     

      他像是只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浑身颤抖着,一双眼瞪得老大,目呲欲裂。我被生生夺去了呼吸的权利,张着口拼命想挣得一口气,怎奈他掐得紧,一心想置我于死地。

      我近乎失了神志,眼前是白花花的一片,连他那张扭曲的脸也分做了好几个,恍恍惚惚。濒死的人,恐惧已不知是何物,感官也不怎么有用了,我看那个疯子嘴张张合合,却不知他到底在吼什么。     

      我的身体自觉地反抗着,我的脚应该挺争气的,不停地蹬着、踹着,也不知能踢着何物,只是做着最后应有的挣扎。     

      蓦地,他竟松开了我,向另一处扑去。我顾不得夺命的窒息感,双手双脚并用便想往外爬,浑身抽搐,一次又一次砸向地面,满口是灰,却莫名掺了丝甜味。我大口大口吸着气,睁大着眼看,是散了一地的糖。怕是我在挣扎的过程中,将铺在床底的草席给踢乱了。     

      一地都是,发黑的糖。     

      原来他竟一颗也没吃,全藏在草席底下?     

      他此时就像个被人夺去心爱之物的小孩,神色慌张,嘴里不知在呢喃着什么,双唇发白着打颤。他小心翼翼地将一颗又一颗发黑的糖握进掌心里,却奈何自己只有一只手,根本就握不住那么多糖,拾起一颗便掉下几颗,于是他又将它们重新努力地捏进手里。周而复始,反反复复。     

      他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将糖认真地放进草席底下,习惯一般地向腰间摸去。     

      可那腰间空无一物,他又能摸到些什么?他面目再次扭曲了起来,疯狂地在腰间摸索,甚至妄想把自己翻过去一探究竟。     

      他失了一只手臂,如此大的动作,一个不稳便向一旁栽了下去。

      重重的一声落地声后,却是一阵寂静。   

      我眼前一阵发黑,再也顾不了那么多,跌跌撞撞地向外冲去。

     

-

      打那以后,我便不敢再去那个疯子屋里了,可那人却似阴魂不散。我时不时想起他,便不由得杜口绝舌。

02

      后来,村里来了个云游的小道长,说是叫晓星尘,生得容色昳丽,特别是那一双明如皓月星辰的眸子,着实令人艳羡。身量还不太高,一身白色绣纹的素净道袍,松松地笼在身上,不太合身却愣是被他穿得仙风道骨,过处皆风光霁月。

      小道长在村里待了几天,除了杀了几只走尸外倒也没做什么,闲着的时候便帮着村里的老大爷劈劈柴,帮哪家的大娘送送鸡蛋什么的。谪仙般的人,也从不嫌弃村里事情掉身份,可讨人喜欢。

      那日近黄昏时,小道长背着个小箩筐敲了敲我的屋门,身后是叽叽喳喳的声音。我开了门,仗着身高向他身后谈了探。

      是一窝的小黄鸡,约莫有十几只黄色的团子在箩筐里使劲扑腾着,闹腾个不停,还有几只不时恶劣地用喙去啄同伴,更有甚者扑腾着短翅就想要往上窜,眨眼间便有一只已捷足先登,窜上了小道士那一头整整齐齐的黑发,像个山大王似的一屁股占据了他的头顶,末了还不忘叫几声以示神威。

      小道长也不恼,只是伸手扶了扶那一坨黄色让它坐稳些,眼里带了些无奈,轻笑着对我道,“打扰了,村头魏爷爷家的母鸡生了一窝小鸡。爷爷嫌它们烦,便让我问问有哪家要了去。”

      是挺烦的,我心想。

      小道长如皎月般的眼眸有着些许的紧张,看我并不应答忙道:“它们挺可爱的!”说着将背篓取下来便要递给我看。

      我看他额角薄汗,也不好推脱,接过了背篓道:“晓道长要不要进来喝口茶歇息一下?就当做这筐鸡仔的报偿?”

      他见我应下了,许是松了口气,脸上便画上了弯月,一双明眸澄澈空明,背着夕阳,除去头顶那坨蹦跶着的团子,竟如仙人。真真是清风明月的道长啊……思及此处,我脑海里便浮上了那双嗜血的眼。

-

      我一边收拾着一筐的闹心玩意,一边和小道长闲聊了起来。

      “小道长可有家人?这世道险阻,又缘何孤身一人出来云游?”

