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兰的后悔药

林兰这半辈子有三件事不如意。

一是当年中考没上高中,而是选择读师范。她那些念高中的同学都混得风生水起。而她,这么多年还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小学老师。要知道,当年,她可是班里的学习尖子。不甘心像小锤子,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口上,敲白了她的头发。

第二件事是没能嫁给郑伟,嫁给了刘大水。刘大水特别会装,人前温言软语,回家关起门来凶神恶煞。日子过得像捱光景。

最后悔的一件是拆散了儿子找的对象。儿子逛荡到三十好几,绝口不提找对象的事。

林兰心里一百遍地想:如果当初……我一定……

林兰心里一千回地想:如果再让我……我决不……

唉。后悔呀!后悔呀!

要是有后悔药,能让日子重新来过,多好。

林兰手心里托着一粒黑色药丸,表面光滑,隐隐透着暗紫的光。

神秘人说,此药名曰“悔心丸”,吃下去,可以任意从人生的某个节点重新开始。

嗯,就从中考前夕开始吧。

林兰缓缓捏起药丸,放进嘴里,一股中草药的苦味弥漫开来


林兰把熬着中药的砂锅从小炉子上端下来,“嘭”地放在木桌上,甩甩手,迅速用手指头捏住耳朵。

没错,这就是十八岁的林兰。

她正在给妈妈熬药。

汗水洇湿了林兰身上的小衫,额上,眉上,脸上,都挂着汗珠。

林兰把药倒进白碗里,继续放在桌子上晾着,木桌黑黢黢,桌面上好几块黑油渍。

她把药渣往地上一泼。几只鸡以为喂食了,扑楞着翅膀跑过来,却大失所望,又一脚一脚走远了。

林兰伺候着妈妈把药吃下,从书包里拿出那本招生简章,翻开,一页一页看起来。

该报中考志愿了。

"林兰哪。”班主任找她谈话,什么时候都是语重心长,“考师范吧。师范转户口,还能分配工作。女孩子,当个老师挺好。”

林兰站在老师办公桌旁,揪着自己的辫梢,低着头,不说话。

她有自己的想法,她想考高中,她还想上大学。

见她不吱声,老师也不再说啥,挥挥手,让她走了。

林兰走到门口,老师又追了一句:“回家好好想想。”

爸下地干活回来了,林兰忙往盆里臽上水,让爸洗手吃饭。

吃过饭,林兰爸咬着烟袋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爸,该填志愿了,我报啥?”

林兰爸面前的烟袋锅一明一暗,过了一会,他把烟袋锅往脚边一磕:“我听人家说,上师范国家有补助,转非农户,还给分工作。”

林兰扬手把“嗡嗡”朝着亮光撞过来的飞虫轰走。

“咱村你琴姐也上的师范,你大爷说家里花不多少钱。”

林兰懂,可心里不甘,挣扎着说出:"我想上高中。”

林兰爸在烟袋子里掏烟丝的手停了停,又说:"我知道你想往上奔。可……唉……”爸停住,又含起烟袋嘴儿“叭嗒叭嗒”抽起来。

林兰躺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

不行,一定要上高中!你不是要做山里的金凤凰吗?只有飞出去,才能有出息。

林兰暗下决心,考高中,定了!

“唉,他爸,就让兰子考高中吧。这辈子,只这一回,生在咱家已经委屈她了。”从另一屋隐隐传来说话声。

“我也不想掐了兰子的念想,可……虽然她哥上班了,毕竟是有对象的人,不能光指望他。”

“都怪我,拖累这个家,弄得娃都跟着为难。”妈像是哭了。

“说啥呢。谁家不有个难处。放心,让她上高中,我这把骨头还能挣。”

