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顾云鸿倒提长剑,眼神变幻,面色阴晴不定,似乎在权衡要不要就地解决这对跋扈的主仆。
而郑长缨却丝毫不会怀疑顾云鸿的果辣狠绝程度,因为那一剑,就是奔着他的脑袋去的!
他还是那个行事从不考虑代价后果的疯子。
就在众人以为这郑长缨要血溅当场时,那佝偻老者却是轻打响指,只见顾云鸿手中长剑竟是不受控制的脱手飞出,钉入地面数寸有余。
他望向顾云鸿,混浊的眼神中有着些许提醒的意味。
顾云鸿这才虚眯着眼睛,渐渐按耐下胸中的怒意,他冷冽目光望向郑长缨,后者已经被惊的肝胆俱颤,见他望来,连忙心虚的避开。
只见顾云鸿缓步上前,一把扯过了郑长缨的领子,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郑长缨面色渐变,刚开始是疑惑,而后是惊讶,再后来,脸上的表情便如见了鬼一般。
他面色复杂的看了顾云鸿一眼,眼神中意味莫名。
片刻后他竟是微微拱手,带着随从转身退出玉岚府。
这场闹剧注定雷声大雨点小,本以为两大贵族相斗必有一伤,哪知顾家少爷在最后只是附在郑长缨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后者便满脸惶恐的退去,众人纷纷喝倒彩,不过顾家少爷接下来一句包下玉岚府请诸位一醉方休时,人群瞬间又被推杯送盏,热闹非凡的场面淹没。
玉岚府有了顾家的支持,没有经营那令人作呕的皮肉生意,所以阁楼上下隔音效果便是差了许多,顾花魁才小憩了片刻,便被楼下的嘈杂声吵醒,她慢悠悠的从床榻上起身,赤足落地,地板一下设有数条耗费昂贵木炭铺成的地龙,即便现在时值隆冬,房间内依然温暖如春,所以顾瑜醒后,就只着贴身薄纱,赤足立在窗边发呆。
她生性慵懒,被吵醒之后,面有不悦,未曾理会脚下花狸亲昵的蹭来蹭去,愣了片刻后便自顾自的坐在铜镜前梳妆打扮,但眼神迷离的她明显心不在焉,致使这本是所有女子天生就信手拈来的活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一没留神,那支千金难求的贵重眉笔掉落在地,摔成两截,顾瑜不心疼也不去拣,借着这个空档,竟然坐在铜镜前再度愣了下来,她细细端详着镜中的如玉容颜,这大好的妖媚皮囊,怎地他就不喜欢?
姓郑的登徒子被赶走,玉岚府也再度开门迎客,想必他已是露过面了,只是她在这里苦苦等候,却始终不曾见他人影,相思之疾已入骨髓的女子心生幽怨,委屈的想哭,偏偏这种时候那只不识相的花狸又凑上前来蹭来蹭去,被她不耐烦的拎住脖颈,丢了出去。
花狸悲鸣一声,妖娆身躯正好被来人接住,那人轻轻将它放回卧榻,没好气的道。
“怎么,起床气还没散?”
熟悉声音入耳,顾瑜骤然起身,两眼雾气蒙蒙的望清来人后,便小跑着硬要撞入他的怀抱。
可怜美色无双的花魁却未能如愿,那人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了她的眉心,她哀怨的抬起头,可怜巴巴的望向顾云鸿,后者被她这种眼神逗笑,松开手指,酝酿已久的花魁立马如树懒一般挂到他的身上,上下其手。
先前骂别人一口一个登徒子骂的不亦乐乎的花魁伸出一双纤手不断的在顾云鸿身上游走,又捏又挠,最后攀至他的胸口,正要过把瘾时,却被他伸手拍掉,笑骂道。
“行了,别耍流氓了。”
稳赚不赔的顾瑜这才放开怀抱,媚眼如丝的望着他道。
“这么久不来,你跑去哪了?”
顾云鸿摊了摊手。
“练剑。”
她果然看见他右手虎口被磨的不成样子,裂口密密麻麻,隐约可见丝丝血迹。
顾瑜心疼坏了,带着哭腔埋怨道。
“又是那疯疯癫癫的老酒鬼说的话?他说你是百年不遇的剑胚你就信?就他那连口酒都喝不起的寒酸样,能教会你什么狗屁剑术?坑蒙拐骗的老东西,我要找他算账去!”
顾云鸿边拦住她边替老酒鬼讲好话。
“李老头这人吧,形象是差了点,但是本事还是有的嘛。”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你瞧瞧这诗多有气势。”
“不管他是不是用剑的行家,至少刚才一酒杯砸飞了那郑长缨的随从,这就很了不得了嘛。”
顾瑜这才罢手,停下坐到榻边,问道。
“说到那郑公子,你把他怎样了?”
“没怎样,放他走呗。”
“就这么放走了?”
“不然呢,又都不是小孩子了,再说了他也没真做什么,非要搞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女子闻言表情古怪,酸溜溜的道。
“这郑公子运气倒是好,也就碰上了我这等不讨喜的人,要被他撞上的是那位龙虎山道宗的小天师,你顾大少爷不得疯狗附体咬死他?”