      热气升腾,他的脸庞氤氲在一团雾气里,停了半晌才听他应道:“我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叔叔,也是个道长。”他说着揉了揉眉心,“他待我是极好的,只是待我太好了,我总有些受不住。不曾入世,便想历练一番,也想体会体会这俗世,才好与他并辔而行。”

      “也是,多经历多见些总是好的,只是晓道长霁月清风,我们这僻远,亏待了道长。”

      “哪一处都是一样的,这天下苍生亦是。村里人盛情款待,星尘还未来得及致谢呢。”他抿了一口茶,有些执拗地道,面上是明明如月的浅笑,嘴里道着明明如月之语。

      我是打心里喜欢这个小道长,那颗心澄澈得不染一丝尘埃,一如那双璀璨之眼,便是人间至恶也无法玷污的清明,霞姿月韵,无人可比。

      偏是如此,越是清明,倘若有任何污浊,便是万劫不复。

      我回他一笑,伸指逗弄着其中一只小鸡,小道长看那小鸡扑腾着反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略微慌神间我再次想起了那阴魂不散的双瞳,顿时打了个寒颤,背部发冷。

      小道长见我不对劲,忙放下茶起身,问道:“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他来我们村里已经很久了,住在村南边临溪的一间落单的木屋里,自称是个道长,却是个疯癫之人,吓人得紧,和小道长你不是一路人。”

      小道长默了半晌,双眉微蹙,出声道:“若是道友,定要一助。”

      我连忙道:“小道长还是离他远点好,他是不是道士还不一定呢。况且村里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可怕得很呢,他就算是断了只手臂也能把人活活掐死。小道长不要引祸上身。”

      可我的话又能改变什么,小道长已起身向我道别要去寻那疯子。无奈下我只好扯住他,塞了包糖给他,说道:“那疯子不知什么时候清醒什么时候疯癫,唯有见到糖时能安息,小道长若是执意要去,便带上这包糖,以备不时之需。”

      他朝我弯起嘴角:“多谢。”

-

      第二天我听村里人道,小道长和那个疯子都无缘无故没了踪影,顿时惊起一身冷汗,向村南那间木屋奔去。

      踉跄奔至木屋,大力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我一窒,入眼是滚落一地的糖,心道不好。下一霎,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03

 

    “我到底是疯了,还是没疯?”

      待我回过神来,只发现已置身于一具不属于我的躯体中,言行举止都不为我所控,我还未细想,这副躯体的唇已开合几下道出前言,扯出些许迷惘。

      这喉间干涩,淡淡一句话便感觉一阵铁锈味在嘴内弥漫。我一愣,觉得这音色竟是熟悉万分,再定神,视野里映入的正是疯子所住的木屋。

      这是疯子的躯体!而此时,他眼即是我眼,他口即是我口,他思便是我思。

      不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异事,只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还没等我缓过气来,却又是一阵阵天旋地转接踵而至,跌宕撞入脑海的是无尽破碎的画面。

      就如跟着这副躯体的主人做了一场大梦,是绵延的噩梦,撕裂成砭骨的寒意。

      是丛生杂草里重伤的血人,是夜色里那个道长的非救不可。

      是起初夜猎的欺骗,是道长不稳的剑。

      是意味不明的暧昧,是小小一颗饴糖。

      是咬牙切齿的恶心,是鲜血渐染白绸。

      是不见天日的八年义城守空城,是拼死挣不回来的锁灵囊。

      往事历历,转眼却成了当年。冗长明灭的梦,爱恨交织,悲喜交织。我渐渐明白了,那些糖,那不明的眼神,明白了一切缘何。明白了一个叫薛洋的魔头和他的求而不得——那个叫晓星尘的道长。

      那个道长叫晓星尘,和之前来我们村子的小道长同名,甚至模样也极其相似。整理思绪,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他们恐怕是同一人。我虽无法想明白为何会如此,可有一点是笃定的。看那个小道长的样子,像是从未经历过炼狱,分明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可这个疯子……薛洋还记得!那我当时与小道长提起这个人,就是将他推入虎口!

      我一阵哆嗦,随着薛洋从这大梦中抽离,脑子还是一片混沌。

      这薛洋分明不是个疯子!

      正当我这么想时,眼前浮现出另一番情景,让我在下一刻直接否定了我先前的想法。     

      来人一身素净的道袍不染尘埃,衣角微微扬起卷起千堆雪。他每一步都踏在虚空上,宛若踏月而来,骀荡了无尽春光。身后仍是一把裹着白布的剑,眼上覆着惨白的白绸,映着他的脸色更显苍白。虽是如此,那人的嘴角却勾着一抹浅笑,盈盈得如一池春水。——正是晓星尘!