林兰慢慢睡着了,梦见自己考上了县里最好的中学,胸前戴着大红花,高兴得笑出声来。

林兰在志愿表上填报了高中。

林兰读书更有劲儿了,连排队打饭的工夫,嘴里还念念有词,背英语。

林兰正在上课,突然有人找,是村里的小江,带给她一个消息:她哥出事了,跟人打架被抓起来。她妈犯病了。

林兰哆哆嗦嗦请了假,跟小江一路骑着自行车回了家。

家里很多人。

妈斜躺在炕上,脸色腊黄,微微闭着眼,眼角还有泪痕。

见林兰回来,人们散去了。

林兰守在妈旁边,帮她轻轻揉着胸口。

“兰子,你哥他……”话没说完,咳起来。

“没事妈,您别担心。我爸回来就知道了。”林兰装出轻松的口气。

天都黑了,林兰爸才回来,黑脸阴沉着,一个劲抽他的旱烟袋。

正严打,群殴,双方都有人住院,怕是要坐牢。

“叭哒”一下,林兰觉得自己心里的小火苗熄灭了。

林兰跑老师那修改了自己的中考志愿:师范。

林兰从办公室出来,腿沉甸甸迈不开步子。她忽然闻到一股中药味,苦拉拉,从自己嘴里散发出来。


毕业后,林兰分回老家一个小村教书。离家三十多里地,平时林兰住校。

同在学校住校的还有两个,一个是大她一届的师姐吴迪,另一个是大他两届的师哥刘大水。

吴迪有对象,在另一所小学,不过,经常骑车过来找她。

四个年轻人上山抓蚂蚱,下河摸小鱼,打牌,日子过得快快乐乐。

突然有一天,吴迪开玩笑对林兰和刘大水说:"不如你俩也好了吧,资源利用。”

林兰觉察到,刘大水似乎是对自己用心了。

比如玩牌时,要是林兰他俩一伙,刘大水百般算计,出手小心谨慎,往往赢多输少。当他跟吴迪男友一伙时,则是经常乱出牌,气得吴迪男友直骂他。

比如,刘大水回家时,突然带很多水果呀熟食呀回来,挑最大最好的给林兰。

比如林兰又写教案又判作业又管那群猴孩子,忙得焦头烂额。刘大水偷偷把她那摞作业给判完了,有时还帮她训那帮调皮捣蛋的小猴子。

林兰上不动声色。

林兰心里偷偷装着一个人,是她读师范的同学郑伟。

郑伟跟林兰是同乡,是从另一个学校考上师范的,两个人分在一个班。

郑伟个子不高,圆脸,总是笑眯眯,唱歌特别好听。

有一次上晚自习,突然停电了。

郑伟抱一把吉他,靠在课桌边,一首接一首弹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郑伟正对着林兰的桌子。林兰觉得那些歌都是唱给自己的。烛光摇曳里的歌声,连同那个身影,印在了林兰的心里。

郑伟也分回老家,在另所小学。林兰的学校在乡里最西边,郑伟的学校在最东边,中间隔了有五、六十里地。上山,过河,在那个交通不发达时年代,可以说是非常遥远。

郑伟看过林兰两次。

一次是刚分配不久。已经放学,林兰吃过饭,正在办公室里判作业。听见有人喊,一抬头,窗外,郑伟坐在自行车座上,一条腿支地,笑眯眯望过来。夕阳的余晖披在他身上,一团明亮柔和的光韵,把他笼罩成一尊神。

林兰的心”咚咚咚”跳起来,脸都红了。她欢快地迎出门。两个人傻站着,不知道说些啥。

“我给你带本书过来。”郑伟打破沉默,从怀里掏出本书递给林兰。

林兰接过。书上还带着郑伟的体温。林兰脸更红了,她把书抱在胸前,想说点什么,心里翻腾着很多话,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她望着郑伟,期待他说点什么。

"哐当”一声,刘大水宿舍门开了。

“郑伟来啦?屋里坐会吧。”说着,刘大水站到林兰旁边。

"不了,我得回去。”郑伟调转车头,看了林兰一眼,蹬上车走了。风鼓起郑伟的衣襟,呼啦啦像一面小旗,撩动林兰的心。

真帅!

郑伟第二次来看林兰时,林兰不在,她和几个家住附近的孩子们爬山去了。回来时听吴迪说的。

郑伟送她的那本书,封底空白处抄着一首诗:

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
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
你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多少人爱过你昙花一现的身影,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真情,
惟独一人曾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在炉罩边低眉弯腰,
忧戚沉思,喃喃而语,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
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林兰知道,这是叶芝的一首爱情诗。可这又说明什么呢?合上书,这首诗被压在封底,再也看不到。

这算表白吗?林兰想听到郑伟亲口对她说。他是林兰心里的神,林兰怕自己会错了意。

郑伟没再来找林兰。

两人只在开会时匆匆见过。那时,同事圈里在传林兰跟刘大水处对象的消息。林兰自己还不知道。是另一学校的同学问她时,她才听说自己是刘大水的女朋友。

时间长了,林兰就真成了刘大水的女朋友。

林兰爸没相中刘大水,私下跟林兰说过,但最终还是尊重林兰自己的选择。

林兰跟刘大水的婚姻很简单。没拍婚纱照,没化新娘妆,随随便便嫁了。

婚礼是在刘大水家举行的。院子很小,不知道锅里炖的什么,林兰闻见一股股中药味儿。


日子像本书,一页页翻过去。林兰四十七,儿子刘春晖也二十四了。

林兰唯一的心事就是希望儿子快点找对象。

儿子还真领回个姑娘。

头发染得焦黄,黑眼圈。一伸手,指甲是涂成蓝色的,牛仔裤破破烂烂露着肉。

姑娘嘴里喊着“阿姨”,挺亲热。

林兰受不了,她不明白,自己儿子挺帅挺正,怎么会相中这样一个姑娘?