顾云鸿伸手弹在她光洁额间。
“别胡说八道。”
“郑书宝刚升迁为两江黜置使钦差大臣,庙堂上官运亨通,在当朝地位虽不及首辅杜少陵,但也使得其他文臣望尘莫及,我来年开春便要启程去齐鲁学宫,不宜为顾家树敌太多。”
心思剔透的顾瑜未曾听到重点,惊愕问道。
“你要去齐鲁学宫?为何?”
顾云鸿手扶窗台,轻声道。
“争命。”
顾芷岚大抵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需要过多言语就能明白他的心思的人,自然也知道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我要随你一起。”
她咬着嘴唇,倔强道。
他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从柜橱中取出一双青花绣鞋,动作细腻的为她穿好。
“明日是爷爷的七十寿诞,他一把年纪经营顾家不易,你随我归家,挑选几件称心的礼物。”
她亦是没有答话,只是眉眼温柔的点点头。
玉岚府外,一骑白影,绝尘而去。
城门大道上,郑长缨撩开马车车帘,望向玉岚府的方向久久无语。
二十年前,当今皇后诞下皇子时,圣上辰羽京一道圣旨请来龙虎山道宗十二天师,欲聚大乾王朝百年气运于泰安宫,寄托于小太子身上,以保大乾国运万年永盛安康,不过阴差阳错,那份汇聚了大乾国运的气数只有三分落在了太子身上,而余下七分,则落入了已经有了身孕却还并未生产的长公主腹中,她腹中的顾云鸿便秉气运而生,占了七分气运的顾云鸿一旦坠地必将太子压入深渊,圣上大怒,自然不可能让大乾命脉落入外姓人之手,差点就要不顾道德逼死亲妹妹,夺回气运,驸马顾念秋在泰安宫门前跪了七天七夜,大雨连绵不止,为此落了个终身残疾的下场,圣上这才心软,任由长公主在宫中诞下了顾云鸿,自那以后,皇室与顾家的关系一落千丈,特别是顾云鸿所展现出来的天资,与太子平凡中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所以朝廷开始处处针对限制顾家,以至于这些年来顾家逐渐式微,故此有了世人皆知的夺运一案。
这件事人尽皆知,但郑长缨却是想起了一个只有寥寥数人知道,但却依旧被掩埋很久的秘密。
众所周知圣上辰羽京育有一子,便是现在的太子,但二十年前皇后生产时,诞下太子殿下后,竟然紧接着又降生一个女婴,但是随后便不知所踪,皇室对外宣称不幸夭折,若在平时这种事自然是稀松平常,但那天晚上恰逢发生了震惊大乾的夺运一案,此事就变得诡秘蹊跷起来,有人传言正是因为那女婴的出生,冲散了泰安宫的阴阳气场,所以道宗天师违抗天数辛苦聚集起来的气运有七分落在了顾家四少爷的身上,致使素以仁爱治国的皇帝陛下震怒,不惜违背伦理道德也要对亲妹妹一家下手,而真要归根溯源,那个生不逢时的女婴才是罪魁祸首,依照帝王家的手段,那女婴还未曾真正的活过,便已死罪加身。
本来这段秘辛无人得知,郑长缨也是偷听父辈聊天才知道个大概,今天顾云鸿附在郑长缨耳边说的那句话,只有寥寥三字。
她姓辰。
心思剔透的郑长缨瞬间明白了一切。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谁都听过,花魁顾瑜便是当年要被皇室置之死地的那个女婴,只是不知什么原因逃过一劫,来到了江州,来到了顾家,隐姓埋名甘愿做一个被人指骂的风尘女子,相信以无数效忠皇室的秘密组织的本事,这件事皇室不会不知道,但却容她活了下来,敢冒天下之大不讳护着她的,便是那个占据大乾七分气运的顾家四少爷顾云鸿,只是如此一来,顾家承受的压力便要更大,而接下来,一场表面风平浪静,暗地汹浪滔天的博弈即将拉开棋局。
郑长缨想起一个词叫各自争命,面对着来自亲舅舅的处处相逼,顾云鸿没有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跟皇室反目成仇,也没有低声下气的去求人苟活,前者一腔热血只会葬送顾家基业,后者任人拿捏失了男儿傲骨,顾云鸿选择了最举步维艰的活法。
救下顾芷岚则如狂风暴雨中一颗尚未长开的小树,护佑着一朵娇柔的花,苦苦争命。
郑长缨忽然想起了京城那帮文人,有人骂顾云鸿有才无德,枉在人世,有人骂他脑生反骨,势必会祸乱大乾江山,如今在知道实情的郑长缨看来,终于应了那句口口相传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郑长缨的面色落入了身旁略受轻伤的随从眼中,他还以为是自己没能给主子争脸,于是苦笑道。
“学艺不精,给公子丢脸了。”
郑长缨摇摇头道。
“你武道修为差一步便可入通玄,那老者仅凭一只酒杯便将你击伤,那人最不济也得是通玄境顶峰的修为吧?”
中年人苦涩摇摇头。
“那只酒杯不过三分力道,若再加两分,属下性命休矣。”
郑长缨惊愕问道。
“半步归元?”
中年男人叹口气,语出惊人。
“归元境...”
“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