      我很快意识过来,这是幻象,是薛洋脑子里的幻象。于是我了然,他是真疯了,

      薛洋的手慢慢抬了起来。那只差一点将我置于死地的手此刻颤抖得厉害,虽骨瘦如柴却能看出来曾是个练家子的模样。他原想要去揪住那衣摆,手却直直地穿过,没抓住任何东西。

      薛洋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愣愣地收回了手,抬起头,凝着道长。屋里原是阒黑一片,那幻象现时,便骤地像引了束明光,与黑暗格格不入。

      “晓星尘……”这张嘴动了动,语气苍白得让人想要叹气。

      那个幻象没有动作,只是定在那儿,笑着,还是笑着,风轻云淡。

      胸腔内好似有什么在翻涌着,攫取着,将五脏六腑都啃食了个便,边吃还边吐,吐出来的酸涩在心口处叫嚣得张狂,却没有发泄的渠道,生生闷着,痛到近乎昏厥。

      我这个局外人被折腾得几乎发狂,可想而知,薛洋该多疼。若就凭刚才一场梦,我还说不清薛洋的心思,可如今这番,心下却已明了了。

      无情人遇上多情人,折了兵斩了将,两相折磨。

      拥抱着白雪,妄想以俗身近它,触及即融。       

      明知痴梦却往复着沉陷,就是不愿说离别。

      是否人生就是如此,爱别离,贪嗔痴。但无论是欢愉还是执念,不论片刻或是亘久,只要流年一吆喝,便跟着跑开了。可偏偏遇上这么一个顽人——就是明月他也要粗鲁地拉下泥潭里共舞,看着明月染了浊,便以为同化了月。可月毕竟是月,又怎会舍身献泥潭?

      渐渐收回神时,眼前的幻象已经散了,不曾来过。

      “晓星尘,你要是回来,我就打断你的腿,锁起来。”只听薛洋道。这只手绷得极紧,像是按捺着什么。

      但他的语气很平淡,好似在说着什么平常事。

      屋里还是一片黑,风涌了进来,吹不散那句来自地狱般的“陈情”。

04

       

      眼前景象翻了又翻。

      东方早已浮起一片鱼肚白,屋内这才漏进了几束光,明暗交错间,好似融在了一起,界限也不分明了。

      或许就是宿命,兜兜转转的,多少年过去了,该遇上的总会遇上,该解脱的都该解脱。

      我没办法想象他们的重逢,称不上重逢的会面。晓星尘还是那个晓星尘,可已经不是薛洋心里的那个,不是那个对他总是忍俊不禁,亦不是那个恨他入骨的晓星尘。

      那个晓星尘,在薛洋心里兀自生长着,几乎榨干薛洋的所有。可世上已经没有了那个晓星尘,我甚至有些迷茫——如果是如此,那薛洋的一厢情愿,失去了对象,早就没了意义。

      我所在的这副躯体,不可抑制地,愈发脆弱了起来。

      尽管一次次告诉自己他是恶人,却仍然忍不住,为他无形地红了眼眶。

-

      浑浑噩噩间,是阵清风入室,吹着纷纷扰扰都清朗了起来。我听那纷飞的长袖带起的风声,脚步声很轻,不紧不慢,渐渐地近了。我知道,是晓星尘来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

      此时的薛洋未被魇迷住,察觉脚步声,蓦地警觉,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随着一声吱呀,白光刺入昏暗的屋内,是来人推开了门。薛洋侧过头去,不适应地避开刺眼的日光。即使是如此,那轮廓仍是彻彻底底地落入眼里。

      脑海里在嗡嗡作响,耳鸣如金钟响得发昏。

      薛洋愣住了。

      纵使在心里猜想描摹了多少次不可能的会面,却始料未及会是于这般地不经意间。就好像是经年的铺垫伏笔最终却平铺直叙,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待仓皇间适应了光亮,那人的轮廓更加清晰了起来。

      是雅人深致,穆如清风。也是念兹在兹,无日或忘。

      薛洋的鼻息蓦然加重,开始混乱起来,一时竟无措地发愣,脑子里什么也想不起来。背部倚靠的冰冷的棺材床硌得生疼,丝丝凉意窜入肺腑。 

      “打扰了。”晓星尘站在门前,并未踏入屋内,看样子一时也有些愣了,想来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但总归是道长,只是淡淡地蹙了眉,眼中无惧,反而有一丝忧色。     