林兰心里不愿意,兜里的红包捏了又捏,最终也没往外掏。

姑娘前脚走,林兰随后就跟刘大水吐槽:“你看她穿的,画的,像个啥样子?虽说是大学生,可给私人打工,毕竟不稳定。女孩子,还是有个稳定工作好点。”

刘大水也不看好儿子找的这个对象,但他关注点跟林兰不同。

“这都不是主要的。关键她家是外地的。人家到底有没有啥想法咱不知道。那些个户口转过来没两年,闹腾离婚的太多了。”

林兰频频点头。

儿子似乎不知道父母的心思,仍带女朋友回家。姑娘仍亲亲热热喊林兰“阿姨”,给林兰买保健品化妆品,帮着做饭洗碗。

似乎,人还不错。

一家人坐在客厅看电视,刘春晖跟姑娘时不时聊上几句,说到学校里的趣事,都忍不住笑。

林兰眼睛着着电视,耳朵支愣起来,捕捉两个人的每一句话,终于琢磨出点不对劲来。这姑娘竟然比刘春晖早毕业好几年。

说明啥?姑娘年龄比利春晖大,不止一两岁。

林兰把儿子叫进屋里一问,果然,女孩比儿子大了四岁,整整四岁呀!

林兰气得戳着儿子脑门,说不出话。

睡觉时,林兰把这个事说给刘大水,刘大水开始还不信,说:“长得不像比春晖大那么多。”

林兰恨恨道:“脸上指不定抹了多少粉,谁看得出来?”

林兰一宿没睡好。刘大水也叹了一夜气。

老两口跟儿子表明了态度,不同意他找大这么多的。

儿子笑他俩:"啥年代了,大四岁算啥?女的比男的大十岁八岁的多去了。”

"人家大多少我们不管,咱家不行!”

两个人从生理、心理、要孩子、将来怎么样,跟儿子讲了一大片。

刘春晖只一句话:“您别说了,我就认她。”把两个人噎住。

刘春晖住单位宿舍去了,很长时间不回家。

时间长了,心头堵着的这口气也慢慢泄了。

林兰给儿子打电话:“春晖,你俩回家吧。妈想你了。”

林兰、刘大水输了。

既然如此,张罗结婚吧。

女方家要十万块钱彩礼钱,房子现成的,再买辆车。

刘春晖也有点懵,把话学说给林兰和刘大水。

“不行!”林兰态度很坚决:“咱这哪有娶媳妇要钱的?就我们家花钱买媳妇,这不是告诉人家我儿子娶不上媳妇吗?”

刘大水坚决站林兰一边。

刘春晖为难了,找女朋友商量。

女方让一步:八万块钱,一辆车。再少,他们也没面子。人家嫁女都二三十万彩礼,就他们不要彩礼,那不是告诉别人女儿嫁不出去吗?

刘春晖跟父母两人商量,要不他们把钱先出了,等结婚后再慢慢还他们。

林兰刘大水坚决不干,这已经不单是钱的问题,上升到人的尊言问题。

婚礼刚着手准备,就撂下了。

刘春晖跟女朋友又牵牵扯扯半年,终于断了。

那头刚断,这头林兰开始给儿子物色相亲对象。

刘春晖一概不见。

刘春晖该上班上班,该回家回家,不恼不怒,就是不找对象。

一晃林兰快退休了。别人这个年龄早已当上了奶奶姥姥,就她还看不见孙子的影儿。别说孙子,连儿媳妇儿也没影儿呢。

唉,林兰的日子,真像泡在中药汤里,还用火熬着,苦呀!


林兰望着镜子里自己的白头发,无奈地笑笑。端起杯子喝口水,嘴里已经没了苦味。

这世上有后悔药吗?

当然没有!

人都活在当下,没有如果。

这世上真没有后悔药吗?

或许……有。

即使重新再来,依然是走一遍旧路而已。那时候的林兰,你,我,都跳不出身处的迷局。

没有谁是带着人生经验而活,都是一边犯错,一边无奈,一边慢慢懂得。

活好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因为人生,从来没有完满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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