      随着薛洋一点点收拾回自己的神志,我才跟着回过神来,心里一紧。

      两个人都没有了动作,薛洋仰着头凝着来人,晓星尘也静静地注视着狼狈的人。冗长的沉默横在两人中间,不由得令人喟然。

      “他?”我听薛洋在心里喃道。

      “是他……呵,终于回来了……”我听见薛洋又在心底暗暗地说了一声,语气已是不复之前的苍白,而是带上了幽幽的寒意。我随即想起那晚薛洋看似平淡的呢喃,只觉得一切朝着不可控的未知发展。

      是啊,我怎么忘了,这人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想了多少年便连着恨了多少年,在此时的薛洋眼中,晓星尘还是那个晓星尘,而对于他来讲,经年的思念与执念急需一个发泄的渠口,至于在这些年里晓星尘身上经历了什么根本无足轻重。

      根本是病态的情愫,在这个恶魔身上孕育了这么年,他恐怕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我想出声提醒晓星尘,却奈何在薛洋躯体里,无从出口。

      在我惶恐的同时,却霍然察觉薛洋心下有什么在汹涌着,像是冲破了几重枷锁,生生要篡夺所有的理智与咬牙切齿的恨意和厌恶,毫无防备。

      薛洋扶着墙缓缓将自己撑了起来,喘了口粗气。他深深地将眼光投在霁月上,喉结滚动,便要出声。

      可那汹涌澎湃的滔天海浪在这时终于冲断了薛洋心底的最后一根弦。只在霎时,他一呛,脸上便是一凉,然后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就像溺死的人透过海水看到的那样。

      是泪。

      一瞬间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懵住了。

      薛洋愣愣地抬起手往脸上一摸,那凉意顺着指腹似条游蛇淌入心底,又张开獠牙啃了一口。

      它咬得不痛不痒,触及的却是薛洋最后残存的理智。

      对面的晓星尘明显也呆住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得到他的无措。

      接着,薛洋狠狠地笑起来,笑得癫狂,这具单薄的身体仿佛摇得要散架一般,带着身上的痼疾残缺摇摇欲坠。风雨飘摇间,他是破舟,千疮百孔。

      他根本止不住泪,便由着它带过脸上的污浊,然后随着脸上大幅度的扯动滚落,落在身上愈发炽热发烫。

      “晓星尘!”他已经看不清来人了,只是一味阴鸷地嘶吼着,“你不是求死求得很痛快吗,怎么,现在要来为天下除害吗!”

      透过薛洋模糊的视线,我瞧见晓星尘骤然抖了一下,却仍是没有移开脚步。

      薛洋踉跄走上前几步,剩下的那只手死死地揪住了晓星尘的衣领,不顾一切地狂嗥:“好啊!地狱无门你自来,这是你自找的!”

      糖就是在这个时候洒了出来,滚落一地。

      就像那曾经,零零散散。

      薛洋也是在这时察觉了异样——面前人的身量不对。

      面前人如星眼底的迷茫与怜悯穿透他眼前的一片水雾,刺眼而一览无余,简直是将他的那颗心掏出来暴尸荒野。

      胸腔里撕裂般的疼痛,我连他的心跳声也听不见了。

      薛洋还在凝着那双眸子,好像在急切的寻找些什么,哪怕是刻骨的恨意,哪怕只是恐惧也罢。

      可是什么都没有。回应他的,只有惝恍迷离。

      他扯动嘴角,艰难道:“你……我是谁?”

      他宁愿听那人厌恶地称他是无恶不赦的杀人狂魔,也不愿听那人现如今尚显稚嫩的声线道——

      “我听闻……听闻你是……道友。”

      遽然,我听见他心中弥漫的绝望狂嚣,而那些恨意与不甘甚至是一点点的希冀,尽数淹埋在那零落成泥的无边执念里。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他乍地松开了晓星尘的衣领,趔趄地向后跌去。好容易才稳住脚步,他再次爆发出一阵狂笑,笑这四面楚歌,造化捉弄侬。

      义城三年,无论是言笑晏晏,是小心试探,是拔刀相向,还是自欺欺人,都在那人一句道友里澎湃地溯流而上,撞上逼仄的时光,灰飞烟灭。

      一生所念,尽归尘土。

      薛洋笑得咳出声来,咳得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好让来人看看它们的疮痍。

      “晓星尘,你比我狠。”声音是漏出来的,他渐渐蜷起身来。

      我看不清了,只能隐约瞧见不远处人影犹豫了一下便向他奔来。

      而这副身躯再也不堪重负,向一旁栽去。随着眼前一黑,我也没了知觉。

05

      我随着薛洋再次醒来时,已是近黄昏。

      四肢灌铅般重,硬撑了多少年的沉疴,日复一日的消磨,这副躯体仿佛是油尽灯枯。         

      薛洋勉强地睁开了眼,天色暗了许多,想来自己这一闭眼已是许久。

      他呛了几声,细碎的咳声却似平地惊雷。

      晓星尘原先立于门前似是在眺望着什么,却一直没有离去。听见声响后便转身快步向薛洋走来,手上还拿着打湿了的绸子。

      薛洋正想出声,来人的动作却令他一颗伶仃的心岌岌可危。

      他弯下身来,用手中的绸子擦拭过薛洋的额角,动作很轻,却连带着绸子上微微的湿意浸染入心底。那人靠得很近,平缓的呼吸声落入他的耳中,反而搅得他思绪一阵紊乱。

      我感到薛洋胸腔那一处猛地悬起,然后便再也放不下了。

      “你的身子还很虚弱,最好不要动。”晓星尘温温地道,继而蹲了下来,沉沉地看着薛洋。他一双黑眸熠熠生辉,明亮且目光柔和,望向薛洋时不带谴责之意。

      还未完全长开的模样直愣愣地冲进薛洋眼里,却又魔怔般地与当年重合起来。

      我随着薛洋的思绪,眼前浮现义城那年。那时薛洋的动机不纯,更是纯心利用,可晓星尘却是一颗剔透心,就像如今一般,轻轻地帮他处理伤口,温温地出声劝他不要乱动。

      他说:“让你不要动,伤口裂了。放心,我救你回来,自然不会害你。”

      包扎完又说:“好了,不过你最好不要动。”

      我想,这些其实都是寻常。

      想来是这颗心缺了太多角,便是一点点的圆满便足以让它甘之如饴。

      只是现今,眼前这人,是他,也已经不是他。

      恍神间,薛洋却先回过神来,竟扯出了懒洋洋的得意笑容,回道:“道长不问我是谁?之前又为什么会那般失控?”

      脸上越是笑得若无其事肆无忌惮,内里却早已满是断壁残垣。却又隐隐期望,等着面前人的回答,是否如故。

      “你不说,我何必问?萍水相逢,垂手相助而已。换做是我,有许多事,也不希望别人问起。”晓星尘回道。

      虽鹤归华表,亦是如此。只是萍水相逢,垂手相助,再无其他。

      好似有什么东西碎了,沉甸甸地被迫放下了。那东西看似沉重,内里却早已被风霜啃噬为空洞,落下时再也惊不起什么,只有空空的一片酸涩。

      那些皮里阳秋太多,又尽是不能道道不明,更是没了意义,只好烂在心底,想来大抵再也没有说出来的可能。

      至于之前说的要打断来人的腿,也终究是化为尘散去了。他是执念深重之人,但他对晓星尘从来都有一份动容,即使他自己不甘心承认。

      无论是那时还是如今,可能什么都变了,但从一而终的——他是他的软肋。

-     

      我没有看见接下来的画面,不知薛洋应了什么,也不知道晓星尘是何时告的别。

      只是一转眼时,晓星尘已踏上了绵延向村外的路。一身道袍糅在乡野山水里,恣意而洒然。

      于是我想,薛洋放过他了,也放过了他自己。

      风卷起晓星尘的发梢,宠辱不惊,去留无意。他风轻云淡地不再回头,前方亦有山水迎他。

      薛洋就这么注视着他像远处行去,不喜不悲。我听不见他心中任何所想,那里只是静静的,什么都没有。

      那个身影远了,小了,不见了,就从他眼中掠开了。月渐渐沉了下来,而这小道上空荡荡的,就像无人来过。

      他好似想开口,话到了嘴边却抑住了。

      末了,他嘴唇还是动了几下,但没有出声。

      晓星尘听不到,他自己听不到。

      但我听到了。

      我听见他心里在偷偷唤着:

      晓星尘。

      不再是那俏皮的上扬,也不是故作厌恶的拉长扭曲,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声。

      尾音微颤,像是初春晨时矮松上最后的一捧雪,风一来便簌簌地抖落了,消融在春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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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来了,我欢喜,欢喜我执着多年,终有尽期;而他走了,我不料,不料我执着多年,一别如斯。”

      只道这山水茫茫,明月如素,愁不眠。

      山高水远,一别如斯。

06

      大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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